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秋月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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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有話問你。”蕭瀲的手指一下一下地點在膝蓋上,“你隻說你親眼所見。若講了假話,應知道後果。”
秋雨的背上慢慢沁出薄汗來,鼻尖似乎都聞到了血腥味兒。
莫說光州,這天下敢自稱“孤”的也就隻有兩人,眼前這人不必多說,自然是那位殺敵上萬的西北第一戰神。
“小人…定不敢欺瞞殿下。”秋雨瘦弱的脊背伏在地上,細看有些微顫。
蕭讓望了一眼蕭瀲,見他神色冷淡。似乎這人一靠近明月就會便得有煙火氣起來,然而明月看不到的時候,他仍是那樣讓人感覺危險。
自古以來便是如此,雄性在碰到更為強大的雄性時,會本能地察覺到危險。
這名強大的雄性緩緩開口,聲音低沉喑啞:“昨天晚上,秋月白在做什麽?”
秋雨俯首,雖有些戰戰兢兢,腦子卻十分清楚:“昨晚小人和先生唱完最後一場,先生便說有事要去尋人。那時已過亥時,先生在花家班外一向沒有其他朋友,小人擔心他去找品紅無人應勢,便偷偷跟了過去…”
“繼續說。”蕭瀲道,“你親眼所見,一句不漏全部說出來。”
秋雨繼續道:“先生不是第一次去找品紅理論,每次都吃虧…品紅自打得了‘西北第一小生’的名頭後,身價水漲船高,先生去時總會被弄月班的客人欺辱,所以我很擔心,這才跟上去。”
蕭瀲想了想又問:“那把碎星刀?”
“碎星刀是我臨走時匆忙在武器架上拿的,並沒有看清是什麽刀“秋雨抬起頭來,“…我…我隻是擔心先生罷了,就想嚇一嚇品紅,我並不是真的想動手…”
秋雨這一抬頭便不小心看清了蕭瀲的眉眼——他長眉長目,眉尾有些微的上揚,眼睛隱在眉骨的陰影下,卻異常黑亮,眼底泛著幽幽藍光。鼻梁高挺,下頜線條冷硬,薄唇緊抿,而唇色卻是淡淡的朱紅,中和了他過於冷厲的氣勢,讓他看起來不至於太難以接近。
“好看嗎?”蕭讓出聲提醒。
秋雨這才回過神來,重新將頭埋了下去。
“小人跟著先生到了弄月班,恰巧品紅剛卸了妝,在後台換衣服。先生隔著屏風質問他為什麽給自己下毒,品紅卻說…”說到這裏,秋雨有些憤憤,“他說先生唱得比他好大家都知道,一個名頭讓給他也無妨。”
蕭讓歎息:“世人皆愛名利。”
秋雨又將頭低了低,輕聲道:“先生拿他無法,外間熙熙攘攘又要來人,先生怕人看到,便從小門走了。”
“他走了,那你呢?”蕭瀲問。
秋雨雖伏在地上,脊背卻挺得筆直。
“我跟品紅說了兩句話…那廝不知好歹,我一衝動,便拔刀要刺他…”秋雨說著又抬起了頭,“但先生突然去而複返…我的刀失了準頭…不小心刺到先生的腰…”
秋雨一臉悲戚難過,他哽咽道:“我隻是刺了先生一刀…根本沒有碰到品紅…我也不知道他是怎麽死的…”
說罷,他又伏在地上磕了兩個響頭。
“品紅之死和先生無關,我今日所言句句屬實,若有半句假話,叫我不得好死!”
蕭瀲“嗯”了一聲:“你跟品紅說了什麽?”
秋雨的脊背在聽到這句話後有一瞬間的僵硬。
“孤要聽實話。”蕭瀲提醒。
秋雨的五指慢慢握成拳頭,他這次並沒有抬頭,似乎極為難堪。
“他汙蔑…先生…與我有斷袖之誼…”
蕭讓一聽便來了精神。
他是二十一世紀青年,見慣了這樣的事情,他不支持不反對,並不覺得有什麽羞恥。
蕭瀲蹙了蹙眉,他是鋼鐵直男,並不能接受這樣的情感。
“孤知道了。”蕭瀲揮揮手,“你下去吧。”
這就完事了?
