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曉夢初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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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爭天之戰其實英雄輩出,且不說武、玄二尊功法絕塵、威震九州,是整個神族至高無上的精神支柱,還有後來的四域神君,在當時也是赫赫有名的神界楷模……

    偏偏在群英當中,歌婼擷取了“度銘遠”三個字,仿佛宿世的靈魂受到感召,自此掐之不放,其它的神名再尊崇,也如參錯的落花從身旁擦過,不眷分秒。

    傳說中的神君度銘遠,以神魔混血的特殊身份,堅定站在神族的立場,守護神族的利益,那時候,隨聖德功績流傳的,還有縈繞在他身上的一段風流韻事。

    魔女燁千成、神女玖綾兒同時對威武雄偉的度銘遠神君一往情深,而度銘遠神君也曾在她們之間徘徊良久。

    燁千成是赤水戰場魔族女將,但傳聞她同度銘遠相識早在六界混戰之前,魔族再毒,也是他的父係,他生命之流最重要的一個源頭,他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對其趕盡殺絕的,她曾以為。

    而她身為他的青梅竹馬,曾陪他躺在落日餘暉染紅的沙漠上,聽他暢敘平生理想;曾陪他駕馭魔獸周遊了大半個天宇,看似霰的星光下迷蒙古寂的洪荒;最難忘的是鍾乳石溶洞裏,那是他們第一次擁吻……她以為,情深的兩人即使反目也會讓劍鋒繞過彼此指向他方,就算是在肅清了所有溫存的戰場上,舊情像煙灰被踐踏入泥,回護彼此的本能也會時刻發揮作用。

    玖綾兒與度銘遠雖然相識較晚,但卻與他頗有淵源,嚴格排算下來,她是他母親的表姐的女兒,算是個不遠不近的親戚。後來,他母親帶他離開北荒魔族部落,回到山神聚居地,並從他表姨與他表姨妹玖綾兒開始結識神族。

    剛來到山神聚居地,他偶爾會想起遠在魔營的燁千成,但沒有那麽想念。溶洞擁吻還是老後來的事,直到那件事發生之前,他和燁千成的關係都隻止步於關係融恰的友人,況且年少,不諳別離,不懂閑愁。

    玖綾兒對這位遠房表哥一見傾心,本是情竇初開的少女,又幾乎不曾與男子接觸過,對男女情愛方麵純真得如同剔透的水晶,反映在言行舉止上麵就是嬌羞露怯,顰則輕顰,如微蜷五分的嫩柳葉;笑則淺笑,似才放三分的白梅花。度銘遠對她很有好感。

    玖綾兒對他在魔族那邊的生活很感興趣,有時她會輕輕靠近他,或立或坐,她都跟他保持一致,然後喚一聲“表哥。”再偏頭靜靜地看向他,如落在他身畔的一朵素梅,不著一言卻清芬四溢。

    每每沉默一段時間之後,度銘遠許是覺得空氣太過僵硬而開始感到不自在,便會主動開啟話題,他也沒什麽好說的,隻好將自己在魔族的故事分享出去,而那些,正是她想聽的。

    最初,玖綾兒是從度銘遠嘴裏認識燁千成的,並且從那時候起,她就已經將魔女燁千成當作潛在的情敵了,度銘遠每說起燁千成一次,玖綾兒心裏的醋意便加深一分。

    燁千成的結局挺慘,身為魔族果敢的女英雄,最後卻沒有死在光榮的戰場上。被發現時,她完好地躺在床上,被褥在她身上被掖得整齊,連布褶都列成平行的弧線,她頭發絲呈現入睡的人貫有的淩亂,像陰天裏的亂雲。人們在她身上唯一發現的異常,就是她的靈核被完整地挖走了,不久之後,所存空虛的軀體則將徹底風化。

    床上陳設的用品是半舊的,床是赤水戰場一名神兵軍營內的床,而床的主人卻堅稱自己並不認識死在自己床上的女人,更不知道她為什麽會出現在那裏。

    燁千成就那樣不明不白地死在度銘遠的轄地內。

    玖綾兒發現表哥沒有預期中那麽悲傷,他隻是冷靜地處置了那名驚惶的神兵,以“疏忽大意,失之嚴謹”的罪名剔了他的靈根,將他革出神族軍隊。繼而放出風聲,說魔族女將燁千成不知天高地厚,妄圖偷襲神營主將,卻自食其果,反被度銘遠挖去靈核,一擊斃命。

