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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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追上了隊伍的寧遙頭發有些散亂,略顯狼狽。她將馬交給了同行的士兵,本想整理一下自己的頭發,可剛抬起了手之後卻又覺得沒有這個必要,隨後順勢叫人抬來了煮茶用的小爐和碳,轉身了馬車。

    負責照顧燕池的侍女,見寧遙進來之後便默默朝著寧遙行了一禮,後便退了出去,寧遙看了一眼睡著了的燕池,最後動手開了馬車上的車窗,好讓馬車透氣。

    小爐很快便被送了過來,寧遙將其擺好去了,取了另一個沒用過的火爐之後又將懷中的佛手參放在砂鍋裏烤裏一會兒,又把那佛手參同其他的藥材放在一起磨成了粉,混合好之後又用沸水衝開了,將燕池喚醒之後,依舊板著一張臉,將一往端在了他的麵前。

    忽然被喚醒,燕池一時有些不明所以,呆看了麵前的一湯藥幾眼,抬頭便看到了寧遙散亂的頭發,於是不由伸手,幫她理了理額前的碎發。

    見燕池抬手,寧遙原以為他是要接那碗湯藥,卻不想他卻幫自己整理了發鬢,冷冷看了他一眼,隨後將湯藥放在了一邊的桌案上,起身便要走。

    “你又要去做什麽?”

    “換衣服。”

    說出了這三個字,寧遙原以為他不會再問,卻不想他又開了口。

    “你之前,去做什麽了?”

    “給你尋了一份藥材。”寧遙覺得左右,這是他都會知道的事情,也沒有瞞著他的必要,便十分利落的回答了他,“這藥對你的身體有好處,喝了會好的快些。”

    “你刻意去替我尋的?”燕池將藥碗端了起來,眼睛死死盯著寧遙,手指則在藥碗的邊緣有意無意的摩擦著,期待著寧遙的回答。

    “不算刻意,就是想驗證一下這藥材是否真的有效。”

    說完,寧遙便頭也不回的離開了那馬車,待她離開之後,燕池心中一時百感交集,盯著湯藥中自己的倒影看了許久,最後將其一飲而盡。

    寧遙,寧遙,看來你並不適合在這亂世中生存。

    若不能完全拋棄良心,在這弱肉強食的世界中如何活得下去?如何活得下去?

    燕池喝完了藥,依舊捧著那個漸漸冷卻的藥碗,默默收緊了手,似乎還能從上麵感受到寧遙手上的溫度。他的表情有了片刻的動搖,隻有片刻,隨後目光便變得異常的冰冷,將手中的藥碗狠狠摔在了地上。

    他看著那個碗應聲碎成了數片,然後彎腰將其中一片碎片拾了起來,緊緊握在了手中。他似是沒了感知覺一般,目光空洞的盯著受了傷的手,看著鮮血流得越來越多,才忽然驚醒了過來,將那帶了血的碎片又扔在了地上。

    寧遙再次進來,便聞到了一股血腥味,不由皺眉,便看到了滿地的碎片和燕池受了傷的手。她似乎已經察覺到了什麽,無奈的歎了口氣,覺得自己有些頭疼,卻還是娶了藥箱,無聲走到了燕池麵前,悶聲替他處理著傷口。

    燕池雙目依舊空洞無神,就那麽安靜的看著寧遙為他處理傷口,烈酒碰到傷口的那一刻有一陣鑽心的疼,他下意識想將手抽回,微微掙紮了一下卻睜不開,隨後寧遙冷漠的聲音便又響了起來。

    “下次小心些。”

    寧遙看破不說破,打算給他留些顏麵,可燕池卻並不領情。

    “下次,你還會為我處理傷口嗎?”

    “這是最後一次,若還有下一次,你便等著傷口發炎之後死在這裏吧。”

    燕池知道寧遙是個嘴硬心軟的人,聽出了她話裏的不滿,心下不由一樂。

    “你不會。”燕池笑著,眼中再次燃起了自信的光,“我知道,你不會。”

    被人看穿心事讓寧遙很是不悅,她也懶得再同燕池辯解,重重的係緊了替他綁好的紗布,給了他一記白眼。

    “我隻負責治好你的傷寒,待你傷寒一好,便與我無關了。”

    “寧遙,有沒有人和你說過?你生氣的時候其實很可愛。”

    “有。”

    “誰?”

