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爭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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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典禮一直到日昃時分方才結束,諸侯百官們都紛紛登上早已等候在宮門外的自家馬車,互相拱手道別。這一天的繁文縟節下來,吃也沒吃好,還沒個打盹的地方,每個人都是一身的疲憊。

    召公靠在車欄上,一臉的心事。召伯虎關切地問道:“父親在憂心何事?”

    “所謂‘一日之計在於晨’,而今諸侯日強,進逼王室。彼此或有兼並之意,而大王今日登基,竟然對王畿外的諸侯降階相迎,實非吉兆。自昭王南征死於漢水,西六師全軍覆沒,我周王室之威望已遠不如前。穆王一生南征北戰,開疆拓土,方才勉強維持住局麵。為父擔心,今日過後,四方諸侯會小瞧了大王,產生異誌。”

    “父親過慮了吧?”召伯虎寬慰道:“大王幽居日久,一日即位,難免有不妥之處。假以時日,自會生出王者氣度。誰也不是生來就是一生王氣的!”

    “但願吧!”召公瞟了眼兒子,忽想起一件事來:“國事憂心,家事也不輕鬆。王後娘娘提的親事,你覺得如何?”

    召伯虎清逸的臉龐泛上一團紅暈,他低頭應道:“一切但憑父親做主!”

    召公輕歎一聲:“本來也是樁極好的親事,太子已立,王後也正當盛年。可------”

    “莫非父親有何隱憂?”

    “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呀。我聽說大王與王後關係冷淡,再加上申侯四處宣揚即將送女入宮,難免將來有會有爭嫡之事。我是怕------”後麵的話他不想再講下去了。

    召伯虎卻沒有絲毫遲疑:“父親是怕被人看作太子一黨麽?若是這個,父親無需多慮,即便不結這門親,在天下人的眼中,我召氏一族亦是太子一黨無疑。”

    “這卻是為何?”

    “難道父親忘記了當年灃水上魚浮救嬰之事麽?我父子親手救下了尚在繈褓中的太子,還能首鼠兩端嗎?再說,嫡長子為宗子,繼承父位本是大周宗法,即便無有此事,倘若有人膽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意欲奪嫡,我父子理當挺身而出,豈有坐視之理?”

    兒子年輕的臉龐雖略顯稚嫩,卻有一股子堅毅果決之氣由內散之於外,召公似乎了悟,點了點頭說:“子穆之意,為父已明白。這門親事為父應了。”

    “一切但憑父親為兒做主!”召伯虎在車中長作一揖,眼中閃現出一個雍容華貴的婀娜背影------

    雖然有不太愉快的插曲,但周夷王姬燮還是急於與自己的王後分享這人生中的最高光時刻。下了朝,他急匆匆地奔向中宮,一路上浮現出妻子番己溫柔拜賀,款款敘話的景象。過去種種已埋入時光,今後他一定會好好愛護她們母子,共同打造一個夫妻和睦,父慈子孝的王室之家,給天下萬民樹立一個榜樣。

    可惜讓他失望了,王後番己一臉嚴峻,姬燮不明就裏,以為她是想起了過去的不愉快。低聲撫慰道:“王後,孤過去對不起你和胡兒,但以後不會了。孤永遠記得這六年的苦寂歲月,沒有你們母子相伴,孤該怎麽度過?你放心,以後你為王後,胡兒為太子,誰也害不了你們母子。”

    番己似有所動,嘴唇翕動了兩下,還是直言道:“大王,妾不是要說這個。今日大殿之上,當王畿外的諸侯升殿參拜之時,大王是不是降階相迎了?”

    姬燮沒想到她會問這個,頓時心頭湧上一陣不快,冷冷地說:“是啊!怎麽,有何不妥嗎?”

    “大王,你糊塗啊!”番己急了:“曆代天子即位,可從未有過如此紆尊降貴之禮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天子承天命,牧萬民,何等尊貴?怎能如此降階?天下諸侯本就各懷異誌,大王本該恩威並施,令他們畏服。可大王如此做,豈不是叫他們自此輕看了?------”

    “夠了!”姬燮忿然而起:“你不過是孤的王後,怎敢置喙朝堂之事?你別忘了,孤現在是王,天下獨一無二的王,不是你的兒子,必須接受你的訓誡。你的這些鬼話這六年孤也聽夠了!”

