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零五 土長城的孤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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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這麽突然?」麗隗真的是一驚:「和誰打?」
    「還能有誰?還不是金兀都這個老狐狸!」郅於將手中盛著馬酒的陶盅恨恨一墩:「狐姑一死,這老小子馬上翻了臉,聯合林胡與樓煩部奪了我無終兩片最好的草場,並五六千牧民。不奪回來,我郅於誓不為人!」
    「林胡與樓煩?怎麽可能?」饒是經曆頗豐,麗隗也沒想到這兩個親密部族會反手在背後捅刀。
    「哼!怎麽不可能?」郅於微胖的臉龐上浮現出一縷揶揄的笑意:「你以為這幾個月那個老狐狸閑著了嗎?女兒送光了,就把最寵愛的兩個姬妾分送給了林胡王與樓煩王,附帶幾百名奴隸,還許諾從我無終部奪來的草場牧民他分文不取,白送兩王。就這樣,這兩個背信棄義的東西,就跟著他幹了!」
    郅於越說越氣,一拳砸在案幾上,震得上頭的杯盞跳了一跳。轉臉卻見麗隗看著帳頂一動不動,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思,頓時沒好氣地問了一聲:「你在想什麽?發什麽愣?」
    麗隗回過神來:「我在想,這裏乃諸戎交界之地,爭端頻出。如今又有東獫狁部在翻雲覆雨,我部必將不得安生。不如……」
    她還沒說完,郅於便聽得不耐煩了,大手一擺:「行了行了,你又要提及那個老話題了。遷到你娘家隗戎草原去,是不是?別忘了那裏如今是衛國的地界了,我們可是剛剛剿滅了你表哥的五萬邊軍哪!去隗戎草原,你怎麽想的?把自己當肥肉送給衛國一口吞下嗎?」
    麗隗還想張口勸說,郅於早已起身向帳簾走去,渾厚的聲音頗有些激動之意:「男人的事,你一個女人懂什麽?你隻需照料好族中老弱婦孺,其餘的事不需你操心。明日出征,你好好看著狐突,就不用來送行了。如今,他可隻有你這一個娘了。」
    「是。」麗隗隻好低頭稱是。
    帳簾掀起,冷風倏地撲麵而來,麗隗隻覺身上一陣冷嗖嗖,不知是冷在身還是冷在心。侍女跟著掀簾進來,見她抱著胳膊作冷,趕緊拿來一件狐裘為她披上。
    「你說,大王最後一句話是什麽意思?他……是起疑心了嗎?」
    「哎呀,王妃,你莫要再胡思亂想了。中原俗話叫疑心生暗鬼,千萬莫要自己嚇自己了。」
    行近正午了,駐紮了十幾萬部眾的無終老營到了這個時候定是喧囂非常,無數黃中泛灰的帳篷會升起炊煙,成群結隊的孩子們揮著長鞭在帳外場地上比騎小馬……可是今天,老營的炊煙照常,但卻平添了幾分寂靜與惆悵。
    無終王郅於帶著部族全部幾萬精壯出征了,誓要奪回被搶走的兩座肥美的草場。弱肉強食,這便是草原民族的生存法則。無論是人還是部族,隻要在強者如林的草原爭奪中但凡露一點怯意,頓時便會被撕得渣都不剩。有時,一個部族的由盛轉衰,甚至被其餘部族吞滅,隻是轉瞬之間的事。
    王帳內,王妃麗隗正在詳細問詢乳娘王子狐突的飲食狀況。乳娘麵相敦厚,有一答一,時不時地還恭維兩句:
    「是的,王妃。哥兒昨夜隻起夜了兩回,吃奶時又吞又咽,沒滿月的孩子能吃能睡就是好哇!還沒恭喜王妃呢。哥兒真是好模樣,濃眉大眼,胳膊腿兒也壯實有勁。還是王妃帶得好啊!」
    麗隗聽得眉開眼笑,正要宣布打賞,一名帳前侍女匆匆掀簾入內,附耳對她低語了一陣,並遞上一件物事。麗隗隻看得一眼,頓時臉色大變,吩咐乳娘帶孩子退下,隻對侍女說了一句:「叫鐵沐兒進帳!」
    帳前侍女應聲而去,麗隗看著手中的物事,眉頭緊攢,思緒飄飛。她手中乃是一支發簪。長約半尺,白玉所製,一端刻著一個魚頭,魚眼的部位嵌著兩顆碧瑩瑩的鬆綠石,簪身幾近透明,中間橫貫著一縷紅暈,那紅暈便如滴入水
    中的鮮血一般,色彩絕美又令人不寒而栗。發簪精致華貴,卻隱隱透出一股幽遠的古意和寒凜的殺氣。
