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亂雲薄暮的驚回 (十一)
字數:4763 加入書籤
,最快更新一斛珠 !
她幾乎感覺不到他。
管他們靠是如此之近。
她眼中有淚意,可是她用力忍著。淚意上升一點,她臉就往他肩窩深處去一點……終於,他手扶她臉側,輕輕撫摸著她臉。他手指,終於這長久接觸下,沾染了些點溫度……她將臉埋很深,呼吸都很輕,可是她嘴唇,貼著他肩膀,仿佛是嫁接了那裏,是生出來他肢體……他眼眶酸脹,手指離開她臉,想要起身,卻被她拉住,重重跌回去。後背貼涼涼簟子上,細密紋路若遍布鋼針,他全身都刺痛。
她八爪魚一樣貼著他半邊身子。
他終於不再試圖離開,安穩躺那裏。
他看得到自己胸膛上,她優美手臂、向陽花陰影,隨著光線逐漸暗去,模糊起來……他特別想抓住那影子,可是手並沒有動,隻有手指輕微勾了勾,似乎已經勾到那些,卻又迅速放開了。
她手臂向上移了幾寸,離開了他心髒位置,攀著他肩頭,依舊閉著眼睛。知道他輕輕將她摟懷裏,用他這半邊手臂;知道他輕輕不知從哪兒扯來了被單,蓋住她身子……知道他一直睜著眼睛,卻一定不曾將目光挪到她臉上……可是沒關係,他就好。她緊繃身子漸漸、一寸一分鬆下去,終於覺得自己奔襲了整整一夜加一日,早已疲累至極,大雨滂沱帶來陰暗逐漸加深、深到屋子半昏半暗之前,她已經先一步跌入了完全黑暗中去……
不知過了多久,屹湘終於醒來,身邊空空,而屋子裏黑透了。雨還下,隻是風大概是停了。雨滴不再重重打窗子上。她手臂輕輕挪動著,手撫摸著身旁涼涼簟子……險些以為剛剛過去一切是一場春夢。然而肯定不是,就算是她寧願其實隻是一場夢,此刻她是自己家中架子床裏,伸手一攬,會是allen圓滾滾小屁股。
她摸到一疊幹燥棉布。眼睛已逐漸適應了黑暗,辨出這是衣服。她裹著被單坐起來,迅速穿上這套衣服。不合身,穿上,人衣服裏晃裏晃蕩。她從高高炕沿上滑下來,酸軟腿腳落地一刻,竟準確踩一雙柔軟拖鞋上。穿上鞋子,她開門出了房間。
仍然不見董亞寧。
沒有電吧,四處都漆黑。全靠她感覺來判斷方位。
她走到門邊,往平房方向看去,有一團暖光,忽明忽暗……那暖光似乎是撲麵而來,她臉上頓時一熱。
她輕手輕腳推開、房門,拖著塑料拖鞋,沿著寬闊屋簷遮蔽出來空間,走到平房門外——她呼吸也許太過灼熱,她透過玻璃窗往裏看去時候,玻璃上起了一層水霧……朦朦朧朧,看到董亞寧坐爐膛邊馬紮上,拿了一支木棍,撥著爐膛內燃燒木頭。他身影,被爐膛內火光投射到背後白牆上,隨著他身體晃動,那光影明暗之間交替,暖暖。他身旁,旺財正撓著耳朵,連她出現門外,旺財都沒有反應……
屹湘手碰到草珠簾子,驚動了亞寧,他回頭一望,她已撥開簾子走進屋子去。
溫暖到熱屋子裏,比起潮濕外麵,很幹燥。
她抹了下鼻尖冒出來汗珠,聞到鮮甜味道。
他指了指旁邊小圓桌。
矮矮小圓桌上,有三隻大碗。一隻碗裏是蛤蜊,一隻碗裏是剝好蛤蜊肉。中間一大堆蛤蜊殼,顯然,他剛剛就是這兒剝蛤蜊肉。
她也坐小馬紮上,看了一會兒,筷子勺子都不動,伸手就去抓那蛤蜊肉。迅雷不及掩耳,手背上挨了一下,她縮手,摸著被打痛了手背,看著他暖光中顯得顏色極好臉,聽他說:“自己剝。”
她抿了下唇,又揉了揉手背,突然,伸手抓了幾顆蛤蜊肉,扔進嘴裏。鮮甜蛤蜊肉帶著湯汁滑進嘴巴裏,好吃極了。她這才知道自己有多餓。
董亞寧望著她,不聲不響起身,鍋子裏水早就燒開了,他將台子上那一碗麵疙瘩全都倒進鍋裏去。
屹湘吃著蛤蜊,看董亞寧慢吞吞、像放慢動作一般終於做好了疙瘩湯,給她盛了一碗,放麵前。
她嗅了嗅,迫不及待拿著勺兒舀起來,送進嘴裏,燙。
眼淚幾乎立刻湧出來。
手卻牢牢把著碗底,將那一口疙瘩湯吞下去。
董亞寧將一杯涼開水推到她手邊,說:“這麽一大碗都是你,著什麽急啊?”
