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風語(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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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式微有些後怕,提著心移步去探那個人的鼻息,直到手指上有輕微安詳的溫熱撲來,才稍稍安了心。
楚翕顯然還沒有回過神來,瞪著兩隻快飛出眼眶的淚眼看著地上的四仰八叉行將散架的木椅,眼淚難舍難分地在眼眶裏轉來轉去,就是流不下來。
安式微苦中作樂地臭不要臉了一把,朝楚翕歪著腦袋露了一個賊笑,活脫脫像一個要劫色的女流氓,“帥哥,等我收拾他了,救命之恩就以身相許報答吧!”
楚翕“……”
現在都什麽時候了,還有心思開玩笑!
說完之後,安式微倏地收了臉上的不正經,飛快地繞到了楚翕的身後,三下五除二地解了繩子,轉而用這根完整的繩子去綁地上那個昏迷不醒的少年。
“微微,”楚翕身體還沒緩過勁來,有些輕微的顫栗,“我……”
安式微嚴肅地打斷他,吃力搬弄著那個人的手臂,“楚翕,先別說其他的,快來幫忙,他太重了。”
兩人配合默契,不多時,利索地把少年綁成了蟬蛹狀,再次確認他掙脫不了,這才長長地順了一口氣。
形勢大反轉,這個遊戲忽然變得有趣多了。
楚翕喘勻氣,說“微微,對不起,是我連累你了。”
安式微沒有注意到他歉然的神情,隻是就著月色認真端詳著少年的樣子,好奇問“他是誰呀?”她取下礙事兒的帽子,這才看清少年的臉,像一尊藝術雕像般挺立俊俏的麵貌被銀灰光澤鍍上了一股禁欲冷淡氣息,“不過這張臉好熟悉……”
靈光一現,恍然道“啊,我想起來了,我在公交車上見過他。”
楚翕疑惑“什麽時候?”
“演講比賽初賽那天,他跟我坐的一輛車,”安式微忽然發現回憶裏還牽扯到另一個認識的人,心頭一動,“他當時和周明川在一起,他……他不會是周明川說的那個發小吧,叫……叫什麽來著……”
楚翕飛快地接了她的問題,“陳燃。”
安式微刨根問底,“陳燃?那他是你的朋友?還是你的仇人?”
“朋友。”楚翕低著眸,幾不可聞地說“我們曾經是最好的朋友。”
曾經是最好的朋友,特意加了一個限定的時間狀語,不管名詞前的形容詞多麽美好,都已是一種過去的時態。
安式微站起身來,問“那我們現在怎麽辦?就把他扔這兒?”
像是沒有聽到她的問題,楚翕話音一轉,“微微,我剛剛是真的害怕你失手把他給打死了。”
“我……我也有些怕,不過還好你小叔教過我一些防身的技巧。”其實她當時心裏也沒底,下手沒輕沒重的,滿腦子隻有本能的求生意誌,所幸沒有造成嚴重後果。
楚翕終於想起來自己還沒有回答安式微的問題,說道“微微,我想跟他談談,很多事情還是要當麵說清楚,免得他再做這樣極端的事情。”
安式微點頭,“也好,那我回避吧。”
“微微,之前我有事一直瞞著你,現在還連累你跟著我受累,”楚翕頓了頓,“你有權利知道這一切。”
“陳燃……”楚翕蹲下身去叫醒昏睡的少年,溫和的聲音像耐心的家長叫小孩兒起床。
眼見少年意識逐漸清醒,安式微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小步,刻意拉遠與危險少年的距離。
陳燃定了心神,揚了唇角自我吐槽一番,“哼,我竟然大意到把後背留給敵人。”
楚翕一聽急了,“陳燃,你要做什麽都衝著我來,我不會有任何怨言,但我求你不準傷害她。”
陳燃麵色大變,冰冷刺骨的聲音,“你還真的是愛她啊,為了她低聲下氣地求我。”
楚翕一愣,“你別胡說,她是我的朋友,我們之間不是你想的那種關係。”
陳燃的腦袋本來貼在地上,當楚翕嚴肅認真地解釋後驀地抬起,眸底閃現出一絲淺顯的光芒,“她不是你女朋友?”
楚翕搖搖頭,“當然不是了,我是怎樣你難道還不知道嗎?”
