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百六十八 去國懷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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鄂鯤同樣以沉默作出了回答。
「好……」鄂馭方點點頭,語帶威壓:「你可知後果是什麽?」
「兒願自貶為庶人,此生再不入鄂城一步。」鄂鯤沒有片刻遲疑。
「好,那你便先回府,聽候處置吧!」鄂馭方似乎十分疲憊。
「諾!」
鄂鯤不知道是自己是怎樣走出的鄂宮,來到這熱鬧的街市之上的。周遭依舊彌漫著蘭膏氤氳的香氣與茜草略帶苦澀的青草味,伴隨著商販一聲高過一聲的賣力吆喝之聲……然而落在他的耳中,恍若幻象,卻是那麽的不真實。
方才發生的一切恍如噩夢,卻又那麽的真實。母親的死許多年來如一塊巨石般壓在他的心上,無數個疑問在心頭縈繞,卻不能求解。今天,該說的都說了,該問的都問了,餘下的,且隨他去吧!或許,在銅綠山劫後餘生的自己本就不該回到鄂城,這裏……早就不屬於他鄂鯤了。
「公子,快看看我的蘭膏吧!上等貨色,回去送給娘子,保管她開心。」不時有小販兜售貨品,鄂鯤從混沌的思緒中驚醒,驚恐的眸子四處打量著。
一個文弱的年輕人擦肩而過,口中狂呼著:「我買到蘭香茜草了,哈哈哈……一株隻要十金了!我發財了……」
頓時,便如一顆水滴落入沸油當中,整個街市為之瘋狂。無數人圍住那個年輕人一聲聲追問:「在哪裏買得的?」
人人眼中閃動著對金錢和發財的貪婪渴望,人人陷入美夢狂想當中而不自知……鄂鯤無奈了,絕望了,舉世皆濁我獨醒,奈何?算了,他叫不醒陷入蘭香茜草美夢當中的國人,拉不回注定衰頹的國運,甚至,已是自身難保之人,遑論其他?
幸運的是,回到冷僻的家中,至少還有叔妘的溫柔為他撫平創傷。
可是令他沒有想到的是,剛剛一腳邁入門檻,主事家老便一臉慌張地遞上一份羊皮書,上頭是妻子熟悉的娟秀字體:「妾本微賤,不堪為配。公子盡可聘娶楚女,莫要以妾為念。」
鄂鯤的手不住地顫抖著,羊皮書無力地掉落在落滿合歡花瓣的泥地裏。鄂鯤無力地扶住身旁的老樹,喘息了好一陣子,忽地發出一陣大笑:「也好,也好,都走了,如此我也了無牽掛了……」
當相府舍人莫必帶著鄂侯手令與幾十名吏員甲士開到公子府門前時,鄂鯤正在操琴而歌。
金紅的落葉鋪滿了庭院,叮咚的琴聲沉滯得教人窒息。鄂鯤的歌聲如慣常吟誦般散漫自然,平靜如水猶見蒼涼:「大廈將傾也,一木維艱。大道孤憤也,說治者難。吾道長存也,夫複何言!故國將亡也,心何以堪?知我罪我也,逝者如煙……」
莫必聽得心驚肉跳,很是不安,一拱手高聲道:「大道便是興蘭草之業,使我鄂國關稅猛增,國富民強。舉國上下,唯公子一人作此無謂之歎,豈非惡咒故國也?」
叮的一聲銳響,琴弦斷裂。鄂鯤抬頭,目光掃過莫必與吏員甲士,緩緩起身,冷冷一笑,一句話不說向外便走。
庭院外停著一輛破舊的軺車:車身灰黑粗糙,毫無青銅軺車的典雅高貴;傘蓋粗壯憨樸,恍如一頂醜陋的鍋蓋扣著小小車廂。醜陋的傘蓋下挺身站著枯瘦高大的公子鯤,頭戴一頂八寸白竹冠,身穿似藍非藍似黑非黑的一領粗麻大袍,與一身錦繡的相府人馬幾成古今之別。
早有好奇的國人早早等候在道邊,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奇特的軺車,絲毫看不出好惡之情。
「公子鯤這是要上哪裏去?」有人低聲問道。
「他被君上廢為庶人,發往宣城做守城卒子了。我是聽在相府做門客的小舅子說的。」
「啊?真的?君上真如此狠心?」
「那還有假?公子
鯤一直主張禁絕蘭香茜草,如今又為一婢女而拒婚楚國,君上留他一命,已是看在父子血脈份上了。」
「那……楚國的婚事怎麽辦?不會又要打大仗了吧?」沉浸在蘭香茜草的造富神話中的鄂國人,已經逐漸喪失了血戰的勇氣與信心。
「聽說,君上已經把他自己和世子鰱的八字給楚使帶了回去,讓丹陽那邊自己決斷。」
「哦,原來如此!公子鯤也是太不知好歹了!」
「誰說不是呢?」
刮木嘎吱刺耳,眼見將出北城門,鄂鯤忽地一跺腳,笨重的破舊軺車勉力咣當停穩。莫必等人麵麵相覷,不明所以。隻見鄂鯤忽地回首對著黑壓壓聚攏的人群一拱手,高聲訴道:
「鯤不才,行將離國,臨行有一言奉勸諸位。民以食為天,田地不種莊稼,而種蘭草與茜草,糧食從何而來?織機不紡紗撚布,而隻繅製紈素,庶民之粗布從何而來?商人不販運常貨,而隻囤積齊紈與蘭膏,皮革農具從何而來?蘭香茜草價高隻得一時,一旦落入塵埃,爾等以何為食?
