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你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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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陳序,是樂隊的貝斯。這是聞清音,是——”,他不大敢看聞清音,紅著耳朵介紹,“是我老婆。”

    陳序十分驚訝,小聲問:“是女朋友的老婆,還是——”

    嚴景淮借開門的動作掩飾自己的羞赧:“……扯證的老婆。”

    他對聞清音說:“進來吧。”

    這酒吧平日看著挺好,又清靜又有格調,但因為身邊的人是聞清音,嚴景淮便覺得這裏哪哪都不好。

    地方太小,燈太暗,新換的桌椅板凳難看,就連播的歌也太哀怨。

    兩人順著鐵藝台階往下走,聞清音腳步一頓,指著黑黢黢牆角:“那裏有個小孩子在哭。”

    嚴景淮立即躲到她身後:“哪、哪呢,你別嚇我。”

    聞清音微微彎腰:“就在那裏,你看不見嗎?”

    嚴景淮壓根不敢看。

    他捂著眼,慢慢打開手指縫,才看見一絲光亮,就聽陳序罵人:

    “哭哭哭,有什麽好哭的,我打你了還是罵你了,我不就問你哪題不懂嗎,你哭什麽。”

    周和頌抽抽搭搭的回答:“我哭我自己不行嗎。老天爺,我為什麽這麽笨,數學題都看不懂。”

    聞清音這時已經走到周和頌邊。

    她拿起卷子,衝上頭鮮紅的32分蹙眉:

    “他考32分還能有哪裏不懂,肯定是哪裏都不懂啊。別對他要求太高,這明顯是基因問題,沒救的,孩子能自己穿衣服洗臉就行。”

    周和頌聲音偏低,聽了聞清音的話,硬是哭出了女鬼般淒厲效果。

    嚴景淮懶得理這狗子,問陳序:“娜娜呢?”

    娜娜,是老周,也就是周呐的外號。老周也是十幾年前有名的搖滾歌手N.A。而周和頌就是老周弟弟的孩子,喊他老叔。

    陳序指著吧台,“不在那嗎。”

    吧台裏,昏暗的燈光下,老周正專心彈他的吉他。

    他們誰都沒注意,剛才的背景音樂是他彈的

    老周沒退出歌壇前,是搖滾界的扛把子。

    千禧年那會,實體唱片行業被互聯網衝擊的最嚴重的時候,他每張專輯都賣到白金唱片。

    但接下來便是英雄遲暮的故事:一開始是無休止的公司派係鬥爭,再後來藝人賣唱片不靠音樂質量說話了,全靠炒作……

    更重要的,老周不習慣。

    他不習慣假唱,不習慣那些不會唱歌也不會跳舞的小男孩小女孩在台上蹦躂,不習慣人們聽歌時不用金屬禮了,全舉著手機怕個沒完。

    他才四十來歲,卻不肯跟時代和解,固執地活在自己的舊時間裏。

    嚴景淮和他的緣分是,嚴景淮是他親自招進公司的,後來又幫他做了最後一張專輯。

    那會兒嚴景淮還沒滿十八歲,小朋友一個,所以人都勸他三思,擔心他晚節不保。老周卻不在乎,他這人活得就很搖滾,骨子裏有種愛誰誰的勁頭,想著反正最後一張了,老子以後都懶得伺候你們了,當然得搞一張自己喜歡的。

    好在這張專輯成績不俗,還給《滾石》選進‘年度必聽專輯’,讓他的職業生涯圓滿落幕。

    嚴景淮進公司後,老周負責他的樂理和聲樂課,對他很有些薪火相傳的意思。他有意拿自己的隱退專輯給嚴景淮做跳板,以為他以後的職業生涯一片坦蕩。

    誰能想到呢,這竟是嚴景淮最後的高光時刻。

    老周離開公司沒多久,嚴景淮因‘頂撞上司’,被雪藏了。

    再往後的故事是,老周拿出全部積蓄,在最靠近音樂的地方開了家酒吧,有朋友的幫襯著,吃不飽也餓不死,就這麽活著。

    老周揚給嚴景淮倒了杯水:“女朋友?”

    嚴景淮嘴角忍不住往上翹,“老婆,領證了。”

    老周驚詫,“你說的大美妞是真的!你小子行啊,不聲不響把事辦了。”

    他疑惑的問:“你今天是來——”

    嚴景淮說:“我打算繼續寫歌。”

    老周從鼻子裏擠出個‘哼’,“我還以為,你今天過來是要告訴我,你結婚了,有老婆孩子,以後要過踏實日子了,今天是來跟我告別的。”

    他舉起自己杯子,敬酒似的,“少爺,消停點吧。”

    嚴景淮很固執,“我想再試一次。”

    “怎麽著,又想做樂壇裏程碑了?”

