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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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麵酒樓裏,沈煜凝凝望著陸青言,手裏的蓋碗被他轉動著發出輕微聲響。
雍和帝看著被他移來移去的那個可憐的碗,臉上帶了了然的看破一切的笑容。
李福派去打探的人回來了,附在他耳邊轉述萬卷樓裏陸青言說的話。
“哈哈,這丫頭就是鬼點子多。這個借書倒是蠻有趣的,不過朕更好奇她那三樓到底是幹什麽用的。宣王,你想知道嗎?”
“不想。”
雍和帝被噎了一下,不太自在地喝了口茶,又問:“我頭次見這丫頭就覺得有那麽點熟悉,像極了當年攔朕禦駕的那個小丫頭,一樣的膽大,一樣的鬼靈精。宣王覺得呢?”
“陛下覺得像就像。”
又是這樣,他這個皇弟真沒意思。雍和帝直覺無趣,又問李福:“你覺得呢?”
李福笑眯眯:“陛下說得對,老奴也覺得像。”
“父皇說的是不是安陽縣主?”安靜坐著的沈世曦忽然出聲。
“正是,如果朕沒記錯,太子也見過她的吧?”
“是見過的。那時候她攔駕告禦狀,就是兒臣和父皇在一起。元統領擔心她是刺客,還將她打了出去。是兒臣不忍心,覺得她可憐才將她帶到了父皇麵前。”
沈世曦回想起那時她那般決絕又不甘的眼神,此時還記憶猶新,小姑娘衣衫襤褸,眼尾都泛了紅,刀架在脖子上,依舊不肯移動分毫。
大約是那份堅持與豁得出命的剛毅,讓他突然就生了惻隱之心。
其實後來他們還是見過的。隻不過她自己不知道。那時候她已經嫁給了梁淩陽,作為命婦進宮跪拜皇後,他遠遠的看過一眼,隻是一個模糊的側影。但那天的天色很好,飛鳥成群從她頭上掠過,倒定格成了一幅難得的寧謐幽美的畫卷。
“隻是可惜……”
他話未盡,雍和帝卻完全能明白,感慨道:“可惜福薄,享不了那富貴命。嫁了人沒過幾年好日子就難產而亡,連同她母親也傷心過度去了,真是令人唏噓。那孩子是個不錯的,孝順,勇敢,本來朕還想將她……”
皇帝看了一眼默不作聲的宣王,歎了口氣:“算了,斯人已矣,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
“不過,宣王你王府什麽時候才能有個王妃啊?”
宣王看他一眼:“該有的時候。”
雍和帝:“……”
他這皇弟怕是要出家為僧了,說的話比那廟裏的和尚還叫人牙疼。
皇帝得不到應有的重視,心情不好,二郎腿一架,吩咐道:“太子,你替朕去瞧瞧,陸丫頭她那三樓到底有個什麽?”
“是,兒臣領命。”
沈世曦此時帶著皇帝的任務來,混在人群裏,並不敢露麵。
他倒來得巧,正好陸青言下樓來迎人。
正瞧著兩個人帶著隨從拿著賀禮笑走了進去。
“恭喜恭喜,我來晚了。”
方言笑眯眯地抱拳:“陸姑娘新店開張怎麽也不請方某呢?”
“我怕方當家的忍不住花銀子,破費。”陸青言道。
方言隻哈哈一笑,並不放在心上,饒有興趣地四處打量起來。
他身邊站著的一位小公子一直沒說話,見到陸青言還上下打量了她一眼,不由自主地向方言靠近了些,抓住了他手臂。
陸青言自然感覺到了,笑問:“不知這位是……”
“一個朋友,好熱鬧,一起來看看。陸姑娘不介意吧?”方言不動聲色把他手拉開。
“來者是客,當然不介意。”陸青言眯了眯眼,她方才仔細瞧了,這少年分明就是個女扮男裝的,哪是什麽小公子?看這模樣,怕不是與方言有什麽關係。
她可得躲遠點,不然容易惹人厭。
這麽想著,她便繼續招呼其他人,讓方言兩個自己看去。
偏偏萬屠戶那一群人還想著三樓的神秘,又再追問:“陸掌櫃,三樓到底是什麽啊?”
