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芥蒂的產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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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麵說到玉鳴那丫頭被芸芷宛君嗆得很不自在,更令她不自在的是玄尊以調養的名義依舊每天一碗龍血捧到她跟前。

    想要的從來得不到,不想要的倒每天按時供著,叫她平白無故欠人人情,怎麽忍受得了嘛!

    這天,玄尊依例又將龍血端到他身邊時,她扭轉頭去,拒不肯喝。

    玄尊納悶啊“怎麽?你傷勢還未痊愈,豈可任性?”

    “你說我未愈我就未愈了?告訴你吧,我好著呢!”玉鳴沒好氣地說。多日來積壓胸中的悶氣總算撒出來了,看著玄尊訝愕的神情,她意猶未盡。

    “好,就算你好了,那就當這是最後一碗好不好?你看,為師都捧過來了,總不能白白倒掉吧?”

    聽聽,這語氣,這聲調,還能更細膩、更溫柔嗎?以至於後來太九玄裏裏外外都忍不住傳說玄尊將畢生的耐心都賠在病中的少主身上了。

    這……

    玉鳴心中動搖了。被他無孔不入的溫柔攻陷了。順從,做他期望中的乖徒兒吧……

    真是令人無法拒絕的真誠的期望啊。

    玉爐檀香嫋嫋,縈繞常琦衣袖,玉碗殷光微漣,倒映出他殷切的容顏,就是這英俊無倫的容顏瞬間觸發了她心中的反感——那是怎樣的一張臉?那是曾經令他心馳神往的愛人的臉,後來卻被背叛自己的芸沚宛君摘在手中。那也是曾經令她且敬且畏的君師的臉,後來卻棄她而去,擁惡女入懷……

    她惡心,她介意,她忍不了!她要打碎這張朝她虛偽關懷的臉,打碎以前數以萬計的日夜她不切實際的幻想,打碎她的依戀、她的愛恨,從此與那人再無瓜葛!

    “啪嗒!”

    她真的出手了。

    別說,真特麽爽!

    “你!”臨常琦怒了,但考慮到玉鳴孱弱的身心,他硬是咽下了這口火氣,又坐下來,心平氣和地說“罷了,不想喝也罷了,你先好好休息吧,明日我再來看你。”

    這話還是很寬容的,可看見臨常琦將要離去的背影,她火氣又竄上顱頂,她忍不住質問道“你是去找宛君是嗎?!”

    真是瘋了她有什麽資格管她師父的去向?

    “宛君是本尊闊別了滄桑的愛人,本尊已決計擇日封她為後,近來為你的緣故,疏遠她久矣,既然你醒後這麽不待見本尊,那本尊去找她也在情理之中吧?”

    說得頭頭是道!

    “闊別了滄桑的愛人?”玉鳴驚嘲,“早聽聞龍皇情場得意,隻是沒想到,九天上各位德才兼備的神女也就算了,怎麽連……”

    “玉鳴,別太過分了……”玄尊忍不住打斷她。以前她也時不時衝撞他,但從來沒有像今天這麽越界過。

    過分?她過分?他居然敢說她過分!真是憑什麽啊!

    得不到他的愛,她沒法子;他愛上別人,她也管不到!可憑什麽,憑什麽他可以輕而易舉將她引誘進一場似是而非的綺夢,越陷越深,而他卻可以隨時轉身棄她而去,毫不介懷地擁抱夙願得償的幸福,逼她獨自撕破綺念,滑入孤獨?憑什麽她就是他生命的陪襯,而他卻可以占據他視野的全部?憑什麽啊!

    她爆發了“嗬,你又不是傻子,怎麽可能不知道我的心!”至此,她忽地刹住了,心中即將湧出的千言萬語刹那粘作一團,哽在喉嚨裏,吐也吐不出,咽也咽不下,使得她隻能瞪著發紅的眼眶,盯著玄尊堅定的背影來彌補這段空白。

    寂靜中,一聲輕歎自玄尊唇邊漾開,他仿佛一個操心的老父親,又像一個深懷歉意的戀人,良久,他才用一句清淡的話將這一整晚的風波都遮帶過去了“時候不早了,趁早休息吧。”

    回到寢宮後,玄尊煩悶,又召來湘若敘談。

    他先是將今天晚上少主的反常簡略地陳述了一遍,繼而十指交叉,胳膊肘立在檀香案上,靜默悵然。

    湘若想了想,開解道“少主醒來這麽久了,想必也聽說了芸娘娘的事……大人不會真看不見少主的心意吧?”

