第95章 家長會(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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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式微漫無目的地亂走,直到在一棵梧桐樹下站定。梨花已落槐花變老的時候,梧桐樹依然是冷峻的模樣,未到花期,花苞含羞掩在綠葉間,即便是被春風俘虜,依舊傲骨枝頭。
校園種植的花盡數被和風鼓動,綻放了一春,零落成泥時,似有若無,還彌留了絲絲縷縷的甜香。安式微閉上眼睛,貪婪地呼吸著離愁的氣息,雖是年少愁滋味,但也架不起這般愁苦滋味。
今天已經是假期回校的第二天,算是受難日。
安式微一直不大反感開家長會,這次於她而言無關痛癢的見麵交流會說到底隻是給班上有突出表現學生的展示機會。她既不是班主任重點表揚得意了家長神色的優等生,也不是點名批評的會讓家長無可抑製地手心發癢回家收拾的差生,這時倒樂得不用上晚自習,偷得浮生半日閑,這麽來看,好像挺劃算的。
所謂受難,自然是因為家長們在與班主任的以“成績”為交流後,優等生似乎在更上一層樓這個永遠不滿足的問題上更有壓力了,而差生的皮肉更有壓力了,並不怎麽突出的多數中等生們在中等線上懸浮不定,得到的不外乎是注意力需要集中,多向優等生學習的統一說辭。所以既知結果,便無所謂獎懲,綜上所述,家長的重點便是學習,學習,學習!
整個學校前一秒還是朗朗悅耳的讀書聲和偶爾突兀響起的淩厲刺耳的教鞭聲,此刻校門開放,頓時變得鬧鬧哄哄的,當然,多數貢獻者是渾厚有力的成年音。
她正好整以暇地張開手掌,伸向天空,以狹長的指縫來分解刺目的明媚陽光,透過指縫仿佛聞到了它的幹爽味道。看到的不僅僅是每天一模一樣的太陽,還有追逐你的喧嘩且靜默的時光。
忽然右肩被輕輕拍了一下,安式微不由得一激靈,回頭,訝異地看著身後的女子。
“方阿姨,您回來了。”
方常心的臉好像綻開的春花,笑意寫在她的臉上,連著唇角都是美麗的弧度,洋溢著溫馨,能趕走所有的壞情緒。
她是個極其講究的人,穿了一件複古紅色長裙,明黃色印花圖案相得益彰,耳垂上亦是相襯的簡約款式的紅寶石耳釘,著實是一個優雅又豔麗形象的女人。
方常心伸手攬住她的肩膀,“你在這兒做什麽呀?”
安式微笑著說“我媽媽還沒到呢,她從單位過來得花十幾分鍾,我擔心她待會兒還要花時間找教室,在這兒等等她。”語氣十分輕鬆,沒有家長與學生的芥蒂,更像是朋友之間的天然契合。
也許是因為被安式微說的這句話刺激到了,她若有所思地環顧了四周,緩緩皺起眉頭,歎了口氣,“難怪說女兒才是貼心小棉襖,真是羨慕你媽媽。我從進校門到現在,連那個臭小子一根頭發絲兒都沒有看到,真是養了一隻白眼狼。”
安式微解釋道“一下課他就被班主任叫去辦公室了,實在分身乏術。”
可方常心依舊陰沉著臉,忿忿道“就算是有事兒耽擱了,難道就不能發個短信告訴我嗎?他就是沒良心,一點兒都不心疼自己老媽。”
安式微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應該安慰一下她,心想也許每個人心底都有稚氣未脫的另一個自己,至少眼前這個被樹葉間隙透下的斑駁光影鍍上了淡淡金光的長發女子依舊是一副與外表不符的稚拙天真的模樣。
她凝視了方常心許久,話鋒一轉,“阿姨,你看起來那麽年輕,別人要是聽到蘇歐叫你老媽,肯定會嚇一跳的。”
聽了甜言蜜語,方常心終於笑出來了,也不掩飾自己此前的沉鬱情緒轉晴,眨巴著眼睛,“真的?”
安式微眉眼彎彎,溫和道“看上去像姐姐。”
方常心樂了,伸手揉了揉她的臉,“看來我兒子所有的審美都花在你身上了。”
安式微疑惑,“什麽審美?”
方常心反而賣起了關子,拋了一個媚眼,笑而不語。
說話間,安式微不經意轉眼便看見胡亞清已經進了校門,皺著秀氣的眉,神色焦灼,步履匆匆,每走兩步便加快步伐小跑。安式微覺得她的模樣實在可愛,很想大聲告訴她,不用著急趕時間,還沒等她開口,胡亞清已經走了過來。
胡亞清斯文地低喘著,發際線處藏了些許細小的晶瑩汗珠,同方常心相較,她像一朵淡雅的白蘭花,別有一番韻味。
“媽媽,其實時間還很充足的。”安式微體貼地抽了一張紙巾遞給她。
“我不是怕路上堵車嗎?剛剛校門最近的一個路口排了快十分鍾的長龍,我提前下車走過來的。”她邊說邊擦汗,扭臉轉移了視線,驀地發現一陌生女子目光灼灼地盯著她,對著安式微問道“這位是?”