問得多了,所有人都好奇,眼巴巴等著陸青言解答疑惑。
連沈世曦也忍不住想要知道。
“三樓嘛……”陸青言咯咯地笑,“其實與二樓沒什麽不同,不過就是上去要付的銀子更多。”
“為什麽呀?”有人撓頭,“既然沒有不同為什麽更貴?”
“是啊是啊。”眾人都不解,這說不通啊,貨物的價格還根據質量好壞來定呢,不能同一件衣服賣兩種價格吧。
“陸掌櫃你這三樓肯定有什麽玄機對吧?”許多人露出探索的。
“這個,等你們上去就知道了。”陸青言調皮地笑,賣了個關子。
這一來,大夥就更想知道了。
“說說嘛,說說嘛。”
陸青言卻就是不肯說,隻道:“想知道的等日後上樓就知道了。”
“陸掌櫃,你這三樓上去多少銀子?”書生群裏有一人問。
“五兩。”陸青言伸出一個手掌。
“啊,這麽貴!”那書生歇了心思,他才舍不得花那麽多銀子。
聽到五兩銀子,大部分躍躍欲試的都打了退堂鼓,但又按捺不住八卦的心思,盼著有人能當這個冤大頭。
所幸有人不負眾望,自願充當冤大頭。
“陸姑娘,方某想去看看。”一錠銀子被放在陸青言掌心,方言微笑著看她。
陸青言拿了錢,讓夥計把門打開:“請吧。”
“我也去!”一直不出聲的“小公子”突然拽住方言。
方言沒應她,隻對陸青言道:“勞煩陸姑娘替我照應。”
陸青言頷首。
方言上去了,眾人開始翹首期盼,裏麵到底會有什麽呢,金銀珠寶,古董玉器還是名家字畫,或者別的什麽難得的東西?
就在這種有些難熬又十分激動的盼望中,冤大頭方終於下來了。
他臉色看起來不太好。
“方公子,你看到什麽了?”許多人圍上去。
方言無奈地搖頭:“我感覺我被陸姑娘騙了。”
委屈地看陸青言一眼。
陸青言笑得十分歡樂。
“為何這麽說?”
“裏麵什麽都沒有?”
“不,有。”
“不值錢?”
“也挺值錢。”
“那是為什麽?”
“一言難盡哪,唉……”方言卻隻歎口氣走了。
他居然就走了!
好些人被吊起了胃口,紛紛追上去:“別呀,方公子,您說說呀……”
沈世曦回去將所見所聞一說,雍和帝也哈哈大笑。
“這丫頭賊精!不知道朕去一探究竟,她收不收朕的銀子呢?”
他剛摸上胡子,想著要不要這麽幹,就聽宣王涼涼道:“陛下國庫是空虛了嗎,連老百姓這點銀子都要賴?”
雍和帝:“……”
他還不如做一尊無趣的精美的雕像呢。
除夕夜,家家張燈,戶戶結彩,都熱熱鬧鬧地吃年夜飯。
保定侯府也剛開席,主子們都坐定了,下人們也分到了一桌好菜,一壺好酒,正是放鬆的時候。
門房忽然來報有人送年禮來。
“誰送的?”梁天琊問。
“不知道,來人沒說。”
“那就歸入庫房,這點小事還要說。”梁天琊沒什麽好臉色,隻不定是哪家想要攀關係的小門小戶,肯定也不會送什麽好東西。
“可是,那人說是給世子夫人的,一定要世子夫人親自打開,否則,否則……”
“否則怎麽樣?”
那人卻突然跪下,惶恐道:“他說,否則就把世子夫人的秘密說出去。”
孟涼兮神色一變,眾人都看過去。
“嗬,我能有什麽秘密?我誰在那兒裝神弄鬼呢,我還不信了,有什麽不能看的。青霜,去拿進來!”
青霜很快去取來,是一個非常精美的長形盒子,光是看著這禮盒,像是什麽貴重物品。
孟涼兮這會兒倒有點發汗,別是誰故意要整她吧?可是話都說出去了,又不好意思眾目睽睽之下退縮,便讓青霜打開。
青霜揭開蓋子,入目一片大紅。
“啊,嫁衣,是一件嫁衣!”一位庶出的小姐驚呼。
誰那麽奇怪,在過年的夜裏送已嫁做人婦的孟涼兮一件嫁衣?