    “與你無關。”

    燕池還想再問,卻忽然覺得頭暈得很,立刻警惕地看向了寧遙,見她依舊和往常一樣一臉的平靜,才反應過來她做了什麽,還未來得及開口說話,便昏睡了過去。

    看著昏睡過去的燕池,寧遙暗自鬆了口氣,頓時覺得世界清淨了許多。她實在是不擅應對這類話題,故而叫他好好睡上一覺,是目前來說最好的方法。

    看著睡熟過去的燕池,寧遙再次陷入了回憶。

    天將破曉,那震耳欲聾的喊啥聲才漸漸聽了下來。陳萱穿著已經破敗到看不出原本華貴麵料的羅裙,蓬頭垢麵,挽著衣袖幫忙救治傷員。

    已經斷糧三天了,昨夜又是一場血戰,藥材也快用完了,很多士兵皆是帶傷上陣,若是再求不到援軍,隻怕撐不了幾日了。

    天已經完全亮了,城牆邊幾乎都是斷壁殘,橫屍遍野,就連空氣裏,都透著一股血腥味。瞧那屍體的衣服,有越國人,也有齊國人,高麗人……有老人,也有不過十幾歲的少年。

    陳萱一邊幫傷員換著藥,一邊看著四周,直到看到自己的父兄平安歸來,她緊皺的眉頭才鬆了鬆。

    齊國聯通高麗一起攻打越國,以七十萬的軍隊進攻越國的居庸關,來勢匆匆,絲毫沒給越國喘息之機,好在居庸關有天險,易守難攻,鎮守居庸關的陳牧根據天險,苦苦堅守六月有餘。

    居庸關為越國重要邊塞,因有天險,隻囤了七千兵力。七千人對抗七十萬的軍隊,撐到如今,已經損失大半,若非依靠天險,隻怕是早已失守。

    齊國高麗聯軍久攻居庸關不下,隻得圍城,陳牧帶兵苦守至今已是不易,三日前朝廷的供給又斷了,無奈,陳牧隻得開了自家糧倉,眼下也撐不了多久了。

    陳萱天資聰穎,多次向陳牧獻計,擋下了不少進攻,如今更是不顧身份,照顧起了傷員。

    這次大戰,兩軍皆損失慘重,定是會修養幾天的。隻要在這期間求得援軍和糧草,就能守住居庸關了。

    隻要有援軍的話……

    陳萱皺起了眉頭,隻要不是發生了最壞的那種情況,就算是死,他們也會守住居庸關的。因為他們不能退,因為他們的身後,就是整個越國,是他們的家園。

    就算……就算是發生了那樣的事,他們也隻能守住居庸關。

    為了解決困境,陳韞獨自一人帶來陳牧的令牌,在夜裏偷偷潛出了居庸關,前往常州借兵。常州屯兵十萬,就算隻借的三分之一的兵,便也隻足夠了的。

    陳韞離開的第三天,敵軍不顧禮節趁夜偷襲,陳牧帶著一眾傷兵迎戰,陳萱被驚醒的時候,有個士兵一直守在她營帳門口。

    她掀開帳簾的時候,那士兵腳邊,已經躺下了不少屍體,他也受了重傷。陳萱大驚,急急忙忙去找藥箱,卻被那士兵緊緊抓住了裙擺。

    他雙手沾滿了鮮血,在陳萱的裙擺上印出了深色的印記,陳萱瞧著他嘴唇一張一合,直到他要說些什麽,隨即在他身邊跪下,將耳朵湊到了他嘴巴,費勁心力才聽清了他的話。

    “……快……逃……”

    士兵斷了氣,陳萱閉了閉眼,沉沉的歎了口氣,隨即才想起了她的父親,瘋了一般拿起那位士兵的長槍,朝喊殺聲傳來的地方跑去。

    天快亮了,隻要過了今晚,就能知道她的猜測了,在這之前,居庸關絕不能失守!

    居庸關絕不能失守,可最終,居庸關到底還是失守了。最諷刺的是,陳牧並不是敗在敵人手上,而是敗在自己人手裏。

    那邊,燕池陷入沉睡,然後再夢境裏,回到了他母妃死的那一天。他記得,當時皇帝就陪在她身邊,她看著皇帝,眸中既沒有不舍,也沒有恨,什麽都沒有,無比的平靜。

    ――我知道,我早就該死了,可我舍不得。

    ――你別來找我,一定要好好活著。

    ――你一定要……要子孫滿堂……要長名百歲,要……要做個……人人愛戴的……好皇帝。

    顏言的話再次在他耳旁響起,他不懂,為何當時顏言看向皇帝的眼中,明明什麽都沒有了,可語氣裏,卻依舊有些不舍。

    他隻記得,後來,皇帝在顏言死後,靜靜在她的屍體旁坐了很久,一句話一沒有說,離開的時候,決絕而堅定。

    在夢裏,他忽然便看到了從未見過的景象,可他卻並不覺得陌生,因為,那是顏言同他講過無數次想,她同皇帝的初遇。

    她說,初見皇帝的那一天,長安城剛迎來了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城內的紅梅便稀稀疏疏的開了。