她喝了口涼水,含著。
她有時候吃東西會很著急,被燙著時候,他會念:冷冷、冷冷,小狗等等……
董亞寧拿著勺子,輕輕對著吹氣,好一會兒,才吃了一口,不緊不慢。
屹湘捧著碗,默默吃著,不時看他一眼,他知道,但是不回看她。
屹湘發現,董亞寧很久不動一下他碗裏疙瘩湯,隨著溫度漸漸流失,那碗疙瘩湯慢慢變稠……她轉開臉,清了下喉嚨。
“四大爺說,雨小一些,會有船來接我們回去。”董亞寧放下勺子。
“嗯。”屹湘答應著,她
把董亞寧麵前那碗疙瘩湯拿過來,分了小半碗自己碗裏,低頭吃起來。
明明是從一個鍋子裏分出來,她怎麽覺得,他這一碗,特別鹹呢?讓她喉嚨不舒服……
董亞寧不知道從哪兒搬出來一個木頭煙匣子,放麵前,一板一眼,撕了煙紙,把碎碎煙絲包裹起來,卷好一支,放那裏,再繼續卷下一支……等屹湘吃好了,洗好了碗,他已經將那煙卷整齊碼匣子一角。細長指尖一點一點,點著數目,過半晌,他拿起一支來,送到唇邊。
屹湘正站他身邊,她目光跟隨著他手移動,到這會兒,毫不猶豫劈手奪了過來。
打火機煙匣子裏,她取了過來,點燃了煙。
他皺著眉,看她坐下來。
嗆人煙氣蔓延開,她不住咳著,咳到眼淚都出來了,不自覺往下流,她抹了一下,說:“……三月裏,我仙台……”嗆太厲害,她必須停下來緩口氣,“地震來時候,曾經接到過一個電話……劫後餘生,我那個念頭就冒出來,死過好幾回都沒死成我,大概能算作命大……等到我從重災區往外撤離,給爸爸媽媽打電話報平安,也想過,也許我就是以前老話說,禍害留千載……老天怎麽也不收我,留著我,讓爸媽牽掛,讓哥哥惦記,也讓……人難過。不管怎麽樣,再有事情發生,他們還是舍不得我,我也舍不得他們……”
爐膛裏火並沒有滅,燃燒著,有一支木頭突然落了下來,尚燃燒木屑落地刹那紅瑩瑩散了一片,隻一會兒,木屑由紅轉灰。
旺財忽抬起頭來,董亞寧拍拍它背,以示安撫。
他回身,將那塊掉落地木頭塞回爐膛,火光暗了片刻,忽再次燃燒旺起來。鍋子裏水發出茲茲細響……爐膛裏不斷傳出嗶嗶剝剝聲響。
董亞寧擦了下手上蹭到木灰,說:“有人來了。”
屹湘怔了怔。
片刻,外麵傳來敲門聲。
大門上銅環被叩響,她心急跳。見董亞寧站起來,她下意識拽住了他手。
董亞寧說:“是四大爺。”他等著屹湘鬆手,才抬腳往外走。
屹湘站門邊,看他從容不迫踩著雨水趟過天井走到門樓下,去開了大門,門外進來,果然是董大叔。腿邊有熱乎氣,她幾乎不用彎身,垂下手來,摸摸那顆大頭。她仍是望著那邊——董大叔不知道和董亞寧說到了什麽,董亞寧點頭,往她這裏看了一眼,黑漆漆雨夜,他們那處被應急燈照亮位置特別清晰。隻是她還沒有看清他模樣,他早已背過臉去——她轉回身來。聽不清他們都說什麽,也沒聽到大門合攏聲響。
她蹲下來,摸著旺財頸下厚而長絨毛,被濕氣打,絨毛都有些蜷曲了,這讓雄獅般獒犬,都顯得窘迫起來。
她低聲問:“你也很難受吧?”
手臂圈了旺財一下,昏暗中旺財眼睛倒是很亮……
董亞寧望著蹲地上,看上去比旺財都要小她那團身影,腳步停了停,又立即邁步進來,說:“收拾下東西,馬上走。”
她沒動,仿佛沒有聽到。
“湘湘?”他叫了她一聲,“船等我們。”
她拍拍旺財頭,站起來,說:“知道了。”
——————————————
今天剩下放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