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四章 冬日的溫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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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戲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兒。
第一波來的看客們總是最為認真,他們矜持又靦腆,仔細地觀望著台上的角色,連濃妝覆蓋下的一絲表情都不放過。
他們將自己視為天神,以神的視角去看一個個角色在戲中哭笑掙紮。最後在落幕之時,又以神的角度漠然地評判這些角色的好壞。他們隨時可以投入或者撤退,而那些角色卻要在台上完成自己的一生。
後來的看客們,便有些隨意了。
他們聽說某個人——譬如秋月白,這位當紅小生的楊四郎扮得十分好,便慕名而來。
實際上真的是來看楊四郎的嗎?
並不是。
他們會點上一壺茶,一些水果瓜子,然後坐下來閑聊,並時不時走動去別的位置跟熟悉的人打聲招呼。從頭到尾也隻是掃了秋月白幾眼罷了。
這樣的情況下,回去也能夠說“我看過秋月白的戲了”。
縱然秋月白的粉絲團多是女子,可女子在的地方往往更加聒噪。她們來花家班是為了秋月白,而又有多少人知道,在此之前她們也是這樣擁護品紅呢?
所以秋月白的離去隻是掀起了一陣風暴,就如同光州城外的荒原,風沙過後依然平靜無比。
北方一旦入了冬便極冷,連著幾日的早上都結了霜凍。
明月是給凍醒的。
蕭瀲無論冬日還是夏日,都像個火炭一樣,逼得明月往他身上貼。
他還在睡著,明月瑟瑟發抖地靠過來,蕭瀲迷迷糊糊中下意識長臂一伸將她摟進懷裏。
明月被他這動作感動得心都要化了——蕭瀲並不是那種很會說話的人,卻總會像現在這樣護著她,哪怕還是在意識最模糊的時候,隻要她這邊一有響動,便會將她摟過來。
明月心中暗爽:有男人疼是真的好。
一個人睡的時候不打緊,可若是兩個人睡一起,隻要其中一個人醒了,那麽另外一個人就別想睡。
蕭瀲醒來時便是溫香軟玉在懷,根本舍不得撒手。
雖然地龍燒得旺,但外麵畢竟還是冷的,隻要架地龍的人家也不會完全封閉室內環境,都要留些出孔透透氣,這樣一來絲絲寒風總會透過那些孔隙掠過他們頭頂。
蕭瀲一天比一天覺得早起是一件很痛苦的事。
但他今天也有事情要做。
“醒多久了?”他出聲問道。
明月伸了個懶腰,胳膊剛剛露出來,便又縮進被子裏緊緊地摟住他的脖子。
“剛醒。”她低聲道,“我吵醒你了?”
“沒。”就算是被她吵醒的,蕭瀲也不敢說啊。
察覺到他有想起床的意思,明月望著他問:“有事?”
蕭瀲望著高高吊起的帷幔發愣。
他的確有心事。
隻是這心事暫時還不想讓明月知道。
他想起另一件事來,便說給她聽:“吐蕃那邊送了一隻花豹來,你想不想去看看?”
明月一聽,果然來了興致。
“花豹?”她的眼睛瞬間盛滿亮光,“我隻聽說過,還未見過呢。”
他笑著蹭了蹭她的鼻尖,大手拍了拍她的背:“等起來了帶你去看。”
花豹多分布在南方,西北這樣的地方極其少見。
吐蕃地處隴西以南,或許因著地勢高峻的緣故,比起尋常平原少了許多獵人,因此不少動物撒了歡地往吐蕃跑。
吐蕃幾次三番進獻了美人給蕭瀲,結果人家並不領情,還將潛在其中的美女殺手折斷了脖子送回來。久而久之漸漸偃旗息鼓,不敢有什麽大動作。
本來不敢有動作的吐蕃這次送來了一隻花豹,顯然是聽到了風聲——南陽王一路大搖大擺就差敲鑼打鼓地入了光州,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怎麽回事。
怎麽回事?元京的假皇帝龍椅還沒做熱乎,這邊一位王爺便去拜會另一位,隻要不是傻子,都知道為的什麽。
明月一個激靈:“前幾天魏迦陵找你是…”
蕭瀲擁緊了她——這原本也算她的家事,沒必要去瞞著她。
他點點頭:“沒錯,他想要幫我。”
“幫你?”明月信幹脆麵都不會信魏迦陵,“魏迦陵要幫你?他腦子壞了還是你腦子壞了?他能安好心嗎?”
