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百三十二 掩飾

字數:4318   加入書籤

A+A-




    「自朝歌一別,常有大王行止落入小女耳中,以為大王對小女有意。然巫隗生於草原,自由自在慣了,不願一生拘於宮牆之內,若大王強征小女入宮為妃,奈何是以,小女自毀容顏,亦是為了永絕大王之念想。」
    姬胡被她冷冰冰的話語激怒了,忿然站起:「你就這般厭惡孤麽」
    巫隗何等聰慧之人,如何聽不出姬胡語中無法抑製的慍怒,那是被突兀拒絕的痛。她一斂裙裾,肅然下拜道:「大王以為,小女無情麽實非如此,然君至甚,己更甚。故而有此舉,萬望大王原宥!」
    姬胡茫然,忽而恍悟,輕籲一聲:「說的也是。王宮高牆朱戶,庭院深深,分明是一座囚籠。孤已入籠中,母後亦亡於彼,又怎能拘束於你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深宮高牆又豈是你的歸宿何況……」
    後半句他忍住沒有說下去,自己與申薑的婚事是母親番己定下的,無論從禮製還是孝道抑或是對亡母的深情來說,他都不能也不會違逆。申薑必定是自己的正宮王後,那麽巫隗若入宮伴君,便隻能如厲姞一般做個次妃而已。以巫隗之剛毅心誌,豈肯屈居如此,倒不如這般身在江湖,自由自在的好。
    那雙絕美的手又緩緩抬起,不知如何在頭上一繞,黑冠黑絲依然故我,似乎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小女雖不得長伴君,然處於江漢之遠,定會為大王滅鄂宏圖殫精竭慮,善加謀劃,以襄助大王一臂之力。」平靜淡漠的話語中滲著一絲細微的沙沙聲,依稀秋夜蒼涼的細雨。
    又是默然良久,姬胡起身深深一躬,一句話沒說下得樂樓去了。衛和已在樓下恭候良久,見周王麵色不善,也沒敢多說話,隻低頭告稟:「大王,祁仲的車已備好,是現在離穀嗎」
    「此時不走,更待何時」姬胡一拂袖,頭也不回地走了。衛和緊跟於後。
    晨暉之中,巫隗纖細的玄紗身影一直佇立於樂樓欄杆之後凝望,直到姬胡一行已消失於穀口,再也望不見。
    她一轉身,正對著林伯迎上來奏事,四目相對之時,林伯「啊」的一聲,驚得後退了好幾步。巫隗這才恍悟,苦笑著揭下了黏粘在臉上的暗紅色疤印,一張絕美的臉龐呈現在晨光之中。
    「啊……這,原來如此!」林伯鬆了一口氣,卻又覺得不可思議:「穀主何必如此社領籌謀了這般久,如此一來豈不是前功盡棄」
    「入宮非我所願,有些事,我不能也不願去做。便是師父震怒,亡母含怨,我也不能以葬送自己的代價去做。除此之外,便無不可。」巫隗語中充滿無奈。
    林伯深知她的稟性,也不再糾結於這個話題:「社中飛鷹傳書,社領交代最重要的事情,穀主是否已向周王建言」
    巫隗唇邊現出一絲譏諷之意:「不就是保舉隗多友為征鄂之帥麽自然已說,但聽不聽可就不是我能掌控的了。重黎大師兄想掌控新邊軍,已經如此急不可待了麽不把隗多友這尊大佛挪走,大師兄又如何能如願呢」
    南林社人都知道,重黎的夢想就是成為一軍之主帥,好容易仗著做禦前護衛頭子的路子做了西六師的副帥,結果新邊軍成立,成了抗擊獫狁的中流砥柱,西六師被架空。眼看夷人叛亂,江漢戰端將起,趕緊走榮夷老師的路子調到成周八師,結果又兵敗,真是步步不順。qδ
    想起南林社這位喝涼水也會塞牙的大師兄,巫隗嘴角難掩一縷揶揄的笑意:「也不知大師兄現今如何了,聽說他要與虢仲將軍一道,裸身自囚入洛京請罪,嗬嗬嗬!就這樣還惦記著新邊軍還是自求多福吧!」
    成周八師兵敗的消息傳入兩京,老周臣民瞠目結舌了。
    此次出兵可謂舉國同心。國人昂昂披戴,將士赳赳請戰,
    廟堂謀劃無一人持論相左,加之戰場初期更是所向披靡,如何能一夜敗軍太突兀了,太離奇了,真是不可思議。
    無論是鎬京還中洛邑,周人百姓無論如何不肯相信,一口聲叫嚷著此為夷人亂周伎倆。主理兩京事務的召公虎將信將疑,立即派出親信星夜趕赴淮水查實軍情火速回報,一麵派出飛騎請周王速速還京。