在看見東西的一瞬間,孟涼兮的臉色就變了,她推開青霜,顫著手把嫁衣抖開,隨著與記憶中的越來越吻合,臉色就越來越差,手也越來越抖。待看到衣擺處繡著的那三個字時,她一聲尖叫,如避蛇蠍一般把手上東西丟出去。
“啊,她回來了,她回來了!”
她惶亂地四處逃竄,失心瘋一般,一不小心磕在柱子上,暈了過去。
大年三十的日子,皇宮比往日看起來更加金碧輝煌,大約是燈光太多太亮的原因,整個皇城遠遠看去就像一座仙宮。
大紅的燈籠喜慶耀眼,一排連著一排,一串接著一串,還有各色小動物燈籠,都以紅黃粉等亮色為主,看過去有種漸欲迷眼、亂入仙境的錯覺。
在這本該歡天喜地的氛圍裏,宮女太監們卻大氣不敢喘一下。
因為主子不高興。
宮宴擺在承恩殿,出宮立府的皇子們都帶著家眷來齊了,容和公主也盛裝出席,各宮妃嬪,連最不受寵最不起眼的都到了,但還少了一個人。
宣王沒有來。
孝康太後等啊等,開宴時間一拖再拖,拖到菜都被風吹涼了,好些人腿都麻了,宣王還是沒有來。
太後的神色一瞬就暗淡了,燈光明昧中仿佛刹那蒼老了十多歲。
“你們吃吧,哀家乏了。”她搭著嬤嬤的手失落離開。
雍和帝辦家宴本來也就是為了哄她老人家高興,她這一走大家還怎麽開心得起來?哪怕皇後極力活躍氣氛,依舊收效甚微。
喝了一會兒子酒,眼見著時間差不多了,雍和帝便起身道:“天色也不早了,你們就早些回去吧,明日記得早點進宮同太後請安拜年。”
皇子皇孫們應諾而去。
承恩殿裏沒有一個人敢說,出了門就揉腿的揉腿,皺眉的皺眉,但也不敢太過抱怨。
但這裏頭有兩個例外。
“皇叔是怎麽回事嘛,從前不在京都便罷了,今年回京了也不來,母後大壽都不露麵,不知到底是想幹什麽!”沉不住氣的五皇子向來大大咧咧,有什麽說什麽。
“是啊,害得我們年都過不好,真是氣人!”年紀不大的十皇子單純衝動,也藏不住話。
“二位弟弟慎言。”二皇子一臉擔憂,低聲勸告。
他這話說的好像避諱什麽似的,不僅沒用,反而如同火上澆油,讓十皇子和五皇子更是怒火中燒。
“二哥你怕什麽,本來就錯了還不能說!咱們父皇才是皇帝,而且他算什麽皇叔,不過是個賤種罷了!”
“是啊,仗著皇祖母寵他,目中無人,傲慢得連父皇都不放在眼裏,這要是換了旁人,誅他九族都夠了!皇姐你說對不?”
容和公主撣了撣袖子上不存在的灰,華麗的衣裙在夜風裏翻飛,像一隻美麗動人的蝶。
“是夠拿喬的,讓人討厭。不過誅九族的話,你的腦袋也得落地了,明白嗎?”
她笑著拍拍十皇子的頭,眨了眨眼,翩翩而去。
十皇子臉一紅,呆在了原地。
“皇姐真是越來越美了!”原來他是看癡了。
五皇子哼了聲,不屑道:“呆子!”
太後回了宮心裏依舊過不去,椅在榻上歎氣,同嬤嬤訴苦。
“玉兒,他就是在恨哀家,他恨哀家當年害死碧落丫頭,可是哀家真是為他好,他怎麽就不明白呢?這麽多年了,他還耿耿於懷,哀家這心啊真跟針紮一樣疼。哀家是真心想好好疼他的,想寵他愛他,把好的都給他,玉兒你說哀家做錯了嗎?”
