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篇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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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卻微微漾開一抹長綿的微笑,一動不動望著他,用口型說了句好。

    一瞬間,潮湧的記憶往他的腦袋裏灌進去,他痛得承受不住,單膝一折,額角鈍痛著沉下去。

    似有感應地再朝前看過去時,隻見女子含水的雙眸緩緩落下熱淚,浸濕眼底一片。

    日光正盛,卻像是昨晚的月光一樣,鋒利地刺穿女子的身體,沒有留下一點陰影。

    迷蒙間,一雙手握住賀淩,冰冰涼涼的液體砸在手背,他費力睜眼看去,司容唇間一張一合,吐出兩個他再熟悉不過的字。

    她在念他的名字,賀淩。

    陳拓看著熄滅的蠟燭,轉頭去看榻上的賀淩,人已經醒了。

    風吹得陣陣涼,賀淩仍能感受到手背的溫度,冷得徹骨,冷得心底生出了冰棱,紮得他血肉模糊。

    祈天閣四季無人,除了鳥鳴再傳不出其他聲響。陳拓緩緩走到榻前,居高臨下看著他,“你想問什麽?”

    他等了一會兒,賀淩不答,接著道“長公主天生鳳命,本該一生順遂,福佑天下。”

    “後來呢?”

    “後來,為了救一個人,麵容盡毀,命格也破了,”陳拓低頭看他,見賀淩的表情便知道他全想起來了,“她活不過二十了。”

    ?肆?

    二十年前,天降奇象,長公主司容初生之際,百鳥齊鳴,於皇後寢宮環繞三日,久久不絕。

    她成了先帝最愛的孩子,萬般寵愛,疼在膝間,如此慣養著卻不驕矜自傲,貴氣天成,溫潤內斂。

    她麵容清麗,傾國傾城,把世間的美都鐫刻在了一雙眸子裏。

    這樣的人,前十年戴著麵紗,為斂光華,後十年戴著麵紗,因怕人生怖。

    老皇帝這一生最後悔的事,是她十歲那年將人帶去了行宮,公主失蹤三天,老皇帝一夜白頭,等找到時看到浸滿血的麵紗,當即昏了過去。

    臉上被生撕下來一塊,巨大的傷口失去血色,混雜的毒液久久盤旋,太醫束手無策,七進七出。

    最後才請來陳拓,人雖醒了,卻批出一道與從前全然不同的命格。

    老皇帝恨透了賀家,司翎恨透了賀家,隻有司容以命相搏,保住了賀家。

    賀老將軍無顏麵聖,請命戍邊,賀淩身邊也無人再敢提及長公主。

    她強撐著走到了十七,執意嫁給賀淩,卻始終沒能等來婚禮。

    西陲動亂時,襲承將軍之位的賀淩帶軍出征,初登帝基的司翎不準,又被她攔住了,她說我等。

    年輕皇帝是老皇帝死後她最後的依仗,司翎見慣了十年間的時移世易,他奮力廝殺,從懵懂天真到把住皇位的一路,都隻為了保住阿姐。然而他卻跪在她麵前,扶著她的手臂泣不成聲,他怕自己的阿姐等啊等,最終等來一場空。

    “當年發生了什麽?”

    發生了什麽?

    沒有人知道,情竇初開的長公主一眼相中了賀將軍家的公子,聽聞外麵的女子會給心上人繡荷包,便瞞著人戳了滿手的疤;聽聞人要來給阿弟做伴讀,便假借看望弟弟偷偷瞥上一眼;聽聞人將與父皇同去行宮,便頭次央求著也要跟去……

    見他向叢林深處走去,便也甩下宮人步步上前,從此後的每一步,都是踩在刀尖上的致命的疼痛。

    他們墜入迷障,賀淩被毒瞎了眼睛,整日昏迷,連她的麵容也未曾瞧見,更看不到她臉上被亂石棘草剜去的傷疤。

    她照顧了他三日,得救時已是麵目全非,能撐到最後一口氣,是賀淩每日落在耳邊的話。

    ——你說不出話,就在我手心寫字好了……你叫什麽名字?

    ——容?我叫你阿容好了,真想不到我們竟然會被困在這兒,要不是你我早死了。

    ——我爹說滴水之恩當湧泉報,阿容想要什麽,待我出去了就能報答你了。

    ——阿容心腸這麽好,一定美若天仙。

    ——我今天好多了,想看看你長什麽樣子。

    ——阿容,我長大以後,可以娶你嗎?

    他沒有看見阿容盛在眼裏的黯淡,也沒有看見阿容喜形於色的期盼,他最終沉寂地忘記了一切。

    因他生出薄繭的雙手,滴在塵土裏的血和淚,回蕩在空氣裏的沉靜與氣息,通通都被留在了過去。

    賀淩什麽也沒說,陳拓也並不是要結果,他收回目光,不知說的是諷刺還是寬慰,“你做的很好,她已經回來了。”

    賀淩不信,“她在哪?”