鯤言盡與此,諸位好自為之。」
說完,鄂鯤全然不再回望,嘭地一跺腳,那輛笨重的軺車已經咣當嘎吱地啟動了,向著最北的宣城駛去。
人們看了一陣,議論了幾聲,也便各自散去忙自己的營生去了。根本沒有人把鄂鯤的臨別贈言真的當一回事。
「這個公子鯤也真是個人物,可惜,生不逢時也!」猗恭深深地看著那輛軺車消逝在城外的滾滾黃塵之中,回過頭來問身邊的女子:「你真的不跟他一起去宣城嗎?」
叔妘目中含淚,淒然言道:「不想他真的拒了楚國的婚事,以至於斯!然我已想清楚了,似我這般出身能力,終是隻會拖累他,令他施展不開手腳。還是讓他無牽無掛的好!」
猗恭點點頭:「你既已打定主意,這便安排你去番城巫隗那裏吧!她那正需要人手,再說……」他頓了頓,眸中頗有深意:「番城離宣地也近。」
叔妘目中一閃,深深一躬道:「多謝先生體恤!」
回到驛館,猗恭心緒如同亂麻。憑心而論,他是欽佩公子鯤的卓識大才與孤勇之心,也是真心同情這一對苦命鴛鴦的。可是……唉,偏偏大道殊途,如之奈何?
蘭香茜草這出大戲已堪堪演至中場,如今鄂國境內人人以種草為樂,商人以囤積逐利,師父的大計運行順利。
「不管了!」猗恭猛地一拍案:「待到來年春荒,便是大戲收場之時!」
六月初,古老的鎬京王城一片平靜。
國人一如既往地在古老的井田中默默勞作,收割著已經熟透的大麥小麥,悠悠然地在收過麥子的田裏翻地,為秋日再種做著有條不紊的備耕。王室的作坊依然叮叮當當,正在為行將舉行的天子大婚典禮製辦各種青銅鼎器。官市麵上的交易依然童叟無欺,市人的腳步依然慢條斯理。
一切都是那麽順理成章,慢條斯理。甚至鎬京城頭的王師守卒,也隻對連番進入城門的斥候漫不經心地瞥上一眼,再看看天空白花花的太陽,計算著還有多久換班。
在這幅亙古不變的悠悠圖畫中,一輛軺車轔轔碾過郊野向王城疾馳。
召伯虎本來正在王田督耕,一聞驚訊便立即趕了回來。他最擔心的是,稟性暴烈執拗的青年天子姬胡能否冷靜處理這次風浪。天子但有閃失,周天下便將麵臨前所未有的狂風駭浪。
自己執掌周政以來,雖已經曆過獫狁發起的馬疫與鼠蠱兩次危機,但這次非同一般,東獫狁竟敢公然在天子大婚前劫掠王後陪媵,還包圍了衛之姻親盟國。其膽子之大,其狂妄瘋癲,簡直是在打周天子的臉哪!召伯虎如何不心急如焚?
一路郊
野疾行,召伯虎中心如焚。
定都豐鎬一百餘年了,周人似已逐漸喪失當年惕厲奮發的那種雄心。文王作《易》,周公作《禮》,一百餘年安享天下貢賦,周人尤其是王畿子民漸漸變成了溫柔敦厚的王化之民;其尚武奮激的性格絲絲縷縷地化進了渭水兩岸這塊鬆軟肥活的廣袤平原,縱然天塌地陷,也無法使他們腳步匆匆。
可是,天子姬胡是什麽樣的性子?他無奈地搖了搖頭。
「轟——轟——轟——」
軺車剛剛穿過大漆斑駁的紅色宮牆,便聽到宏大沉重的鍾聲轟鳴不斷,宮城裏到處都是急促雜遝的腳步聲。
召伯虎心中猛然一沉,腳底一跺,軺車還沒有停穩,還不待馭手過來放下車杌,便已利落下車,踉踉蹌蹌向鍾鼎廣場奔來。及至看見那座厚重拙樸的鍾亭,他驚訝得愣怔了,明明想喊一句,張開口卻沒了聲音。
鍾亭下,一個身披大紅繡金披風,頭戴一頂精美的白玉冠,長發披肩的青年,抱著粗大的木柱鍾杵,正奮力地向著大鍾猛砸。鏽蝕的木屑與厚厚的灰塵激蕩飄飛,鍾亭彌漫出一片塵霧。
青年卻全然沒有理會這些從未見過的髒物,隻顧一下又一下地憤然猛撞,那咬牙切齒,涕淚交流而又血脈賁張的模樣,使匆匆趕來的內侍與侍女們相顧失色,沒有一個敢走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