    麗隗默默從發髻後部輕輕一抽,也抽出一支相似的白玉簪。隻不過要短小粗致些,魚眼的部位鑲嵌的不是鬆綠石,而是兩顆鮮血般的紅瑪瑙。父親曾告訴她,這是祖母的一對陪嫁,一支給了姑姑玉隗,另一支則給了他。如今,發簪在前,這顯然是表哥隗多友生前饋贈給好友召公虎的。她必須再次麵對表哥之死這件事了。
    想到此,她不由深深歎了一口氣。土長城的那座孤墳,也到了該麵對解決的時候了……
    入得荒漠,召伯虎放眼四顧,但覺天高地遠,荒原茫茫。觸目所及,既無鳥獸,更無人跡。遠處的沙丘形如海浪,連綿不斷,此起彼伏。一陣秋風貼地而過,卷起細小的沙粒,飄飄搖搖有如輕煙,在浩浩荒野上流轉不定。吹得召伯虎睜不開眼,一張口沙粒又鑽入喉中。
    召伯虎雖說曾有過巡邊經曆,但這般的荒漠卻是頭一回領略。他一麵領著一行三千餘人艱難跋涉,一麵也在心裏思忖著:怪道草原戎狄劫掠成性,以如此這般惡劣的生存環境,不南下搶掠怕是難活命啊!看來,周人與北方戎人的對立戰爭將世代延續,難以消解。
    正想得出神,遠遠卻見兩個黑點動躍著從遠處沙丘望這邊移動。羌興警惕性頗高,一揮手:「止!」
    馬隊止步,一騎飛馬上前查探。不多會,領著兩個人回來了。一個是兩天前派出先行聯絡無終王妃的密叔,一個則是一名不滿十五歲的陌生瘦弱少年。
    見到密叔,召伯虎很是欣喜,顧不上寒暄,劈頭問道:「如何?找到無終王妃了嗎?」
    「回相爺,找著了。」
    「怎麽說?」召伯虎急不可待。
    密叔一臉強壓悲戚的神色,將求助的目光轉向了身旁的少年:「相爺,這是無終王妃派來的人,有什麽事相爺可以直接問他。」
    「你……叫什麽名字?在無終部是何職務?」召伯虎一麵問著,心中卻暗自納罕無終王妃為何派遣這樣一個少年來迎候自己?
    瘦弱少年一抬頭,目中噙滿淚水:「小人名叫鐵沐兒,是無終王妃的私蓄家奴。之前……之前在邊軍做軍仆,專一給隗將軍養馬,侍候起居。」
    召伯虎心中猛地一震,身體不由自主晃動了一下,他勉強扶住車轅,沉聲問道:「子良他……在哪裏?」
    「召相——」鐵沐兒長跪伏地,隻能看見肩膀不斷顫動著:「隗將軍他……業已在土長城為國捐軀了……」
    召伯虎眼前一黑,一個踉蹌竟跌下了軺車,身子就像樹葉般飄落到了地上,軟軟無聲。
    「相爺……」羌興與密叔異口同聲地驚呼一聲,趕緊上前扶起了召伯虎。
    他是背朝上跌下去的,待到將他翻轉過來,二人心中皆是一涼。隻見召伯虎麵如金紙,口中似有鮮血流出,衣襟上也是血跡斑駁,如朵朵紅梅。
    鐵沐兒似被這番變故嚇傻了,召伯虎卻死死盯著他,質問道:「屍體……屍體何在?」
    「就地掩埋於土長城了,王妃辦的後事。王妃特意囑咐小的領相爺前去,她在墳前候著相爺。」
    「速速領路。」
    召伯虎猛然一推無數雙想要上前阻止和攙扶自己的手,搖搖晃晃自己上了軺車。
    「啟——」羌興一聲長呼,馬隊轔轔隆隆地向西而行……
    土長城正值秋風蕭瑟的季節,本就四處光禿禿,望不到一點綠色,隻有沿著土牆邊緣尚有幾叢枯黃的野草在秋風中微微點頭。滿目荒夷呀!
    戰場已經過簡略打掃,時不時地還能在不經意行走之時被掩埋在風沙之下的車輪絆了腿,在提醒後來者此處
    曾有過一場怎樣驚心動魄的大戰。
    便是這麽一個荒涼的廢棄戰場,倚靠土牆而堆砌的這座孤墳更顯淒涼。墳前佇立著一塊長長的木牌,上頭刻著歪歪斜斜的「大周隗多友將軍之墓」幾個大字,還是本色刻的,沒有用朱砂染色。可若不是這麽一塊寒酸的木牌,任誰看來,這裏就像是一座被風沙吹拂隆起的一座小沙丘而已。
    麗隗提前了幾個時辰來到的土長城,當她看到正午陽光中迎麵向她走來的召伯虎時,無須他人介紹,便在心中暗自確定了對方的身份。這就是大周國相,時常掛在表哥嘴上的摯友——召公虎。
    白衣飄飄,氣質如謫仙般出塵……這些都沒錯。隻是麗隗怎麽也不能將眼前這個須發皆有些斑白微霜,且憔悴支離的中年男子同想象中那個被冠以「鎬京第一美男子」的翩翩形象聯係起來。
    想想不覺釋然,算起來,召伯虎的年紀該有四十出頭了,在西周年代當是個不折不扣的中年人了。如何還能是個翩翩少年呢?麗隗不由在心裏暗自嘲笑自己的迂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