    玄尊卻愈見愁悶,深思道“當初締緣豈曾料到今日之情,現在縱然有一千分的悔意,也斷不可逾矩的。”

    這番話很耐咀嚼。耐就耐在“逾矩”二字上。何事才足以稱為逾矩?是打破當初關於玉鳴“不封神不棄之”的誓言叫逾矩,還是在師徒的名義下暗生不該有的情愫是為逾矩?

    她沒問。問了玄尊也不會回答她!

    她按自己的推測,估摸著尊上對玉鳴少主是有點“不純”的意思的,雖然走失的“玉簪姑娘”又回來了,但說實話,回來的這位姑娘的性子她實在不敢恭維。不說別的,單就幾天前,那位名喚宛君的姑娘莫名其妙找到她,大搖大擺後麵跟著一群仆從,排場好生了得!

    湘若當下有些不適——被芸沚宛君一臉高高在上的神情閃的!

    這還都不算什麽,荒唐的是她來找她的理由。芸沚宛君不知從哪兒聽來的,說她度湘若一直以來都是同玄尊最親近的人——這是很有歧義的一句話好吧。好吧,因為職務在身,她是時常同尊上打交道,這沒什麽好掩飾的。可氣的是,那宛君就借著這個小題發揮了好一會兒,說什麽以前玄尊獨身,誰都可以挑空接近他,可現在不一樣了,她才是玄尊定下的妃子,其他女人應當都有這點眼力見,該同玄尊保持怎樣的距離,也當心知肚明……

    說白了,就是警告湘若以後離玄尊遠點兒。

    真是!這個?就為了這個,勞煩她這位未來玄後巴巴地來求見她度湘若?真是不敢當啊。

    度湘若心中一萬點鄙夷劈啪作響,隻想盡快送走這位事兒精“芸娘娘教訓得是,娘娘是尊上的心頭肉、掌中寶,但凡有點頭腦的人都看得一清二楚。也請娘娘放心,莫說是太九玄外高貴的神女們,就是太九玄內卑陋如我的下人們,肯定都是曉得分寸的。”

    宛君對湘若這番暗含譏諷的恭維很是受用,也為得到了她的保證感到放心,她於是將湘若認定為一個乖巧、易於控製的仆人,便又大搖大擺滿意地離去了。

    湘若收回思緒,反問玄尊“何不解締?”

    玄尊卻問“解締?解締做什麽?”

    “呃,”湘若說,“解締舊緣,重立新緣。”

    “別提這種事。太荒唐,本尊可不想貽笑大方!”

    湘若掂量了一下,懂了。

    當初九願神君說尊上與少主是有龍鳳姻緣,是尊上否了這套說辭,決意變姻親為師徒,現在中途變卦,向自己原先抨擊的“天地定緣”低頭,肯定免不了那些碎嘴神仙的閑言碎語,玄尊心氣高傲,定然接受不了這種麵子大損的結局。

    “再者,本尊不能辜負宛君。”

    湘若看向玄尊,像看一個無辜但卻身陷囹圄的可憐人,眼底閃變著同情。

    如果太九玄一定要立一位玄後,她寧願那個人是玉鳴。

    玄尊一定也這樣想。

    如果,我是說如果,臨常琦這時候聽從了度湘若的提議,拋開世俗的偏見,連同心中對玉鳳簪的執念一起,隻專注於自己的本心,自己的真實感情,他和玉鳴後來會不會就不必背道而馳,會不會,就沒有那麽多悲劇發生?

    可是,他再一次錯過了他的天命之妻,他的紅鸞星動。

    前麵說到,宛君因為妒火攻心,也一下子病倒了。玄尊也了解一二,但在他心目中,與玉鳴的涅槃之殤相比,這種小打小鬧的病症根本沒必要讓他親自分心護理,也不過派遣了幾位醫術名家輪流照看。

    一邊是宛君的居所,太九玄主殿內冷冷清清,孤影熬淚的燭光,一邊是鷖曦宮內龍皇衣不解帶的殷勤身影,映在旁人眼中,就是兩位姑娘在龍皇心中地位的懸殊。龍皇本尊渾然不覺,反倒甚感自己任何時候都分的清輕重緩急,都有些飄飄然了。

    待到玉鳴大好,玄尊想起這段時日竟從未探望過主殿裏的宛君,玉簪舊情仍在,而自己如此疏忽故人,於是心中一股內疚油然卷起,恰逢玉鳴慪氣,卯足了勁兒嗆了他一遭,他亦覺心寒。多方歸結,這位玄尊大人終於又踏進了宛君的寢房,再次將她裝入眼眸。