    顏言在院中和丫鬟一起玩雪,笑聲宛若銀鈴,一雙眸子明亮動人,身後紅梅開得正豔。

    突然間,她停了下來,看著長廊下的那個人一身玄色披風由遠及近,臉上是溫和的笑。明明幾日前才第一次看見那個人,讓顏言覺得,自己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經見過他了。

    他長得真好看。顏言想,他是自己見過的人當中最好看的人了,她甚至覺得,以後也決不會遇見比他更好看的人了。

    後來的幾日,顏言都會在同一個時間見到他出現在自己家的院中。那日,不知是怎麽了,顏言隨手抓了一把雪捏成雪球丟向了他。他隻側了側身子退了一步,那雪球便砸落在他玄色的披風上,衣角上殘留著些許雪花。

    男子突然朝顏言的方向看了過來,在看到顏言後,眸中閃過一絲驚訝,然後望向顏言的眼中是無盡的迷茫。

    顏言想,一定是她看錯了吧,不然為何麽她會覺得他看上去好像馬上就會落淚,委屈得想是被人拋棄了一般。

    不遠處的顏淵正好看到這一幕,看著一臉沉默的男子,忙上去向他道歉。

    “九王,臣女缺乏管教,還望九王見諒。”

    而他卻不曾理會顏淵,而是一步一步的走到顏言麵前,小心翼翼的蹲下身子,伸手撫去了顏言臉上的雪花,紅唇一張一合,溫柔的聲音便傳了出來。

    “你,是誰?”

    “我是顏言。”顏言看著他眸中小小的自己,竟一點也不覺得害怕,聲音清亮,婉轉動聽。

    而在聽到顏言回答那一刻,他眸中的倒影似乎與某人重合,頓時,他便笑了,如三月春風般令?人滿身暖意。

    “我叫燕枬。”說著,他看著顏言,溫柔的笑著。

    雪又飄了下來,她和他,一個站著,一個坐著,一直呆在風雪裏,仿佛一幅畫卷。

    那一年,顏言十六歲,而燕枬十七歲。

    當天夜裏,顏言的母親抱著她哭了很久。

    “老爺,我們言兒還小,您如何舍得?”她的母親一邊哭,一邊問她那滿臉憂愁的父親。

    “我也沒有辦法,可九王親自開口,我又能如何?”顏淵歎了口氣,語重心長的開口,“夫人,九王的人品你我都清楚,當年那件事本就是我們有錯在先,何況顏言又同那位長得那般相似。”

    “可事情都過去那麽久了,九王他還不曾放下嗎?”

    顏淵不再回答,抬頭看向了窗外的那一輪明月,暗自歎息。

    顏言似是明白了什麽,伸手抹去了母親臉上的淚,用稚嫩的語氣安慰自己的母親,“娘親別哭。”

    聞言,她母親哭得更加厲害了,整夜都是那般擁著顏言,哭腫了眼睛。

    次日,顏言便被帶到了前廳,她一進前廳,便看到燕枬坐在那裏。他依舊是像往常一般的衣著,看到顏言,便起身朝她走了過來,笑著伸出了手。

    “你願意跟我走嗎?”

    顏言愣愣的看著他,鼻子忽然一酸,仿佛自己出生就是為了這一刻,就是為了遇見他,遇見燕枬,然後陪在他身邊。

    顏言顫顫巍巍的伸出了手,抓緊了眼前的手,頓時感到心安。

    顏言跟著燕枬,離開了她生活了十年的地方,別了她的父母和兄長,和燕枬一起生活。離開羅府時,途經那日他們初見的長廊,顏言卻突然停了下來,看著對麵的梅樹,抓緊了燕枬的衣袖。

    “你家裏,有梅樹嗎?”顏言問這句話的時候,直視燕枬的眸子,無比的認真。

    燕枬不答,隻是摸了摸她耳邊的秀發,笑得溫柔。

    燕枬的府裏當然有是梅樹的,成林的梅樹,梅花開得嬌豔,仿佛一團火,點燃了整個王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