    燁千成的屍身被神族高懸在鱗石高坡上,他們擬定借這位魔族女將的遺體建立一把神族的威懾。

    風化的過程赤水那一片流域都能目睹,麵容姣好的魔女,頭生雙角,背生雙翼,灰衣拂蕩,白皙的肌膚在灰衣裸露的每一處散發著近乎刺目的光芒,然而玖綾兒記得,那天的陽光明明十分慘淡,並不足以支持那樣犀利的光線。天上流竄的雲影也並不比風化之屍身上掛著的布片顏色淺淡。

    燁千成的一生在赤水流域,鱗石高坡上畫下句號。

    她的情敵玖綾兒活得能比她久些。大概是在她殞命後緊隨而來的一場戰役中,玖綾兒犧牲了。犧牲在戰場上,至少可用壯烈來形容。

    玖綾兒在度銘遠麾下效勞的時間最久,又與他有兄妹的情分,但她的葬禮並沒有比其他任何一名神軍長的隆重,甚至,他都沒有親自出席過。

    這本來也正常,從山神部落到赤水戰場,玖綾兒對度銘遠亦步亦趨,暗戀的心思隨步發芽,開出桃花,沿途的過客紛紛稱羨,唯獨那人毫無察覺。許多思慕她的神仙替她不值,說她愛上了一個木頭。你說,木頭人怎麽會感情用事呢?隻說是戎馬倥傯,哪得閑垂吊亡魂?麵對這樣理智得可怕的人,憐愛綾兒的神仙們雖然心冷,卻連半個不服的字眼都擠不出。

    歌婼對玖綾兒無感,卻對燁千成的生平無端感到動容。這個女人就像綴在度銘遠生命長流上的一片葉子,陪他走過春夏,輪回到凜秋,禁不住西風扯拽,終於倉皇脫落。卻在他身上留下太多奇麗的、被強行淡化的痕印。

    任何人,走了就走了吧,生活還得繼續,在永寂的無趣中打起精神尋求樂子依舊是活著的唯一意義。清醒理智如他,果然習慣於將過往斬得幹幹淨淨。歌婼想。

    直到蓬萊後苑裏,花影星淆時,酒醉的神君踉蹌著尋來,仿佛某根宿世的琴弦被時光驟然劃響,她在諸多迷幻中頓時看到了脫逃的方向。

    他披一身月色,仿佛從古卷中走來,來與她相會。他身形魁偉,但寂寞頹靡之色難掩,於是諸多幻象落實,她的心在那一刻驟停——他終究會有那樣傷感而迷離的眼神,這是否證明,沒有哪一顆動了真情的心可以無懈可擊,即使是像他,用上最密不透風的偽裝,瞞過曆史,瞞過仇敵,甚至,瞞過自己。

    鍾乳石溶洞中與燁千成的意亂情迷大概是來蓬萊之前度銘遠一生中做過最瘋狂的事,也是,最美妙的事。

    當兩顆心彼此麵對的時候無端柔軟,化成一種粘稠的、柔膩的、近乎蜂蜜的液體,然後不受控製地滑向一塊、融為一團,達到無與倫比的契合,悲喜也一脈相承了,這或許就是愛情。在心靈磁場強大的召引下,身體的靠近與親密根本是不由自主的。他們擁抱、親吻,渴求最大程度的肢體接觸,由此獲得慰藉,是那種由殘缺趨向於完好的身與靈的慰藉。

    仙渡神君對愛情的體悟僅限於此了。澆滅的熱情,揚散的錦灰,枯萎的春花,卻是他對愛情最直觀的感受。後來他再沒有奢求過那種東西,隻是在適當結婚的年紀開始物色一個合適的妻妃,以了結孤寡。

    歌婼,歌婼,他在心裏反複默念著這個生疏的名字,他懷裏抱著的明明是具完全陌生的軀體,為什麽,心卻沉淪得如此快?

    女人對男人從來都像磁石對鐵針具有特別的吸引力,而他一直感到可惜,因為他覺得自己的心非是金屬,卻是犖犖確確、頑頑固固的一塊石頭,不被任何事物吸引,固執得別扭。

    他一直否認自己對燁千成做得絕情,畢竟站在敵對的立場,他怎麽也挑不出一絲對她溫情的理由。他知道在交鋒的時候,她總會在某些生死攸關的節骨眼拆解幾分自己的殺招,削弱危機,留他生路。

    殺意偏鋒,回顧唯君。

    她的手下留情,或者說放水,是她獻與他的溫情,在絕殺無情的戰場上,那溫情就像冰麵劈開後裂縫間隱約的白蓮,顫動著最柔軟的花瓣,是隱秘而幾不可見的,浪漫。

    他會在心裏嘲笑她太傻,又感到索然,幾番下來,他幹脆直接拒絕與她迎戰,不為什麽,隻為他不想。盡管肅殺戰場是彼時的他們唯一能夠相見的地方。

    玖綾兒問“表哥與敵方將領燁千成交手了不下百次,至今還未取勝,果真是因為那女魔頭太過難纏嗎?”