別人不好說,魏迦陵一肚子壞水兒是擺在台麵上的。
隻是…
明月見他表情依然有些猶疑,便伸了手來捏他的臉。
“他還在你眼皮子地下把人殺了。”想起這個明月就氣不打一出來——慕秋雨多好的姑娘啊,麵對強權堅守底線,鐵鏡公主的扮相也十分不錯,硬是被魏迦陵給生生逼死了。
蕭瀲搖頭:“他早就看上了薔薇刀法和碎星刀,也來了光州不止一次。隻要他想,慕秋雨什麽時候死,死在哪兒,旁人攔不住的。”
明月雖然知道這個道理,依然十分鬱悶。
“反正他現在就是在打你的臉。”說話間,她還輕輕拍了蕭瀲的臉兩下。
蕭瀲倒不太在乎麵子——他本就活得糙,生活上隻要過得去就還行,麵子不麵子的那是旁人講究的,跟他無關。
再說,在明月麵前,有沒有麵子無所謂,隻要她人在他跟前就成。
之前魏迦陵找他商議的時候,他並沒有答應——明月在他身邊,光州在他手裏,他有這個實力和信心能守護她一輩子。
可魏迦陵一句話讓他動搖了。
“西北比元京冷,殿下會受苦。”
西北的確比元京冷,元京的冬日裏頂多三九時候下一場雪,然後便是開春。可西北入了秋冷熱交替,一直到來年四月才能回春。
明月是嬌養大的姑娘,她雖然不說,可剛來的時候並不願意住寢樓。
他聽如意私底下跟蕭讓抱怨,說樓裏又濕又冷,人住久了會生病。
蕭瀲是鐵打的筋骨,他能承受住並不代表別人都能承受。
他將公主帶回光州,本意是想讓她跟著他過上好日子。可眼下一件件事情堆起來讓他覺得光州並不適合公主生活。
她從小便是在元京長大,最適合她的地方還是元京才對。
瞧著她每天凍得紅彤彤的鼻子,蕭瀲想:不如——打回去?
元京那地兒的確舒服,特別適合人居住,反正他父母也不在了,眼下最親的人便是明月。隻要明月跟著他,那他在哪兒不是生活?
魏迦陵見他神情鬆動,又遞上了誠意——銀票。
雖說光州封地比南陽大得多,但輪起富庶來,跟南陽卻不是一個等級的。蕭瀲也不是沒錢,但軍餉的確是大頭,他手下那麽多人都要吃喝,每年也是不小的開支。何況出兵路遠,中間還要越過界山,這一去不知道耗費多少財力。
蕭瀲北伐時候便因此吃過不少苦,他懂得錢對於一個統治者來說有多重要。
他沒有同意,卻也沒有明確拒絕,可表情卻告訴了魏迦陵——他需要考慮。
蕭瀲需要考慮這件事情的可行性。
魏迦陵也不急,反正他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比如將碎星刀拿到手。
後來的結果便也看到了,碎星刀落在了蕭瀲手上,魏迦陵沒有拿到。
楊三娘辦事不力,自知回去也是受死,幹脆卷了鋪蓋跑了。
魏迦陵覺得女人感情用事,心裏便也不太十分想用女人了。碎星刀一事便就此擱了下來。
明月又追問:“碎星刀你打算怎麽處理?”
蕭瀲默了一會兒後道:“有人來向我討這把刀。”
明月豎起了耳朵:“誰?”