秋雨難堪勁兒過了以後,就有一瞬間的呆滯。
他複又哀求道:“我們先生真的是冤枉的…我是和先生一道回去,人不可能是他殺的。”
蕭讓不耐煩道:“知道了知道了,你快回去吧。”
牢頭過來歡天喜地地將秋雨架走,順帶跟他商量下一頓飯吃烤羊腿還是叫花雞。
“主公信他說的?”蕭讓問道。
蕭瀲摸了摸右手大拇指上的扳指,隻吩咐他:“把秋月白帶過來。”
牢頭很快帶來了即便在牢裏被大魚大肉伺候著卻依然沒有食欲的秋月白。
秋月白明顯鎮定得多,一般殺人犯都這個模樣——冷靜,自持,似乎還帶著一些對周圍人的嘲弄。
“叩見王爺。”他叩拜的方式極其標準,蕭瀲很久沒有見到這樣正宗的五體投地的拜法了。
“你先起來。”蕭瀲道,“你說說昨晚發生了什麽事。”
秋月白跪在地上挺直了身子,將昨晚之事一一道來。隻跟秋雨敘述得有些出入——秋雨說品紅汙蔑他們是斷袖,這點他並未提及,隻說自己和品紅有了爭執,秋雨看不過去刺了一刀,卻不小心刺在了自己身上。
蕭讓似笑非笑:“你是不是瞞了什麽?”
秋月白掃了蕭讓一眼,並不答話。
貴族常以狎玩貌美少年為榮,而平民——尤其是他們這樣本就下九流的行當素來是以此為恥。
蕭瀲會意,點頭道:“罷了,你可以走了…”
問了半天也沒有找到實質性線索,卻把人家的隱私給問出來了。這讓蕭瀲有些煩躁。
秋月白被老頭開心地架走時,突然說了一句話。
“王爺…我昨日離開時,最後見到的幾個女子,來給品紅送禮物香囊來的。”
蕭瀲點頭:“孤知道,那幾名女子蕭讓已經審過,沒有問題。”
秋月白歎了口氣,真是天要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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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趴在窗戶上,舉著蕭瀲送她的琉璃球對著霞光仔細觀察。
蕭瀲看著她窈窕的腰身和裸露在外的半截細白的小腿,有些煩躁地扯了扯領口。
怎麽天氣這樣熱?冬月怎麽還沒到?
“這麽大一顆除了看還有什麽用處啊?”她嘴上不滿,手上卻不曾丟下它。
蕭瀲道:“你想要什麽?我去給你弄來。”
明月手底滾著琉璃球,單手托腮思考了一番:“他們說西域人用葡萄釀酒,我想嚐嚐。”
蕭瀲搖頭:“那種果酒的確香甜,不過你忘了你不能喝酒了嗎?”
他們年少在宮中時,明月偷偷拿了酒跟他對酌,結果三杯下肚,明月一口氣差點提不上來,人也變得像煮熟的蝦一樣紅。
明月側過身子看他,滿臉可憐巴巴:“我找個夫君居然連葡萄酒都不給我弄來…”
蕭瀲被她這聲“夫君”喚得如入雲端,他默默地出去了趟,過了很久後便又回來了。
他來時已是夜間,還未到明月房外,便聽到裏麵有李非白的聲音傳來。
“…還知道送花送禮物,這人還挺上道。”李非白笑道,“我知你倆現在膩歪著,我也不多說,女子要自重,成婚前可不能讓他得了便宜。”
“沒有啦。”明月軟軟的沒有底氣的聲音傳來。
蕭瀲咳了一聲,敲了敲門。
“進。”明月道。
李非白看過去,見蕭瀲走了進來,手裏還提著什麽東西。
他眉頭一皺:“大晚上的找我妹喝酒,你是什麽居心?”
明月尷尬地搖頭:“不是…哥…是我問他要的。”
李非白一聽,伸出手戳了一下明月的腦袋。
“哥哥剛剛怎麽說的?女子要自重。醉酒易誤事,你跟他喝酒不是羊入虎口?”
蕭瀲將酒壇放在桌上:“那我走了。”
李非白揮手趕他:“快走快走。”說著便摸上了那壇酒。
明月喚住蕭瀲:“別走…”
李非白睨了她一眼道:“戀愛腦。”
他自顧自地打開了酒壇,一陣葡萄香氣霎時間充滿鼻腔。
“好酒!”李非白讚道。
他去取了三個碗來,給明月的那碗倒得稍微少一點,給自己和蕭瀲倒了個滿。
李非白舉起碗道:“沒什麽可說的,蕭瀲,你要好好對她,否則我殺了你。”說罷,仰頭一飲而盡。
蕭瀲無奈地笑笑:“我定不負她。”說罷也悶了一整碗。
隻有明月小小地喝了一口,喝完還咳嗽了兩下。
“好難喝啊…怎麽還是這麽辣…”她的臉皺成了包子,不斷埋怨著。
李非白笑了:“這比咱們在並州那會兒我女扮男裝騙來的酒好喝多了…”
蕭瀲手下一頓,眼皮微動了動。
“失陪。”他突然站起身向外走。
李非白不明所以:“他要去哪兒?”
