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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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熙說:“其實我是想走一次奈何橋的。隻不過癡情兒女,尋不得忘川水,飲不下孟婆湯。”
這句話很多年都刻在楚之心尖上,他以為阿熙那時唯餘失望,可是很久很久以後才懂得原來她已經愛到了骨子裏。
這個故事並不長,隻是恰逢海化桑田,即使如何轟動於世,都不再有那許多人記得。
上古洪荒時代的舊事,都已演變為一個又一個神話傳說,大多模糊,世人所得,隻言片語而已,連他們也都成了世人口中的那般模樣。
楚之遇見阿熙那年,他也算是狼狽吧。隻因他行醫救人,便被朱雀捉了來,百般折磨。然而他很清楚的記得,初見時,阿熙一身血衣,驚煞旁人。
她長相清秀,一身血衣,更襯得氣質出眾,然而眉眼間卻帶了七分孤傲,三分悲憫。與她一道的男子,一身赤綠色長衫,倒是狂傲不羈。她二人與朱雀鬥法,雖初初不敵,可一番打鬥下來,那朱雀也不得不驚慌逃走。僅一眼,便開始了半生的糾葛。
他們因天下浩劫而相識,或許這僅僅在楚之那裏是這樣的。後來的三年,阿熙遊曆天南地北,鎮服四大妖獸,被世人稱為聖女,滿譽天下,甚至在普通百姓家的祠堂裏都供奉著神像。楚之一路行醫救人,一路跟著她的身影,憑著凡胎追了她大半年。
“師妹,我看那文弱書生甚是討厭,倒不如將他丟到那東海瀛洲,也省的我二人與那妖獸打鬥時,還得顧著他。”赤琰被這大半年的死纏爛打焦心急了,而阿熙雖然仍舊冷眉冷眼,可是自家師妹的變化,他卻一目了然。
阿熙隻是走向了楚之,彼時他的問診已經結束,看到阿熙過來,連忙整理了衣袖,雙手微拱行禮問道:“南越國楚之見過姑娘。”阿熙微微頷首,她的聲音如山間鳥兒的歌聲動聽,“你應該回到屬於自己的位置上去,他們很需要你,也不必再跟著我了。”楚之微微一愣,是啊,她是聖女,又怎會看不破。“亂世求生,苟活而已,浮華虛名若一瞬流星,在下才疏學淺,難當大任。姑娘一身正義,不懼不畏,在下敬佩。姑娘所在,心中所向。“片刻後,又淡淡的行禮離開,君子溫潤如玉,如此這般吧。
“你等不到我的。”阿熙在他走出半步時,忽然說道,不帶任何感情。
“在下原先是極害怕等待的人。在遇見姑娘的這些日子,一個春夏與兩個春夏在在下這裏並沒有什麽分別,也越發懂得,這世上,唯有姑娘,值得等待。”
此後的日子,阿熙與楚之沒有了任何的交集,即是人海裏不經意的一瞥,都是如此的淡然。
那是與玄武的一場大戰裏,連日的打鬥早已使二人筋疲力竭,那妖獸卻仍舊負隅頑抗,不巧的是那朱雀也來湊了熱鬧,阿熙二人雖道法高深,可也抵不過兩代妖獸的連手。阿熙受了重傷,赤琰一人難以撐起局麵。在朱雀向阿熙襲來那一刻,阿熙落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是楚之救了她。這場大戰打的極為激烈,他們二人用盡最後的一絲力氣才將朱雀與玄武鎮降。那也是阿熙在人間的最後一場大戰,殘酷卻很溫暖。
楚之傷的很重,卻沒有當即失去性命,他是南越國的王,帝皇之氣保住了他的性命。阿熙向主上求取了聖藥,寸步不離的照顧他,將養了三月,終於有所恢複。
那是個晴好的日子,楚之醒來後走出房間,映入眼簾的便是滿目的山清水秀,他所愛的那個人嘴角漾著笑,與山間精靈嬉戲。世間美好,不過如此吧,楚之當時這樣想著,他近乎看癡了。
“當時為什麽救我?”他們一同坐在山間清泉旁,少有的安靜。
“姑娘身處危險境地,在下無法置身事外。雖比不上姑娘法力無邊,盡點綿薄之力便已心滿意足。咳……咳……”看他止不住深咳,阿熙連忙撫了撫他的背。
