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章 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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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濯纓被紫芋頭抗在肩頭,隻能看到那一排排蝙蝠棱格飛快地向前——哦,並不是向前,原來自己正在退後,原來自己離父親越來越遠。
魏迦陵帶人去了大殿。
驕傲又講究的人,即便大敵當前也會做得漂亮——都說窮講究窮講究,可富人一旦講究起來,那便不再是一般的講究。
他還未踏進殿門,撲麵而來的血腥便有令人窒息之感。腳邊七零八落地散著幾具屍首,其中不乏自己身邊的九衛。
其中一人尚還吊著口氣,吐了一口血後看著趕來的魏迦陵道:“為主公死…此生不憾…”說罷,便咽下最後一口氣。
啞奴覺得有些懵——這些人上來的速度也忒快了些,敢情他們在後頭還未說兩句話,這些人就已經殺進來了。
為首的那人輕甲銀槍,盯著他們目光不善——此人正是之前見過的如今據線報已經將孫賀薅下來自己坐上那個位置的肅王蕭瀲。
蕭瀲見了魏迦陵,恨得牙根都癢癢,咬牙咬得腮幫子都鼓起來了,唇齒之間溢出三個字兒:“魏——迦——陵——”。
啞奴上前一步,見他眼圈兒發黑一身的煞氣,嚇得退了回去。
倒也不怪人家生氣——好好的發妻被擄走,是個男人都生氣,更不要說蕭瀲這樣的天之驕子。
不過,既然做了,也就早想到了有今日的後果。
魏迦陵抬了抬纏得裏三圈外三圈的手,將紗布一層一層地揭了下來,露出混著血和藥膏的手掌。
“能來到這裏,倒是有本事。這座山我裏外置了數年,一草一木皆在我腦中,若沒有點本事,尋常人根本上不來…”魏迦陵嘴唇開闔,道,“蕭瀲,你倒是不傻,為什麽我們不能聯手呢?”
“聯你娘!”李非白上前一步啐道,“明月呢?!她在哪裏?!”
魏迦陵淡淡地斜睨了李非白一眼,竟是連個正眼都不肯給他。
蕭瀲槍尖在地上劃了出一道火花,舉槍指著魏迦陵,胸口一起一伏,一句話也未說,直接衝他撲來。
魏迦陵早有防備,提刀來擋。
武器向來是一寸長一寸強,魏迦陵的刀雖是寶刀,可到底再加一截也不如蕭瀲的亮銀槍來得長。加之為救明月受了傷,傷痛可忍,但負重後的酸麻不能忍,於是他很快地便落了下風。
蕭瀲提槍猛擊他胸肺,將人擊出兩丈開外後恨聲道:“我向來不欺受傷之人,可你擄我妻子在前,今日之後就是被天下人唾棄,我也要殺了你!”
“沒人唾棄你,今天他們都得死。”蕭讓在後鼓舞道。
李非白見他們開打,想要去尋明月,卻被麵色陰沉的啞奴攔住。
“小啞巴,你們是不是不知道眼下的狀況?”李非白簡直要氣笑了,“老實帶路的話大爺願意給你們留個全屍,如若不然…”
他眼神如鋒,抽出蕭讓的佩劍便奔上去。
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迎麵朝啞奴劈下,怒問:“我妹妹在哪兒?!”
啞奴沒想到這山旮旯裏出來的小王爺居然有這樣好的伸手,一人一時不察,直接被他砍斷了一隻胳膊。
一個啞奴受了傷,剩下三個先是愣了一下,險些亂了陣腳。
不過畢竟是受過訓練的人,剩下三人麵色陰冷地將受傷的那個扶到一邊去,而後有一人趴在地上做豹吼,另一人做出一副嬌弱模樣,第三人對第二個人做了個劈砍的動作,隨即第二人倒地。
他們模仿得太像,便是傻子也能看出來是在學誰。
李非白整個人從頭涼到了尾。
他一隻耳內發出陣陣尖銳刺耳的聲音,整個人頭重腳輕,半點也挪動不得。
啞奴們的惡趣味得到了意料之中的反應,一人握著一把刀便衝過來。
蕭瀲分心瞥了李非白一眼,正欲分心幫他。
哪知李非白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雖然係統地學過一些武藝,卻被怒意蒙蔽了心神,緊接著便是毫無章法地對著三個小啞巴一通亂砍,瞬間三人便負了傷。
蕭瀲看得心驚,眼角餘光卻見魏迦陵一刀劈來。
他險險地往後退了一步,可右手依然被劃開了一道口子——幸而不是夏日,這道口子算不得,想來日後治療也不會困難。
日後?