這句話語焉不詳,繞得安式微雲裏霧裏,心裏倒堆起了無數個好奇,還是忍著沒有插話,呆呆地望著他們。
陳燃平躺著身體,月光照亮了他的眉眼,比睡顏的時候更添生動鮮活,突然大笑,“哈哈哈……楚翕,我是不是差點兒就傷害你了。”
安式微惱了,氣衝衝地往前走了兩步,“什麽叫差點兒,你已經傷害他了!難道隻有實質性傷害才算是傷害嗎?”
他陡然瑟縮著身體,試圖把頭埋在頸間,輕輕地卻絕望地開口,“我教會他成長,可他卻不要我了。”
“陳燃,我沒有不要你,我隻是,”楚翕收回進身體的眼淚複又卷土重來,“害怕別人的眼光,我想要自由而已……”
陳燃冷笑,“楚翕,你要什麽我都可以給你,你要自由,好,我給你自由!”他氣得從地上坐了起來,“我強忍著不來找你,實在忍不了,想見你了,就算好你出門的時間,在你每天上車站點的前一個站上車,我就想著,能多陪你一分鍾我就多活一分鍾。”
安式微也在一瞬間明白過來,原來她在公交車上時常感受到的敵意目光竟來自於他,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可是,她在這裏好似顯得過分多餘了,於是輕生咳了一下,“呃,還是你們兩個聊吧,我出去透透氣。”往門口走了幾步,想起了什麽,回頭問“那個,陳燃,鑰匙在哪兒?”
走廊上依舊是一片昏黑,安式微去周邊察看情況,這才發現自己所處的地方是幾乎荒棄的舊商城。這幾間房臨近後巷,那一塊矮樓低舍皆是人去樓空,白天基本上沒人會吃飽了撐著沒事跑來,更何況是晚上,要是當時她有機會趴在窗子上求救,估計也是白費力氣。
回到走廊的時候看到楚翕出來了,問道“談好了嗎?”
楚翕“嗯”了一聲,輕輕地點頭,整個人掩在黑暗裏,看不真切他的表情,卻能感覺得到他的卑微幸福與茫然無助交錯的複雜氣息。
安式微沉聲說“那我們回家吧,已經這麽晚了,再不回去家裏人可能要報警了。”
楚翕低聲詢問“微微,你介不介意我放了他?”
安式微開玩笑說“那他不會再綁我們吧。”
黑暗裏隱約的發誓手勢,“我保證不會,你先到樓下去,我跟他隨後就到,萬一他反悔了,你可以搬救兵來救我。”
安式微糾結了,“楚翕,他雖然沒有真正傷害我們,但是這個行為已經觸犯法律,你確定你原諒他了?你確定他不會再犯?”
楚翕似乎猜到了安式微會強調這件事的後果,“微微,你要是想告他,也一起告我吧,這件事本來就是因我而起。”
這明明就是逼著她放棄這個念頭,“你……”隨後想到他們的關係,無奈地搖頭歎息,“算了,他要是真的不再犯錯,這件事就這樣吧。”
在出租車後座上的安式微定定地盯著正前方副駕駛座位上陳燃的後腦勺,陳燃隔著後視鏡瞅到了她審視的眼神,心裏倏地想起自己腦袋被砸的感覺,不禁打了一個寒顫。
楚翕堅決不讓陳燃送他到門口,在路口與他展開了近十分鍾難分難舍的告別,晾在一旁的安式微冷眼旁觀,心中波濤洶湧,欲把倆人拍死在路邊。
“陳燃,你以後想見我了,就光明正大地來,偷偷摸摸的,慫不慫啊你!”
陳燃笑,見牙不見眼,“好。”
安式微實在受不了了,識趣地轉身離開。
楚翕慌地跟陳燃揮了手,追上了她,“微微,我送你回去。”
安式微翻了一個白眼,重色輕友的家夥,一點兒不顧慮一個單身女孩的感受。
沉吟片刻後,楚翕說“微微,你有什麽問題就問,我肯定會如實回答你的。”
安式微不假思索,“你喜歡他?”
對方簡短而肯定的回答“嗯。”
安式微沒再繼續問,楚翕反而驚異,“沒了?”