    “不錯。她實力比我想象的還要強悍。”那是他的回答,如實的。

    玖綾兒不擅長演戲,無論是藏得七散八漏的對他的暗戀,還是遮掩得欲蓋彌彰的對燁千成奇死的不安與愧疚。他一瞥就了然於胸,隻是裝作不知。

    這些年來,她偎在他身邊,乖乖的,以表妹的身份,他並不反感,可也僅限於不反感而已,他沒法子忍受跟她有任何肢體接觸,哪怕有時候,她的手不小心挨到了他,他也會起一陣的雞皮疙瘩。

    按理說,玖綾兒設計害死了敵軍顯要人物,是大功一件,是可以直接找他討要封賞的,但她卻將一切手段耍在暗處,又抽身而出,假裝清白無辜,他隻是百思不得其解她這麽大費周章是有什麽意義,難道是怕他責怪她不成?可是怎麽會呢,燁千成跟他是不會有任何結果的,對於一個沒有結果的人,他早就放下了,正所謂“當斷不斷,反受其亂”,他再明白不過。就像他歸屬神族之後,就跟魔族一刀兩斷,瓜葛盡斬。

    他會讓玖綾兒去對戰魔軍中最刁滑的將領煌,隻是出於惜才的角度考慮,他考慮,玖綾兒能有害死燁千成的奇謀妙計——這是他從未料到的——想必和煌能是旗鼓相當的對手。不管怎樣,以毒攻毒是條不錯的計策。

    他真沒別的用意,純粹是為戰局利益最大化來部署手下的,但直到玖綾兒陣亡,他才恍悟,煌原是燁千成的哥哥——瞧他這糟糕的記性!

    那場戰役雖說折了一個玖綾兒,但整體折算下來,還是己方占了便宜,就這點便宜,更為後來赤水大捷埋下伏筆。

    許多事情不需要分辨得太明白,能瞞過自己的就瞞過自己吧,就讓那些肆意生長,雜亂無章的情緒重重壓抑在莊嚴的厚土之下,任其自行腐爛、消弭,而光照之處,一切始終太平無虞,無絲毫違和感。

    而能細膩地感知厚土之下他刻意壓抑的每一絲情緒的人已經消失了,連同他的救贖一起,或者說那能照徹他心靈陰暗麵、以溫柔帶來洗禮的陽光永不會再訪。

    歌婼說“神君一向以謹明律己著稱,對我做出那種事,又是怎麽想的呢?神君你明明,不近女色。”

    “對不起。我會娶你,隻要你願意。當然,做出這種卑劣的事,我會先同蓬萊主人請罪的。”他說,手指還在不可自抑地顫抖。

    後來,他真的去同蓬萊主人請罪了,他畢竟是正直的。但蓬萊島主說“丫鬟稟報,息女歌婼是夜身倦,並未踏出閨閣半步,更未去過風寒露重的後苑。後苑的——逸事,或許是神君大人酒酣後做的一場風月綺夢也未可知……”

    “可是那名女子……”

    那名女子絕對是真實存在著的,絕非迷夢一場!

    還是,她刻意冒充了歌婼的身份?隻是這樣做的目的又是什麽呢?

    也是,更深露重一個柔弱女子獨自守在戶外,身邊還連一個陪侍都沒有,回想來確實蹊蹺……

    “小神不敢欺瞞君上大人,其實,蓬萊島的後苑已經荒寂多時,隻因為前段時間那裏怪事迭起,超出了臣下所能控製的範圍,幹脆就封了後苑,也無人敢去。大人啊,昔日有莊生夢蝶,惘迷是非,又有南柯佳境,混淆真幻,大人所遇,未必外乎此……”

    度銘遠一抬手,示意他不要繼續講下去,他有自己的判斷。

    弄錯了?!

    怎麽會!?

    如果說那晚的歌婼是有人冒充的,他還能接受,若說是壓根就不存在,那簡直是放屁!他清心寡欲了這麽多年,難道還會做春夢不成?

    這樣看來,蹊蹺的倒不是那個同他一夕繾綣的女子,而是蓬萊島主,或者整個蓬萊島,它到底藏著什麽秘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