    “你想見她?”陳拓溫和又淒愴地笑了下,“今日皇上會帶你見她。”

    賀淩癡心妄想地期盼著,卻沒想到是在這個地方。

    溫度比前兩日更低了些,司翎又敲了敲同一扇門扉,與上次不同,這回門開了,偌大的內室裏平放著一樽石棺,棺蓋還未合上,露出司容的臉與脖頸,疤痕顯眼,但也可從眉目窺得其中瑰麗。

    像是不想打擾那人的寧靜,兩人並未上前,司翎靜靜看著眼前的石棺,眼中流露出長久以來難得的溫和,他卸下帝王的威嚴與強勢,像曾經無數次那般,輕輕地喚了一聲,阿姐。

    賀淩雙目充血,如鯁在喉。

    他很想再叫她一聲阿容,像十年前一樣,肆無忌憚。

    卻再也沒有資格。

    ?伍?

    司翎手中的最後一盞燈輕輕閃動,他閉了閉眼,轉身過去,“你這一腔深情,給誰看?三年前我跟你說的話,你從未放在心裏,如今……”

    “賀淩,我真後悔。”

    賀淩撩動前袍,雙膝沉沉墜在地上,“我對不起她。”

    “阿姐閉眼後,陳拓給了我三盞燈,燈滅即魂滅。他說阿姐執念未散,不肯入輪回,三魂分散彌留人間,必須盡快找到,不然將灰飛煙滅。”

    他盯住賀淩,無盡的恨意從心底陣陣泛湧開來,“否則你以為我想等你到如今,我恨不得讓你連阿姐最後一麵都見不到,我要你悔恨終身,要你這輩子都忘不了阿姐!”

    賀淩雙手攥緊,“那……找到了嗎?”

    司翎長久地合上眼,眼角劃下一滴水。

    “還剩最後一個。”

    公公為司翎添上熱茶,似不經意般說起,“今兒又比從前冷了許多,皇上前幾日勞累,可千萬注意身子。”

    司翎吹了口熱氣,淡淡道“你有心。”

    “隻是剛還聽人說,賀將軍還在公主陵前跪著,這才想起來……”

    嘭——

    茶水四濺,暈開折子上點點墨痕,暈在皇帝的袖口上,滴滴答答地滾落在地。

    公公連忙跪下,頭埋在地上,顫聲道“皇上恕罪!”

    “怎麽?一個二個都想著求情,”司翎冷笑道“是朕讓他跪的嗎?”

    公公渾身顫抖,不敢回答。

    “朕問你話,是朕讓他跪的嗎?”

    “不,不是……”

    “不是!”司翎一激動將桌子掀翻過去,眼裏氣出了血絲,“既然不是一個個找朕做什麽?朕隻恨沒有將他碎屍萬段——”

    “皇上。”

    平淡的低喚聲從門外傳來,將將打斷司翎的泄憤,他粗喘著氣,望著滿地狼藉,沉聲道“滾出去!”

    陳拓推門而入,與公公交換了個眼神,隨對上司翎迫不及待的詢問,他輕輕頷首,說“找到了。”

    賀淩在陵前跪了三日,大雪幾日未絕,落滿了發梢肩頭和眉宇。

    他克製不住地循環往複著回憶從初見司容至今的所有事,一樁樁一件件都猶如銳刺狠狠捅破他的心口,朝裏麵灌進冷絕的冽風。

    痛意讓他清醒。

    從西陲趕來,第一盞燈滅,即一魂收回;在葳蕤山見到司容,第二盞燈滅,如今隻差最後一盞。

    所有人的希望都放在陳拓身上,他卻孤零零跪在司容陵前,不吃不喝不閉眼,徒勞又倔強地做他從前未做過的事。

    司翎獨自跟著陳拓來時,看到就是這樣一幅畫麵。陳拓去看皇帝的表情,長歎一口氣道“皇上去吧,公主可以安歇了。”

    司翎一步一頓,肩上的弧度像要垂至地麵。沒有人知道,到如今,他心底最後的期望都滅了,像最後的那盞燈似的。

    “賀淩,”司翎輕輕踏碎腳下的雪,“我本該叫你跟阿姐一起走,但是阿姐不願,她走之前,要我向她保證。”

    “答應阿姐的事,我都會做到,”他嗤笑一聲,垂眸去看他,“我不會動你,但我要你滾回你的西陲,做你的大將軍,此生不得入京。”

    賀淩的心狠狠墜了下去。

    他朝地下扔去一瓶藥,“吃下去,明日過後,我像三年前一樣送你。”

    賀淩接過,半晌,他終是應了一聲好。

    ?終?

    待司翎走遠,雪勢愈下愈大,不知從何處吹來一件大氅,穩穩當當落在賀淩肩頭。他似是有感,握住大氅邊角的溫度,渾身顫抖起來。

    終於,一聲淒愴從他喉間溢出,他垂首於地,肩膀聳動,於天地茫茫,再也沒有抬起頭來。

    臘月二十,司翎於城門送大將軍賀淩,眉眼冷淡,兩人一路無話,於終別時,司翎突然問道“你還記得阿姐叫什麽名字嗎?”

    賀淩一愣,想了片刻後答“記得皇上禦書房內的字畫落款處寫過,長公主名諱司容。”

    大雪洋洋灑灑,將許多事情都埋在了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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