    番己的眼淚在眼眶裏打轉:“大王還記得自己是天下獨一無二之王,那便好了------”

    聽了這話,姬燮更加火冒三丈,番己分明是譏諷自己沒有王者氣度嘛!攸地,耳畔似又回響起朝堂上齊侯那聲哧笑,那張短須長目的臉不知怎的竟與番己的臉重合了。姬燮火極,一抬手,一個響亮的耳光已摑在了番己臉上。

    這一巴掌力度極大,也極響亮,番己被扇到了地上,好半天不得起身。獳羊姒一麵趴在地上懇求:“大王開恩啊!娘娘她不是有意冒犯大王的!”一麵膝行過去扶起番己。

    看著妻子臉上清晰的掌印,姬燮的手在顫抖,心中一片茫然。怎麽走到這一步的?曾幾何時,他們夫婦也有過曼妙的新婚時光。那時候,他為她畫眉,她替他束發加冠,她鼓瑟,他便吹笙,一日日如膠似膝。雖然幽閉府中,但兩人都不覺得時光難捱。那時她還特別愛吃醋,自己的媵妹夷己竟然有大半年見不得他的麵,自己的一應生活都由妻子親手料理,決不讓婢女們近身。

    可是從什麽時候起,這一切都變了呢?番己依舊料理著他的日常起居,但卻似在完成妻子的任務,一點不走心。他親近夷己也好,身邊有別的婢女也罷,她都眼皮都不抬一下,似乎自己是別人的丈夫一般。直到開始謀劃扳倒王子姬皙的事,她才上了點心。這一切都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變化的呢?姬燮思索著。

    有了,就是從姬胡出生的時候開始的。自那以後,番己變似換了一個人一般。

    他正想著,番己已爬了起來,跪在自己跟前,看不清臉,一言不發。姬燮很想挽回,他伸出手想撫摸妻子遭掌摑的臉龐,可卻被她一偏臉避開了。

    番己的聲音有些顫抖,卻依舊平靜,聽不出波瀾:“臣妾冒犯大王之威,罪該萬死,請大王降罪!”

    她還是這般倔強,一步不肯退讓。周夷王一股怒意湧上心頭,憤怒地一拂袖,恨恨而去。番己跪伏在地,兩顆淚珠砸在膝前的苫席上,久久不肯起身------

    新王登基的第一天,便與王後開始了冷戰。這讓整個鎬京王宮都寵罩於陰霾之中。

    其實在扇出那一耳光的一瞬,姬燮便後悔了。他知道,自己的妻子番己有多麽倔強,她決不會象市井婦人那般撒潑抱怨,更不會象一般閨秀那樣楚楚可憐地求取丈夫的憐愛與疼惜。她隻會將此事深埋於心,更堅定地與他拉開距離,就象上回一樣。

    可他能怎麽辦呢?如今他已是君臨天下的王者了,難道要他俯首向她道歉嗎?那怎麽可能?他陷入了難言的煩悶之中。夷己那裏他也不想去,偌大一個後宮,竟無一個知心人嗎?

    家事一團糟,國事更不輕鬆。登基不過大半月,他便有處處受製,如履薄冰之感。“新官上任三把火”,姬燮正想要整備兵治,修煉甲兵。這件件事都需要銅啊!可偏偏隨國那邊今年送來的金(銅)又減少了,這一回比去年少了三分之一的數還多。這叫他如何鑄造新祭器,如何打造戰士需要的鎧甲與兵器,還有兵車的軸承也老鏽了,也得更換。

    這一樁樁一件件,攪得他焦頭爛額,夜不成寐,還不如在公子府幽禁時過得舒心。

    這不,下朝後把周召二公與新留朝為司徒的虢公留下來商議。幾個人說來說去,也沒誰能拿出個可行的主意。

    周夷王問:“為什麽隨國送來的金今年這麽少?”

    周公定答曰:“稟大王,聽說楚蠻正在整備兵馬,不日將再次伐隨。隨侯也是無法,隻能也整治甲兵以應對,所以上貢的金隻能減數了。”

    “楚子可恨!”周夷王恨恨地咬牙:“難道就不能徹底鏟除了這個毒瘤?還我大周天下一個安寧麽?”

    虢公攘臂上前:“臣願率王師前往討伐逆楚,為大王分憂!”

    召公持笏上前行了個禮:“虢公此言差矣!當年因為楚子三年不納貢,昭王輕率西六師出征江漢,結果全軍覆沒,而昭王自己也不得生還。如今國勢尚不能與昭王時匹敵,豈能輕言南征?”

    這下可熱鬧了,虢公主戰,召公主和,周公持中勸說,吵得姬燮腦仁兒疼。末了,他無奈地揮揮手,讓他們都退下算了。末了一看,召公居然還沒走。

    姬燮眼皮都懶得抬一下,問:“愛卿還有何事?”

    召公有些猶疑:“有件家事需稟報大王允準。”

    “何事?”

    “王後曾為犬子提親,說願將娘家嫡侄女許配虎兒為偶,感娘娘美意,特來求大王允準。”

    “哦?”周夷王抖擻了一下精神,覺得番己這媒做得不錯,這樣太子可得一強援,不至於今後在朝中孤立無援,步自己的後塵。不住讚許道:“這親事不錯。孤王同意了。”

    “謝大王!”召公下拜:“臣這便遣人前往番國求親!”

    周夷王正待扶他起來,忽然舅舅紀侯一路嚷嚷著闖了進來:“大王,大王——”

    姬燮有些不悅:“舅父何事如此驚慌,成何體統?”

    “大王,”紀侯喘著氣說:“臣女紀薑——她,她已入鎬京城了!”(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