這個時候居然能想到“日後”這倆字兒,實在是個不錯的兆頭。
既然日後可期,他也不客氣,忽略手臂上的疼痛迎刀而上。
九衛見自家主公落了下風,想提醒他受了傷,此時正麵迎敵並非良策。
然而魏迦陵心氣極高,想來提示也是無用,反而會被肅王抓住把柄。
他們想上前幫忙,卻被蕭讓攔下。
“人在世上,隻要不將自己看得太高,就能活得快活長遠。”蕭讓掂了掂自己的劍鞘道,“你們還是不要摻和進去的好,否則隻會是炮灰。”
九衛聽不懂蕭讓具體在說什麽,卻但也不是傻子,明白這是瞧不起他們的意思。
蕭瀲一身輕簡,怒意加身,隻恨不得將魏迦陵碎屍萬段,每次下手都沒有顧忌——魏迦陵這人有一點好,那就是輕易不會對女人下狠手,這點上倒稱得上君子。
他的人已經去尋明月,想必很快便能尋到。
就在蕭瀲分神之際,魏迦陵突然輕笑一聲,一個翻滾離開了殿外。
他的臨陣脫逃令人始料未及。
蕭瀲一腳將絆住蕭讓的紫芋頭踹飛,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道:“你去尋公主,我去找魏迦陵。”
蕭讓心頭咯噔一下,有些為難地道:“這不太好吧?往往這麽說的人最後都…”
都回不來。
蕭瀲連個白眼都懶得翻給他,自己朝著魏迦陵的方向追了過去。
他不斷地追尋著那抹紫色身影,直至到了懸崖邊。
“你將我引來這處,是想與我同歸於盡?”蕭瀲凝神盯著魏迦陵問。
魏迦陵眼睛餘光瞥向懸崖邊,昂首道:“蕭瀲,我本不想與你為敵。”
奪妻之恨不共戴天,蕭瀲哪還容得下他?
“我從來不是什麽君子,如今四下無人,倒也不必同你假惺惺。”蕭瀲揚起槍尖指著他道,“你不想與我為敵,卻處處與我為敵。”
蕭瀲說罷,也不等魏迦陵開口,提槍上前——他知魏迦陵心思詭譎難以捉摸,擔心自己中埋伏,索性離他遠些,僅憑一杆亮銀槍同他過招。
魏迦陵似是受了傷,加之刀並不及槍沉重,未抵擋幾下便被刺穿了胸肺。
他悶哼一聲,似乎是痛得很了。
蕭瀲則冷眼望著他,咬牙切齒道:“魏迦陵,你必須死。”
他說罷,便把自己所有力道放在槍頭,淩空將人推了下去。
正在峭壁上努力攀援的穆穆見上麵落下來一個身影,嚇得正要哇哇大叫,定睛一看卻是魏迦陵。
她鬆了口氣,攀得更起勁兒了。
蕭瀲也沒想到這麽輕鬆就解決了魏迦陵。
他愣了一下,緩步走到懸崖邊,探頭向下看時,被人抓住了腳踝。
蕭瀲心下一驚,想魏迦陵果然來使陰招,正準備要甩開那隻手,卻聽到穆穆的聲音。
“是我是我!”穆穆另一手扒住了懸崖邊,“…快拉我上去!”
蕭瀲鬆了口氣,伸手將穆穆拉了上來。
“要不是這些藤蔓,我就摔死了。”穆穆將身上纏著的藤蔓枝葉清理好,又道,“我親眼見他掉下去了…懸崖很深,他活不下來的。”
蕭瀲蹙眉——既然穆穆都可以上來,那麽魏迦陵有沒有這個可能?
此時李非白蕭讓等人恰好解決了啞奴和九衛,特來這裏尋他。
李非白見了穆穆,登時氣不打一處來。
他上前一步捉住穆穆的手臂,怒道:“就你愛逞能,什麽都得有你,當我是廢物嗎?”
“我沒有…我隻是想先過來找明月…”穆穆嚇得縮了縮頭,又小聲地道,“她是你妹妹。”
李非白簡直要氣笑了。
“她是我妹妹,你…”他愣了一下,又紅著臉道,“…你也是我妹妹。你的命也是命,別不拿自己的命當回事,懂嗎?”
穆穆尚不懂做妹妹的好處,可她是能感覺到李非白的關心的。
“懂了,懂了。”穆穆笑道,“你別抓我,我胳膊很痛。”
李非白忙將她的袖子捋上去,見她胳膊上被樹枝劃了一道又一道的傷口。
“回去清理。”他小心地將她的袖子放下來,“這會兒別出汗,萬一衣服粘到傷口上,揭下來的時候能疼死你!”
“哎!”穆穆高興地答應著,也不知道傷成這樣她到底高興個什麽勁兒。
蕭讓對蕭瀲道:“下麵我帶人收,公主在後麵。”
蕭瀲道了聲不必:“我自有安排。”
說罷,他帶人一起去後麵寢殿尋明月。
待見到寢殿時,蕭瀲突然停下了腳步。
眾人不明所以,尤其是李非白,打算直接進去尋人。
“我自己進去。”蕭瀲道,“你們在這裏等著。”
也不等李非白同意,他一個人走進寢殿。
“我妹妹我為什麽我不能進去找她?”