天冷,玉嬤嬤替太後輕輕將薄毯披上:“娘娘想錯了,宣王爺怎麽會記恨您?他自小就是那個性子的人,冷的很,可他心裏定是記著您的。您為他好,他肯定也是知道的。”
“真的嗎?”
“真的。娘娘啊,您就別愁他們小輩兒的事了。您隻要把自己的身體養好,他們就都高興了。宣王爺還等著您給相看王妃呢。您看,你愁得都長白發了。”太後在娘家的時候,玉嬤嬤就是她的貼身丫鬟,從進宮到成為太後一直就伺候她,自然十分親厚,說話也隨意點。
“哈哈,老都老了,哪有頭發不白的道理。”孝康太後一笑,心裏也沒那麽沉甸甸了。
而此時,沈煜正陪著陸青言看燈。
簷下一盞兔子燈,輕紗在燈籠的映照下泛著淡淡紅色,隨著風微微晃著。
陸青言裹著厚厚的兔毛鬥篷,抬頭望著,頭上青簪垂下,綴著的玉珠閃著流光。
沈煜就站在她身後半步處,側了臉看她,滿院的彩燈落下來,她臉上也帶著點緋色。
“你今天看起來心情不錯?”
“還可以。”
“是因為把嫁衣送到孟涼兮手上了嗎?”
陸青言並不答話,往前走去。
夜色裏,燈影下,她腳步有些快。
沈煜在後頭跟著,不疾不徐。
“青言,你不相信我嗎?”
所以什麽都不肯告訴他,寧願一個人背負所有。
“我一直在等,等你親口告訴我。因為我不想做任何逼迫你的事,尊重你的任何決定。可是現在我怕我會再次失去,我不想再等了……”
“沈煜,我們去外麵看燈吧。”陸青言忽然轉過身。
她的鬥篷被風吹起。她望著他的目光隱含期待。
“好。”除了應,沈煜什麽話都說不出口了。
他總是這樣,沒有辦法拒絕她開口的每一個請求。
保定侯府
太醫紮了兩針,孟涼兮就醒了,卻還神智不清晰,縮在床裏不讓人靠近,嘴裏哭著叫著“她回來了,她回來了!”
“太醫,這怎麽回事啊?”梁淩陽著急。
“這,可能是受驚過度,我再開兩副壓驚的藥,多吃點。”太醫道。
秋氏暗道晦氣,大過年的搞出這樣的事,心裏有點不喜孟涼兮,也不想管她,當即吩咐人給了銀子將太醫送出去,自己也就走了。
梁淩陽見孟涼兮惶恐極了,便上床安慰她,將她摟在懷裏哄著:“別怕,別怕,她已經死了。”
“不不,她回來了!”孟涼兮驚叫著,從他懷裏掙脫,雙眼瞪大,“那件嫁衣就是她出嫁的時候穿的,一模一樣,上麵還繡了她的名字,那就是她回來了,她要來報複我!”
“不就一件衣服嗎,她已經死了,還怕什麽?”梁淩陽皺眉,女人真是容易疑神疑鬼。
“是她,是她,她陰魂不散!那個陸青言,會不會就是她?所以她們名字都一樣,我要去殺了她,我要殺了她!”孟涼兮驚慌地要跑下床。
梁淩陽忙拉住她,喊道:“藥煎好了沒有?”
“來了來了!”青霜端著藥碗進來。
梁淩陽伸手奪過,感覺不燙直接給孟涼兮灌了下去,又拚命壓著她不叫她亂動,就這麽鬧著她也慢慢睡著了。
睡到一半,孟涼兮又醒過來,這會兒眼神倒是清明的,就是心中那一陣恐懼揮之不去,那件嫁衣,那片血紅總是在眼前飄蕩。
她心猛跳,抓住了衣領,狠狠喘氣。
梁淩陽睡得很熟,她便偷偷爬起來,一個人提著燈籠去了佛堂的密室。
那一夜,密室裏的慘叫一聲比一聲淒厲,然而被大雪淹沒在了沉寂的夜裏,無人知曉。
天將明未明時分,保定侯府後門打開,兩個人扛著一卷草席,悄悄地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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