方常心自己接了問題,“安媽媽你好啊,我是蘇歐的媽媽,很高興認識你。”
胡亞清笑著點頭,“呃,是蘇歐的媽媽啊,你好。”
家長們已經陸陸續續進了教室,以往課桌上堆著的書籍堡壘統統撤掉了,整間教室煥然一新,歸功於昨天下午的形式主義全校大掃除。
班主任還沒到,有的學生還陪著家長說話,有的早收拾書包恣意飛揚,輕飄飄地飛出了學校。
胡亞清坐上了安式微的座位,微蹙著眉,語氣帶了一絲責備,“微微,你怎麽坐到了最後一排?還離垃圾桶這麽近,多不衛生啊。”
安式微不以為然,笑著答“反正坐哪兒都是坐,不影響學習的。”
胡亞清仍是介懷,“可是……”
然而她話音沒落,安式微插了一句話打斷她,“媽媽,你看,有兩米多的距離,不近的!”說完用手臂認真丈量了距離,示意給她看。
教室裏家長們前後左右寒暄起來,可唯獨方常心抱著手臂站在走廊上,整個人透著濃濃的低氣壓,心裏細細盤算著,因為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自己今天定要當麵教訓那個不折不扣的白眼兒狼,才能平息怒火。
蘇歐接到了連環call,待匆匆趕到的時候,方常心正冷淡地盯著他,帶著銳利的嚴肅感。他對自家老媽這種眼神早已習慣了,毫不在意地說道;“你今天穿的是不是太過張揚了,這可是家長會,不是舞會。”
方常心提溜了裙擺,不以為意,“我兒子長得這麽好看,你老媽自然不能隨隨便便應付吧!“
蘇歐開始有些頭疼,下意識地摳了一下太陽穴。
方常心見他心不在焉的樣子,不留情麵地拍了蘇歐的後腦勺,“臭小子,要等你老媽開完會一起回家嗎?”
他遲疑了一會兒,輕輕點頭,“嗯。”
方常心不禁煩悶了,他在自己麵前總有些拘謹,但她清楚地記得今年清明時他終於應允同她一起去墓園,去看靜靜長眠的賜予他生命的男子,終於正大光明地在她麵前悲傷流淚。
“蘇歐,你為什麽不接電話,你為什麽不接電話,明明可以救他!“她在醫院走廊上攥緊他的衣領,一遍又一遍重複,一遍又一遍流淚。
“對不起。”他小心翼翼地低聲說。
“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她顫抖著身體,哭到直直癱倒在地上。
他無法麵對悲憤冷漠的她,選擇逃離了。
他想抱起她,可終究慌張地無助地站在原地,甚至困在心底,任由心門關閉,再也找不到出口。
可母子之間哪有無休止的沉默,她驚覺自己的自私。意外和故意是雖由意組成,卻不能混為一談。她刻意曲解,以為隻是一時情緒,放眼竟是傷人無形的刀。
“回來吧!”她說。
風中,依稀能聽到無措的單薄的聲音,和著絲絲縷縷的清冽香味,斷斷續續傳入她的耳中。
方常心突然哀怨地看了他一眼,說“連等老媽一起回家都這麽勉強,到底是不是親生的了?”
蘇歐黑線,目光仍是柔和,卻沒作聲。
方常心生了惡作劇的想法,調侃道“看來我得認個幹女兒了,女兒貼心,比兒子靠譜。”她自顧自地說了許久,發現對方無動於衷,不屑搭理,於是刻意提高音量,不懷好意地繼續說“你覺得小微怎麽樣?讓她做你的幹妹妹,互相也有個照應。”
蘇歐一愣,反應過來後當即拒絕,“老媽你可別胡鬧,我才不要什麽幹妹妹。”
方常心不為所動,往教室裏看了一眼,輕輕地說“我看小微就很好,反正我很喜歡,你老媽我現在不是征求你的意見,是在通知你,既然我沒有兒媳婦,那認一個幹女兒也是一樣嘛!”
蘇歐一聽急了,“方常心同誌,你的兩個兒子可都是未成年,哪兒來的兒媳婦?”
“那女朋友呢?”方常心一皺眉,反問,“女朋友總得有吧,找女朋友又不是什麽難事兒,高中還沒初中混得好呢。”話一說完,才發現自己說錯話了,下意識地去看蘇歐的反應。
蘇歐對她最後一句話倒是毫無觸動,舊事重提,被揭傷疤,他好像有了免疫力,反而習以為常了,坦然笑過,“快高三了,要以學業為重,老媽,別想那些有的沒的,操心老得快,容易長白頭發。”
方常心愣了一下,訝異於他態度的轉變,迅速地看了他一眼,裝作若無其事的模樣繼續開玩笑,“誰老了!誰長白頭發了!小微還說我像你姐姐呢。”
蘇歐撲哧一聲笑了,“你信她?她就是哄你開心而已。”
方常心懶洋洋地瞥了他一眼,“就算她說的是謊話,也能逗我開心一整天。不像某些人,就知道潑冷水。”
抱怨的話音剛落,就聽到一聲偷笑,她循聲望去,一個陌生女孩正站在後教室門口,定定地打量著她,看女孩的樣子剛從教室裏麵走出來,恰好聽到他們的對話。
那個女生禮貌地朝她行了禮,背著背包離了去。
方常心頓時有點兒窘迫,想問蘇歐剛剛那個女生是誰,這時班主任已經就位,蘇歐帶她坐上了座位,背起了背包準備離開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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