“我向來不喜歡虧欠別人,若是虧欠,也定會想法子彌補。此番你遭此大難,由我而起。你若心有所願,我定會盡力而為。”阿熙這番話極為誠懇真致,隻是恐她自己都不曉得,楚之於她,早已是特殊的存在。
楚之搖了搖頭,苦笑著對山間精靈道:“半年相隨,卻仍讓她看不懂我的心意,是我太過愚笨,還是她後知後覺。若是你,又當如何呢?”紅暈不由得爬上了阿熙的臉頰,狀似無意的輕語讓她手足無措。其實她又怎會不懂,隻是不懂如何去愛,如何珍惜。
主上曾告誡過她:“不困於情愛,功德方才圓滿。”這是她信仰半生的信條,就連赤琰也明裏暗裏的提醒她,可是,情之一字,從來不是她能決定的,越陷越深罷了。
他們在外遊曆三年,這亂世,已不是他們最初所見的那般模樣。赤琰離開了,對她步步緊逼,他說:“凡人薄情寡義,不值得信任,更不值得托付。既是注定要成為神,便要舍得。師妹,你我一同修煉,一同定亂世,你應該知道的,這會有什麽後果。”阿熙當時隻是微微一笑,那是赤琰也很少見到的笑容。
“我相信楚之與你口中的那些人都不同,成為聖女,成為神,這些都不是我所希望的。有時,在天上看著凡間,看到他們經曆不同的情感,雖有千般不同滋味,雖然短暫,但已然足夠美滿。”
赤琰不禁笑她癡傻,對她這般態度更是氣急。“若是我殺了他,斷了你這般念想,這事情會不會有轉圜的餘地?”
阿熙臉色斷然一沉,冷聲道:“師兄若是如此,你我二人之後陌路,相見便是廝殺。餘生之力,定會討個結果。”
一股極大的冰冷觸感湧上了赤琰的心頭,這麽多年的悉心守護還是不敵那人的幾句甜言蜜語。“往後日子,若是過的不痛快,師兄來接你。”阿熙鼻頭一酸,將自己的法器交給了赤琰,又對自己下了咒術,從這一天開始,阿熙與凡人一般無二。她放下了一切,所求不過是一個相守的機會。
人生很長很長,足夠他們細水長流。楚之行醫救人,阿熙便相依相隨,他們走遍了天下山河江海,盡力的去完成自己想要做的事情。
或是月下一壺濁酒,或是一捧書卷,或是閑暇時那會心的相顧一笑,平平淡淡卻極盡溫柔。
“阿熙……阿熙……”聽到身側人的囈語,阿熙輕輕拍了拍他,緊皺的雙眉方才慢慢舒展。“吱呀-”阿熙披著外衣走出了房門,看著一輪圓月映滿星空,淡淡的憂傷在黑夜裏慢慢放大,她不由得輕輕歎氣。
這已分不清是第幾次楚之夢魘了,有時隻是輕聲喚著阿熙,有時也會拉著她的手說些胡話,但始終是那幾句,懇求她不要離開。其實阿熙能感覺到,楚之對自己的愛遠遠超出了男女之情的範疇,他的愛小心翼翼又充滿著占有性,看似如膠似漆,寸步不離,隻是假使分離半步,楚之的眼神變得霎時悲傷,很長時間阿熙都不敢直視那種目光,隻能依他所願。
“夜裏風涼,還是回屋吧。”不知何時他已經站在了自己身後,阿熙想要說些什麽卻又如鯁在喉,僵持了半天也沒說出個所以然。
“我知道你想要說什麽,之後我會慢慢改,阿熙隻需要給我一個承諾,一輩子相守,永不分離。”楚之直視著阿熙,有悔意也有堅決。阿熙強拾笑容,挽著他的手臂,說了聲好。
在他們婚後的第四年,赤琰找到了阿熙,重逢讓她歡喜不已,可看得出楚之並沒有太過高興。準備飯菜時,赤琰找了由頭將楚之支了出去,阿熙見狀,便知事情並不是自己想的那般簡單。
楚之回來時,一桌飯菜卻隻剩下了阿熙一人,他也不好多問,隻是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一同與用飯。
“近日聽你半夜時有些微咳,特意給你尋了這上好的草藥,服用7天應該好得七七八八。你跟著我這般辛苦,沒有顧好你,是我的錯。”楚之麵懷愧疚。阿熙聽後倒是微訝,她從沒有怨過楚之,這些她一早便想過,日子再困難,路再難走,有楚之於身側,也算不得什麽。
“你的心意,從沒有教我失望過。”阿熙輕握了他的手,兩兩相顧,楚之心中百感交集。