明月的一張小臉已經開始變紅,嗓子也不太舒服。
“八成是昨天的案子有了進展,你隨他去。”她又給自己倒了一杯。
“啊!致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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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雨剛吃完晚餐,平時他們在戲班子裏沒有這樣多加餐,一天就兩頓,頂多再一頓水果,自打進了牢,夥食變好,腰帶都快勒不住了。
牢頭打開門:“王爺召你。”
秋雨想起那個高大的身影來,竟莫名有一種心安——先生是那樣崇敬他,應當不是不明事理的人。
很快,他被帶到了肅王麵前。
人還未行禮,便聽到肅王走下了王座。
“禮數免了,孤有要緊事問你。”
秋雨道了聲是,複又抬起頭麵向他。
肅王極高,八尺有餘,光看那腰身就比一天三頓紅燒肉的自己粗——不過他身材魁梧,倒有些猿背蜂腰的味道來。
這樣的人,一隻手就能掐死自己了。秋雨心想。
“殿下問便是,小人知無不言。”
蕭瀲雙手負在背後,輕輕開口:“昨日你與品紅爭執,臨走前那些來的人裏是男子女子?共有幾人?”
秋雨愣了一下便開始回憶:“約有五個罷,小人記不太清,但都是女子。”
蕭瀲與蕭讓對視一眼,果然少了一個。
弄月班的班主為了避免品紅假粉或私生飯混入,一次隻讓進五人。昨日他們抓了四名女子,卻怎麽也找不到最後的那個。
“今天李非白提起在並州的那段日子,孤在想,有沒有可能是有人男扮女裝混入其中。”蕭瀲輕笑,“現在什麽人都有。”
秋雨突然道:“殿下這樣說,我倒有些印象…紛擾之中的確看到映在窗花上的影子裏,有一名女子格外高大…因咱們光州也有西域人,西域女子身長七八尺的不少,所以小人沒有在意…”
“那便是了。”蕭瀲點點頭,“沒有人會懷疑女子作案,所以這人應是女扮男裝混入班子,將其殺害後逃離。我們關注的重點都在秋月白和品紅的恩怨上,卻忽視了這點。”
蕭讓問道:“光州城內數十萬人口,要如何一一排查?何況主公下月大婚,城門每日都有上千人進出,根本防不住。”
蕭瀲卻轉身回到了座位上。
“孤好像知道他是誰了。”他輕聲道,“這個月先委屈一下你和秋先生,很快他就坐不住了。”
蕭讓不解:“‘他’是誰?”
蕭瀲漠然地看著蕭讓,似乎透過他就能看到另一個人一般。
“‘他’還能有誰?每次都是慢我一步的那個人。”蕭瀲不屑地笑了起來,“六年前他就慢我一步,入京救明月也是…他既不屑做計劃,完全隨性而為,如今後不後悔呢?”
蕭讓聽不太懂,卻也不想丟麵子,隻能裝作恍然大悟的模樣作推理:“這一路上他都在跟著我們?”
蕭瀲點頭:“準確地說,是跟著明月。”
想要得到卻不想靠近,活在自己編織的的戲裏不願出來,做事完全憑心情,我行我素為所欲為,漂亮到假扮女子也不會被認出來,哪怕是喜歡明月也不惜用傷害她的代價去得到她…還能有誰?
隻是蕭瀲沒想到,他手下竟有薔薇刀法的傳人。
或者說…他就是使薔薇刀法的那個人?
秋雨得了蕭瀲的承諾後,才放心地離開。
蕭瀲望著窗外天空上高懸的明月,血液中有種莫名的興奮。
天上月既屬於所有人,又不屬於任何一個人。
光州一處豪宅的臥房中,鋪著波斯進貢地毯,案上是西域葡萄美酒,腳下匍匐著的隻著寸縷的妖豔美人。
俊美的男子舉著金質高腳杯,對著地上的女子傾訴愛意。
“臣是如此愛慕殿下。”
“臣對殿下的愛就如同對所有人的恨。”
“因為臣一旦愛上其他人,便無法愛你。”
“臣從未變心,所以不用逼迫臣發誓忠心。”
“可殿下怎能愛慕別人?”
“既然臣的等待已然虛無,那臣便給予殿下最後的善意。”
“全都…去死吧…”
他腳下微微用力,匍匐於地的美人頃刻被踩斷了脖頸。(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