安式微點頭,“沒了。”
兩個人都沉默下來,隻是安靜地並排走著,待到一盞跳脫的路燈下,楚翕輕輕開口說“還有一件事,是我的秘密,我其實一直覺得自己心裏住著一個女孩,討厭自己的性別,也就是別人定義的跨性別者。隻不過在這個限定性別和性取向的社會,我沒有勇氣按照自己的意願生活。”他默了一瞬,“微微,你是不是覺得我是奇怪的人,心理有問題的人。”
安式微腦子裏一時之間多了許多未及時處理的信息,有些混亂,她沉寂了幾秒,鄭重地說“這怎麽能說是心理有問題,你隻是清楚你自己是什麽樣的人而已,做真正的自己為什麽一定要去看別人怎麽定義,最重要的難道不是你自己的看法嗎?”
她接著補充一句,“楚翕,即使我們改變不了別人,那就努力不被別人改變。”
楚翕朝她溫和地點頭。
這時,從粗壯的梧桐樹後走過來一個人,站定在樹蔭下,慵懶地抱著雙臂,麵無表情卻異常尖銳的神色。
安式微驚奇,“蘇歐,你怎麽在這兒?”
蘇歐冷著聲問“為什麽不接電話?”邊說邊走近她,才注意到她衣服上裹了厚厚一層灰,頭發也染了深灰色,看上去像被人在煤球堆裏攪過,更生氣了“你去哪兒了,身上這麽髒?”
安式微摸了摸口袋,糟糕,手機丟了!該不會是在陳燃那兒吧?
她小心翼翼地覷了蘇歐一眼,怯怯地說“我走路不小心掉進那個電纜井了,打電話叫楚翕去撈的我,楚翕,對吧?”
楚翕意會,“對,我也是找了很久才找到微微,嗬嗬嗬……那個井還挺深的。”
蘇歐一挑眉,“是嗎?那口井在哪呢,我走路的時候注意點。”
安式微笑說“現在已經加了井蓋,放心吧,不會再出意外了。”
蘇歐瞅著她一臉的汙漬,沒好氣地說“髒死了,回去了洗幹淨點。”推著她上樓,“還有頭發,多洗幾遍,都臭死了。”
此地不宜久留,安式微見狀,順勢撒丫子往樓上跑,留個他們一個邋遢的背影。
楚翕在安式微走後,沒了底,心虛地說道“蘇歐,那我也回家了。”
蘇歐拉住他的胳膊肘,沉聲問“站住,你沒有話要跟我說嗎?”
楚翕整個人透著做賊心虛的緊迫感,僵硬地站直了身體,仿佛蘇歐的話是命令,可就是咬定主意不告訴他事實。
蘇歐大概猜到了,問“是不是跟周明川有關?還是他又找人打你了?”
楚翕慌地擺手,“沒有,不是他……”正要解釋的時候,餘光掃到扶著扶手站在樓梯間的安式微,“微微?”
安式微衝下樓的時候並沒注意他們還在樓下,及時地刹住車,好奇問“你們怎麽還不走啊?”
蘇歐擺著臭臉,“你又下來幹什麽?”
安式微立馬背著手,咬了咬下嘴唇,笑說“沒什麽,我就是……”
蘇歐注意到了她心虛的小動作,很霸道地伸手,“手拿出來我看看。”
安式微縮著脖子,藏的動作更明顯了,支支吾吾半天,“我……”
蘇歐扯過她的手臂,動作雖然粗魯野蠻,卻帶著滿眼的疼惜。
掰開她緊握的拳頭,一道深得快見到斷骨的口子叫囂著,像一張微閉的血口,許是忍著錐心的痛,才能嵌入骨髓。
楚翕嚇到扭曲了臉,啞著嗓子,“微微,你受傷了!”衝蘇歐交待了一句,“蘇歐,我去買藥。”
那少年像是沒見過人受傷一樣,定定地望著那道傷口,眼角有了可疑的微紅,失魂落魄地一把拉她入懷。
安式微錯愕,緩緩皺了眉,“蘇歐?”她下意識地想要掙脫,卻被他攥得更緊了。
這可是在她家樓下,被爸媽看見了可不得了,她急了,“蘇歐,你這是幹什麽呀?你放開我。”
蘇歐平淡地說“噓,別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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