    流言紛飛之際,王駕率先回了洛邑,紛亂的人心頓時有了主心骨。召伯虎奉召匆匆入得行宮,君臣相對良久默然。
    還是姬胡先開口了:「少父也嚇蒙了麽說話也!」
    召伯虎一拱手道:「臣反複揣摩,此事紛繁蕪雜,我王萬莫輕躁處置也。」
    姬胡大急拍案:「朝野議論洶洶,如何能細致梳理澇水渠成,周室剛有複興勃發之象,便遇此重挫,你我君臣何顏麵對國人」
    召伯虎正色道:「治大國若烹小鮮。唯從容操持,大局可定也。畢竟鄂夷聯手亦無力攻周,目下成周無覆滅之危,不需要快刀之法。目下所亂者,朝議民心也,戰敗之責也,以及善後諸事也。凡此等等牽涉廣闊,一時處置不當,便會人心離散傷及國本。唯其如此,寧慢勿快,需反複斟酌而後動也。」
    一番話說得姬胡頻頻點頭,自親政以來,他雖信重榮夷,但也明白若遇上關涉國本之大事,還是召伯虎處置更為妥當。蓋因榮夷善出奇謀,料敵先機,但召伯虎更擅長於從全局考慮,遇事求穩,實乃治國之根本所需。
    姬胡思忖一番,轉身吩咐道:「長史記書:成周八師兵敗相關事體,一應由相國召穆公統攝裁處。」
    周王王書一頒,召伯虎立即開始處置諸般事務。首先是仔細揣摩調查此次敗仗的全部因由,屆時之評判才能使朝會大臣與四方諸侯鹹服。同時派出王族老將前往成周大營部署接應敗軍事宜,務使異姓諸侯與夷人部族不敢在殘軍回撤時再生戰端。
    三日之後,正式軍報與查軍特使同時抵達洛邑,敗軍事由終於大白。
    十一月底,敗軍回歸成周大營。那日大將還京,三十六輛牛駕拉的木柵欄刑車沉重緩慢地駛過了洛水石橋。當先刑車上是自囚請罪的主帥虢仲,須發散亂衣甲皆無,背負粗大的荊條,古銅色的肩背鮮血淋漓,接著是副帥重黎……皆是此等形狀,慘不忍睹。
    原本義憤填膺空巷而出,隻想唾罵敗軍之將的洛邑國人,忍不住地放聲痛哭了……
    初冬的瑟瑟寒風中,大周朝野沉浸於無邊的刺骨悲涼之中。
    十一月底,洛邑行宮大殿緊急朝會,專議戰敗罪責。虢仲等一班大將自請布衣負荊,悉數於大殿西南角落的一片草席上跪坐。舉殿大臣與謁王諸侯們麵若寒霜,一片肅殺。
    姬胡麵色鐵青,對著殿下首座的召伯虎揮了揮手,便不再發一言。
    「諸位臣公,」召伯虎從座中起身,「我軍不意敗於大青澤,夷人與鄂人彈冠相慶,國人物議洶洶。今日朝會,旨在厘清真相,明白罪責,妥為處置,以安國人,以定大局。為明事實,主帥虢仲當先行翔實陳述戰事實情。來人,為虢將軍卸去荊條,並設坐席。」
    「不須。」虢仲推開了兩名老內侍,依舊負著粗大的荊條霍然起身:「敗軍負罪,焉敢去荊入席。」
    他赳赳前行幾步,站定在兩列朝臣坐席的中間甬道,向王座昂然一拱手:「罪臣虢仲,敢請我王許中軍司馬陳述戰事,以明真相。」
    姬胡衝相案一揮袖,召伯虎當即言道:「將軍有公允之心,自當許之。」
    中軍司馬是統率幕府總司軍令之將官,率領所有司馬處置各種軍務,幾類於後世的參謀長。統帥戰法但定,中軍司馬一則作具體調遣,二則保管並記載統帥發出的所有軍令。唯其如此,中軍司
    馬是對戰場全局最熟悉且握有全部證據的將官。隻要處以公心,一個中軍司馬最能說清戰場諸般細節。
    軍旅傳統,中軍司馬幾乎總是由既有將軍閱曆又有文官閱曆的文武兼通的「士將」擔任。因為此等軍職的特異性,許多國君重臣為了有效監控大軍,總是盡可能地「舉薦」自己的心腹做中軍司馬。
    目下虢仲的中軍司馬,恰恰是召伯虎與三王子姬慈共同舉薦的王族旁枝公子姬伯顏,從相府舍人一直到入軍為高級參讚,不可謂不成功。雖是廢王子皙之子,然畢竟時過境遷,王座已遠,許多人早已模糊了他的出身。而隻看重同為姬姓正統血脈的延續,又能文能武,實是中軍司馬的不二人選。
    「末將如實稟報。」同樣背負荊條布衣滲血的姬伯顏從罪將坐席區站起,從大軍南下說起,一路攻陷無數夷寨,追擊淮慶,再說到兩次陷入埋伏的激戰情勢,無論是將帥謀劃還是兵力調度,都是條分縷析有憑有據。整整說了一個時辰,大殿中都是鴉雀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