蕭瀲想起昨日裏在軍營看到的那個身影,還是搖頭道:“一個可靠的人。”
明月是個聰明姑娘,她知道蕭瀲不是有意瞞她,因為她相信蕭瀲即便瞞著她也是有自己的打算。
“你不想說就不說,人可靠就成。”她將自己用被子裹緊了,壓下那顆好奇心,“隻是可惜以後沒地兒去看戲了。”
可不是呢麽!弄月班死了台柱子品紅,花家班的台柱子秋月白也不知去向,光州的戲本來是西北第一,瞬間便一落千丈。
蕭瀲嗤笑:“看什麽戲,那麽無聊,不如看我。”
明月瞅了他幾眼,白著眼哼哼:“看膩了都…”
蕭瀲氣笑了,抬手又來捏她的鼻子。
還未觸到公主殿下尊貴的鼻梁,他的手便被她攥住。
“這是什麽?”明月好奇地盯著他小拇指上一個紅紅的疙瘩問。
蕭瀲想抽回手,卻被她牢牢地攥住。
“沒什麽。”這也不是什麽大事兒,“凍瘡而已。”
明月一愣。
她過去的十八年裏,並未生過凍瘡。
公主從小便是在王庭長大,起了一個粉刺都會叫太醫來醫治。還未入冬,明泉宮便要燒地龍。出行之時手有手套香爐鬥篷等全套防護,是以並未長過凍瘡。
她身邊的皇親乃至宮人也是如此,個個生活得精細,所以她不知道凍瘡是什麽。
蕭瀲見她發愣,以為她是在擔心自己,便笑道:“無礙…雖然有些癢,但是沒什麽大事,用溫水泡泡就好了。”
本來明月不知道長凍瘡是什麽感覺,可看他這樣習以為常的樣子,心裏便有些難受。
她雙手抓住蕭瀲的那隻手掌,朝著那個小小的凍瘡戳了戳,有些心疼地問:“疼嗎?”
蕭瀲一窒——看來公主殿下是真的嬌,連凍瘡都沒見過。
他覺得明月傻的可愛,便笑道:“不疼…反而有些癢。”
“癢?”
蕭瀲五指一攏,便將她的小手攥在了自己手心。
“嗯…冬天手指長時間在外,便會生凍瘡。這種凍瘡現在不疼,卻讓人癢得難受。若是去撓,它便要發炎流膿了…”蕭瀲頓了頓,怕惡心到她,不敢再往下說。
明月越聽越難受——蕭瀲這是過的什麽日子啊。
哪個世家子不是被寵大的?風寒這樣的病的確抵擋不住,但是凍瘡完全可以避免。可是聽他口氣,好像不僅長過凍瘡,還年年長,這比候鳥還常見。
“我真心疼。”明月很少將自己的感情流露出來,但她也不是小氣的人,說心疼,那就是心疼得很了。
蕭瀲笑了:“一個凍瘡而已…若你見我之前北伐時候吃樹葉子,還不得暈過去?”
明月抽回自己的手,直接抱住了他的頭。
“別說了…”她悶悶地道,“我家對不住你…”
的確是對不住他。
她不想聽,並不是因為被惡心到,也不是不耐煩,而是不敢。
倘若她家裏有個頂用的皇帝,也犯不著讓他戍邊,更不用邊境的人過那等日子。
蕭瀲靠在她懷裏,一邊尋思著公主身上怎麽這麽香,一邊安慰她:“有什麽對不起的…若要說起來,當初還是我先對不住你…不過咱倆如今在一起就是一體的了,這樣的話以後不要再說,太見外了。”
蕭瀲很少這樣說話。
明月有些羞愧,不過他說的也是實話。倆人本來你欠我我欠你,最後一攤子賬根本算不清。
所幸現在是“一體”的了,既然不分彼此,那就共同成長。
明月摸著他的頭道:“我看過一個話本子,裏麵說什麽情啊愛啊什麽的,有句話我記得特別真切。”
蕭瀲知道她喜歡看戲,喜歡看話本子,便靜靜地等待著下句。
“話本子裏說,倆人在一起如果非常痛苦,那這段感情便是失敗的。”她一邊回想一邊摸著蕭瀲的頭,越摸越上頭,“倘若這倆人在一起,能互相攜手破除困難,一起進步,那麽這段感情就是成功的。即便最後不在一塊兒,這倆人也十分有緣分,就是彼此的貴人…”
前麵還說的好好的,後麵突然扯到不在一塊,蕭瀲便不太高興了。
“瞎說。”蕭瀲沉著臉捏她的腰,“什麽不在一塊了…這樣的話本子你少看,能不能看些大團圓的了?”
明月一本正經地薅了他一根頭發。
“世間情人都是如此,要麽在一起要麽不在一起,光看大團圓給人看傻了。隻有看悲劇才能讓人更加珍惜眼前人。”
蕭瀲頭發多,被薅了一根也不心疼。
“你珍不珍惜我?”他慢慢地揉著公主的腰誘哄著問。
明月被他揉得發癢想笑,可心裏還想著他手上的凍瘡,想著他過去不知道多少年都在吃苦。
她笑得流下淚來,蜷縮著抱緊了他的頭。
“我是那種不識好歹的人嗎…自然是珍惜的。”(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