秋葉易落,鴻雁南飛,寒來暑往,刹那而已。婚後的第四年,南越國王都出了變故,楚之的父皇死於那場奪位的叛變中,南越國王室的爭鬥持續半年愈演愈烈,已至皇室子嗣凋敝,民怨沸騰。楚之在接到朝中老人來信時,整夜整夜的難以安寢,輾轉反側。
漆黑一般的屋子裏,隱約的還能看見窗外的幾絲微光,他們雖同榻而眠,心思卻並不相同。阿熙隱約的覺得這麽多天的思慮,怕是此刻就會有個結果。果然——
“若是我選擇回去,不能實現當初與你一同遊曆天下的諾言,你可會怨我,恨我?”他的聲音很輕很輕,雖然看不清他的麵容,可阿熙知道此時的楚之正小心翼翼的看著自己。她又能決定什麽呢,他身上承擔的責任怎會不懂,這些早已融入了他們的骨血裏,伴隨一生。
“想要去做就竭盡全力去做吧,我信你的承諾,不會在乎實現的長短。見君笑顏,我自歡喜。”阿熙向他懷中靠了靠,楚之也緊了緊手臂,溫情在此刻彌足珍貴。
“冬日寒氣重,明日便繼續飲些湯藥,調理調理身子吧。”阿熙身子微微一僵,片刻後輕笑著答應。
在南越國第一場大雪的那天,楚之接過了玉璽,繼位為帝,可阿熙卻不願做他的王後,也不願做他的妃。聖女思凡,本就不光彩。百姓心中的信仰,可望而不可即的存在,又怎會允許她有一絲汙點。
“我會說服那些老臣,說服天下百姓,甚至去說服那些奸佞小人。可是,我需要你的決心,你對我的信心。阿熙,可以嗎?”自入南越王宮開始,她就將自己關進了這一方院落,甚至對他也避而不見。
阿熙仍舊看著手中的書卷,靜靜地坐在那,在楚之強迫她與他對視的那一秒,她決定不再逃避了。“聖女於天下,都是力量與尊嚴的象征,對南越國更是如此。我不想講什麽大義,若是對於凡俗之見過於拘泥,我也不會是你期望共伴一生的阿熙。說服天下人,我相信你能做到,可是唯有一點,隻有這一點便是我不能成為你王後的可能。我希望你好好的活著……”
“可我從未將生死看的重要,我隻想讓你做我的王後。”楚之轉過身,極為低落。
“做聖女與做王後,都沒有什麽。悠悠眾口,人言可畏,這些殺人誅心是利器。你在宮外為我辟一處府邸,今後便以君臣之禮相待。”阿熙說的這般坦然,言語之間已然透露出和離之意,更是讓楚之氣極。
“三日後,便行大婚之禮,成為我的王後。阿熙,接下來的所有事情都由不得你。”楚之像是變了一個人,眼中更多的是占有,如果一開始的楚之對她愛的小心翼翼,而讓所有的一切爆發,他找到了那個支點。
楚之排眾議立聖女為王後,在繼位那年成為轟動一時的事情,邊境屢被侵擾,所幸局麵基本安穩。在很多年以後,宮中的老人回憶起來仍舊眉目溫柔,那位不苟言笑的帝王罕見的開心滿足,郎才女貌,一雙璧人,仿佛從話本裏走出來一般。
長慶宮中梧桐雨打,她聽了一年有餘,楚之每日即使政務再忙,也會宿在長慶宮,夜夜無話。
宮中的布置與當初在外遊曆的院落一般無二,簡樸雅致,閑暇時他執一本書卷,阿熙泡一壺清茶,消磨了午後時光。這一切好像都沒有變,又好像一切都變了。有一層障礙自那時起就橫亙在了二人之間,可誰都沒有提到,也不願意提及。阿熙很明白,就算如何風平浪靜,做得與那時如何再相像,終歸是不同了。
凡間小年,楚之邀她一同出遊,輕裝簡行,阿熙隱約曉得楚之是想用此打破二人的隔閡,便也應了下來。萬家燈火,熱鬧非凡,可這一切都變得不再有意義。在長街上,楚之等了一夜,行人漸稀,連青磚都透著冰冷,可他還是沒等到。
他衝入了長慶宮,從沒有這般憤怒,來的一路上氣勢洶洶的想好了怎麽質問。可是,看到阿熙枯坐在椅子上時,隻問了一句:“昨夜為何沒有來?”阿熙像是聽不到他說話,眼神空洞無力。
“赤琰告訴我主上她……她怕是撐不住了……”她在哭,六年來第一次看到她哭泣,那般無助悲痛。楚之急忙將她摟入懷抱,輕輕撫慰。
“主上於危難,我應當全力以赴。六年前,我雖違背了她,就算大不敬,內心我是把她當做親人的。”