李非白說著,正要抬腳跟上去,卻被蕭讓製止了。
“他倆這麽久沒見,你總得給他們些空間。”蕭讓道,“人家夫妻一體,你個堂兄湊什麽熱鬧?”
李非白碰了一鼻子灰,訕訕道:“好吧…那等著就是了。”
蕭瀲獨自一人進了寢殿,觸目便見明月坐在床邊。
她低著頭正摸著肚子喃喃自語,側臉是一如既往地恬靜安逸。
蕭瀲覺得,自己這些天來的疲累好像在看到她的那一刻便瓦解了。
他張嘴想喚她,可“明月”二字到了嘴邊卻酸澀無比,堵得他喉嚨發脹,心口發慌。
明月察覺到有人來,疑惑地轉過頭。
她咧出一個笑,卻帶著哭腔道:“你來了呀…”
蕭瀲險些便繃不住。
他沒說話,走過去將她抱進懷中。
明月緊繃著的神經漸漸在後背上不斷遊移的大手安撫之下鬆懈下來。
“我知道你會來的…”她低聲道,“所以我沒怕過。”
蕭瀲被她這句滿含期待的話擊碎了心防,雙手無措地撫摸著她的脊背和後腦,揉亂了她的長發。
“我把元京打下來了,孫賀死在陛下靈位前。”他說出她一直以來的心結,“明月,你能回家了。”
明月將他抱得更緊了些,力氣大到似乎要將他的腰勒斷。
她沒將“謝”字說出口,隻因此時無聲勝有聲。
蕭瀲感覺自己腳下被什麽東西絆住,低頭一看,見一根腳鐐正鎖在她足踝上。
此刻的蕭瀲恨不得將魏迦陵的屍身翻出來燒成灰。
他跪在地上,撿起自己身邊的亮銀槍往鏈子上一戳,便見它應聲而斷。
明月見他抓著槍,沒有抬頭。
她想將他拉起來,卻意外地看到他身前的絨毯上滴了兩滴眼淚。
她是頭一回見這個大男人掉眼淚。
“你別呀…”明月伸手抱住了他的頭,“你這不來了麽…你哭什麽…別哭呀…”
蕭瀲伏在她膝上,過了好一會兒後才揉著通紅的眼睛站起身。
“我也不知道怎麽回事…”他無助又委屈地道,“就是心裏難受…”
明月笑了,為了讓他能開心點兒,便拉著他的手往自己的肚子上拽。
“我有孩子了,你知道嗎?”她笑眼彎彎,“咱倆的。”
蕭瀲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過去。
“怎麽不是鼓鼓的…他怎麽還不快點兒長大?”他摸了摸她的肚子,神態明明是高興的,可偏偏就是一副不滿意的模樣。
明月覺得好笑——這個人這時候像個傻子一樣了。
“它還要好幾個月才能長得鼓鼓的呢!”她提醒道。
蕭瀲見她笑靨徹底綻開,眉宇間再也沒有從前那抹憂鬱,心底覺得終於踏實下來。
他將她大橫抱起,明月也自然地摟住他的脖頸。
她指著元京的方向道:“帶我回家!”
蕭瀲點點頭,同她一起離開寢殿。
李非白等人見他們出來,忙上前查看明月是否遭受什麽虐待。
明月搖頭說沒有:“虐待倒是不曾,隻是魏迦陵不讓我出去…”
蕭瀲聽到魏迦陵的名字,轉頭陰沉著臉吩咐蕭讓:“咱們走後,讓人將這座山燒了。”
魏迦陵心眼兒多得很,不燒山他實在難以放心。
他抱著明月帶人向外走。
“打了半天你也累了吧。”李非白還時不時地湊上來,“讓我抱抱?”
蕭瀲連個眼神都不肯給他。
上山難,下山卻容易,那些陣法不知為何皆消失不見。
他們退到一個安全的位置之後,蕭讓便命人放火燒山。
“燒山也有燒山的講究。”蕭讓道,“不會殃及附近的林子,堵住所有的水路,魏迦陵當初造這座山的時候有沒有想到這裏會是他的陵寢?”
蕭瀲不置可否。
熊熊火勢燃遍整座山,足足燒了五日才將一切化為灰燼。
而這五日,他們回了元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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疏星淡月,銀漢無聲。
更夫已經換下了麻布外衫,穿上自己婆娘做的新單衣。
數月前的元京尚還有宵禁,自打永嘉公主的夫婿上位後,便將國號改為“晉”,年號“泰清”。
“泰清”是為了紀念太清帝,隻是覺得“太清”不吉利,便換了一個字。
一陣香風吹來,崇明河上花燈搖曳。兩岸商鋪客舍通宵達旦,迎來送往著路過的遊人。
東方有淡淡紅光溢出,更夫敲了五下梆子,拉長了聲調道——
“平旦已至,天下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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