    纏綿病榻這麽久,終於等來玄尊的探視,她就像久處黑暗的人盼來了第一縷曙光,嬌滴滴地半撐起身子,虛弱地望向床頭那個高高在上的男人,每一絲目光都傳遞著期求憐撫的訊息。

    玄尊確實用心寬慰了她一會兒,也就一會兒,一會兒就膩了,原因是宛君抱怨了好久——抱怨玉鳴。

    通過她的口,常琦腦海中形成了一個故事的來龍去脈,一個與玉鳴宛君花園偶遇不歡而散截然相反的故事。

    宛君哭訴,自己之前鬼迷心竅協助輕霞陷害故友屬實不該,自己也是真心實意地悔過,那日花園中偶遇少主,她隻是想認真道個歉,與少主重修舊好,哪成想,哪成想少主非但不領情,反而得理不饒人,肆意羞辱了她一頓,這時她的丫頭看不過,就善意地提醒少主,她是尊上默認的妃子,希望少主能收斂些,誰知少主更加不悅,竟然命令自己的丫頭揚了她一臉風沙……

    說到這兒,眼圈也紅了,鼻子也酸了,嘴唇下撇得厲害,真像受了一萬分的委屈一樣。

    在玄尊印象中,玉鳴可不是這副蠻橫無理的嘴臉,他聽她將玉鳴形容得這麽不堪,便知道她話裏肯定摻了假,不過轉念一想,空穴不來風,她能有這個話題發揮,肯定是玉鳴的行為有不當之處。

    又因漫揚風沙一事是宛君及其身邊下人一口咬定的,他便估計宛君的話十有八成是事實。

    玄尊沉吟半晌,乃道“那丫頭,確實不懂事了些。”

    玄尊與宛君膠漆纏綿了一宿,於翌日傳到玉鳴耳中,奇怪的是,這番她倒不覺得有多不開心,多難以接受,反應很平淡、很平淡,好像心中感知那兩人的一塊被挖空了,任何關於他們的風訊都呈現“與我無關”的狀態。

    隻是玄尊再來探望她的時候,她的這種冷淡強化到了極致,變成了冷漠。常琦卻當她依舊故我,任性無禮,怒氣蹭蹭上漲,便就花園中事連同近日種種一道兒,好生數落了她一頓,語氣中浸透著失望與心寒。

    不提花園便罷,一提花園中事,抑鬱委屈便大肆發酵,梗脹了她的心。偏偏她又不會替自己辯解,臉漲的通紅,最後吐出的詞句倒像無理取鬧“是!我一直都不懂事!我任性驕縱,我爛泥扶不上牆,永遠學不好怎麽讓尊上你滿意,行了吧?這樣的我……”

    她目光突然放狠,直直射向臨常琦,說了句讓他無比震驚的話,她說“這樣糟糕的我,你何不讓我早死了幹淨!”

    “胡言亂語!”玄尊大怒。

    玉鳴的小性子愈發被他激出來了,身邊的物件,瓷器、玉器、銅器、木器,但凡她能觸到的,全被她用力打翻在地,碎的碎,散的散,一片狼藉。

    緞緞等一臉惋惜地看著地上一堆稀貴之物的殘骸,無不戰戰兢兢。那些東西,大多是既往的歲月裏,玄尊賞賜玉鳴的,無一不是稀世珍品。

    “我就是胡言亂語怎麽著?反正這太九玄也容不下我了,都合起夥來欺負我!要我成日家對著別人那副小人得誌的嘴臉,還不如讓我趁早死了算了!”玉鳴一字一句說得十分爽利,她的眼滲透嫉恨的血紅。

    室內氣氛在她般發泄過會就沉凝了,沉凝著,沉凝了好一會兒,正當大家做好了心理準備,準備迎接玄尊的雷霆震怒,玄尊卻發出一陣輕笑,起初極輕極微,如秋塘絮語,繼而隨著音量的上調,這笑聲終於進化得又亮又脆,像雨過天晴後劃然的箏鳴。

    待他覺得笑夠了,便以一種恍然大悟的口氣說“原來如此,有言道女大不中留,算算我們鳳兒年歲也不小了,也該找個婆家了,所以太九玄果然留不住了?”

    “你?!我幾時有這個意思了?”玉鳴又羞又惱。

    丫頭們也都麵麵相覷,不知玄尊何出此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