“所以,你想讓我放你走?”楚之的心驟然降落到冰窖,“你我在一塊時,你就已經是凡人了,什麽聖女,什麽主上。都不是你再回去的理由。你心中敬重她,我明白,每年祀禮香火不斷,心中時常掛念就很好了。白熙,你不能如此自私,若稍微差池,讓我如何。”他很少這般大聲嚷嚷,就那般盯著她。
阿熙自嘲地笑了,起身從櫃匣裏拿出了前幾日他剛讓人送來的草藥,複又坐了下來。“這樣的愛,壓抑了太久,也許是從三年前,你將這包摻雜了特殊效用的寒疾之藥給我時,這份愛就已經變了。看我飲下服用三年,慢慢失去法力,即使身上的咒法解開,真的成了一個凡人,無力過問主上,更無法離開你。我想知道你什麽時候才會對我有那麽一點信任,可是幾天前當它再次送到我這時,我不再妄想了。”
楚之真是嚇了一跳,踉蹌了幾步,臉色煞白,“原來你一早就知道,我無意傷害你,做到如此分上,隻是希望你能老老實實的待在我的身邊。現在,你真的成了一個凡人,與我一同相守,不正是我們踐行當初的諾言嗎?”阿熙沒有回應,“為了我,留下來,可以嗎?”他的乞求在耳邊輕輕打轉,可是阿熙的心已經冷了。
“不一樣,我們不該是如此,偏偏卻有如今這幅局麵。不一樣的……”阿熙喃喃著,似癡傻了一般,二人沉默了一會,楚之轉身,走的絕決,細看他的眼眶微微泛紅。走出長慶宮,下令王後禁足,合宮上下仍需以禮相待,忠心侍主。如今的她不再法力高強,楚之以為這樣就可以不讓她離開,即使是關在這高牆深院,有他陪就好。
命運的轉盤有時真的很奇怪,每個人終將麵臨抉擇,逃避是最無用的方法。楚之尋遍天下方士,為長慶宮打造了最堅固的牢籠,神魔都難以接近半步。阿熙雖在宮裏,大概也能知道外界的情況。若天際轟塌,大地無法承載萬物,洪水泛濫不止,天災,往往就在那一刻。她不曾畏死,可是她卻想要讓楚之好好的活著,活成初見那般的溫雅公子。
每日楚之仍會來,與平常一般無二,她很清楚的記得那天是第六年的初雪,她親自下廚,楚之很是開心,席間笑容更是不斷。阿熙倒是淡淡的,不悲不喜。楚之醉酒,拉著她的手說:“阿熙,我們就這樣走下去,一直一直地走下去,好不好。”阿熙眉眼低垂,又笑又哭,一直沉默。
第二日,阿熙自盡被侍女發現,鮮紅的血觸目驚心,楚之來時,阿熙隻能勉強說出來話,他附在阿熙的耳邊,模糊聽到:“你設的……陣法已經破了,楚之,這一次,就讓我自己……做個了斷吧。”內心的缺失無法彌補,無論如何再也填不滿他的內心。世間的一切在這一秒靜止了,隻有阿熙在說:“其實我是想走一次奈何橋的。隻不過癡情兒女,尋不得忘川水,飲不下孟婆湯。”
赤琰下界解了阿熙身上的咒術,還給了她法器,看著將自己折騰成這般的阿熙,對於楚之隻有憤怒。“如果你不曾對她下那些妖術,這次本不該有這麽凶險,凡人薄情寡義,一直如此,可笑阿熙還曾對我說你是不同的。你不該值得她的深情。”
之後的很多很多年,阿熙都沒有再回來,甚至連赤琰也了無音訊。楚之從青絲等到白首,長慶宮裏仍不見他所珍視的人。有一年一位仙風道骨,風采卓然的老者來南越王宮見了他,隻留下一句:“情深空許,佳人不在。一絲芳魂存於一株花草,隻願你伴她走過奈何橋”楚之不信,多年的心氣再也撐不住了,一病不起,不及半年,薨逝。
世世輪轉,洪荒時代距今已經模糊地不成樣子。山間草屋內,男子俊雅溫柔,給孩子講著古老的神話,如此波折,聽的也似懂非懂。女子進屋喊二人去看花燈,他們離開後,將書卷一一收拾,隻看到那本異錄時,微微一笑。
奈何橋上多少有情人分離,可身帶花草的男子始終沒有走上去,即使數年的地獄遊蕩,孤苦伶仃,但他終於等到了與她共度平凡一世的機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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