    老周把杯中酒一飲而盡,又給自己倒了一杯:“記得嗎,你上次跟我說完這話,轉頭給人坑個底兒掉。”

    嚴景淮把手蓋在老周杯子上,阻止他繼續喝酒,“我不做裏程碑了。”

    “我要做一粒石子。挪不走,砸不碎,又硌腳的那種石子。”

    他眼睛裏也燒起那種安靜的光芒。

    老周被這那團火灼傷,‘碰’一聲,杯子砸到桌上。

    “樂壇,你TM睜開眼看看,現在還有TM樂壇嗎。”

    “你睜眼看看,現在都是些什麽玩意兒!”

    “國外買個二流子曲子,三流歌手唱著,下流營銷一推,謔,百萬千萬銷售量,年度金曲到手!”

    “流行全TM是餿泡菜味,嘻哈叼著生青菜當熟肉,搖滾,哦,現在那玩意叫民謠!”

    “這就TM是你惦記的樂壇!”

    “你天天盯著手機,不比我清楚嗎。劉唱發個專輯,他的衣服上熱搜,他的仿妝上熱搜,他的伴舞上熱搜,連他的家世都上熱搜,就他媽他的歌沒有!”

    “你知道比寫爛歌更慘的是什麽嗎,是沒人在乎!”

    “你嚴景淮的歌不好嗎。不是,你嚴景淮的歌要是不TM的好,全世界沒好歌了!”

    “是根本沒人在乎!”

    “沒人在乎旋律,沒人在乎唱功,沒人在乎歌!”

    “還想做石子,做你MB!我告訴你,樂壇早沒了!現在就TM剩一片沼澤,吃人不吐骨頭,你跳進去,連個聲兒都沒有,再撈出來,連骨頭都爛了。”

    “音樂早TM死了!”

    他雖然在罵人,嚴景淮卻聽見了他的難過。

    他認真看著他:“音樂沒有死。”

    “隻要做音樂的人還在,音樂就不會死的。”

    老周突然笑了,又給自己倒了杯酒,倉促地灌進喉嚨裏。

    他喝得太急,一半酒從嘴角撒出來,他也不擦,任它們滑下他肥膩的脖子,打濕衣襟。

    他看起來又髒又落魄。

    不知怎麽,嚴景淮想起之前的日子。

    在酒吧沒營業的時候,老周總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然後在大聲唱歌。

    唱一些很老的歌,也唱他自己歌。

    其實他名氣還在,和他同時代的歌手很多都在跑穴,參加綜藝節目,賺個盆滿缽滿,還得個‘藝術家’的稱呼。

    但他不。

    他就固執地活在這間小小的酒吧。

    好像他還是那個意氣風發的N.A,隻是他的觀眾遲到了。

    嚴景淮很難過。

    他們這歲數的人,誰不是聽著N.A的歌長大的。

    他盯著老周,一字一頓地說:“如果連我們都放棄了,妥協了,音樂才真死了。”

    老周嗆到了,撕心裂肺咳起來。

    他指門口,“咳,給老子滾,咳,咳——”

    聞清音也想參加這次“商業談判”,卻被嚴景淮勸去小孩那桌,跟陳序一起教周和頌數學題。

    有導師和師兄在前,聞清音真不覺得自己是個聰明人。但和周和頌比一比,她懷疑自己其實是個超級天才。

    就周和頌那幾道隻寫了‘解’的破題,她分分鍾心算出答案。

    幾次重複,周和頌不幹了,扔了筆滿地撒潑,說聞清音對他敵意太大。

    聞清音莫名其妙,“我還不至於在傻子身上找優越感好吧。”

    生怕不夠氣人,她還補充了一句,“怪不得不去學校,老師怕你耽誤教學進度給你趕回來了吧。”

    眼看兩人馬上打起來了,老周那邊摔了杯子。

    三人驚訝看去,隻看見嚴景淮悲傷的看著老周:

    “你怕了。”

    “如果不想做音樂,你早回老家了。”

    “你害怕失敗,又不甘心放棄,才每天在這裏折磨自己。”

    “你為什麽連試一次的勇氣都沒有。”

    嚴景淮對聞清音說:“我們走吧。”

    聞清音對他的難過很無措。

    她學著他安慰自己的樣子,握住他的手:“你,在哭嗎。”

    嚴景淮笑的有些傷感,“我隻是很可惜。”

    “我很想帶你看一次他的演唱會。他是我最喜歡的歌手。”

    陳序和周和頌兩個小朋友雖然被這場吵架嚇懵了,但還是攔住嚴景淮不讓走。用周和頌的話:“大家都是自己人,自家人不能留隔夜仇。”

    他在他老叔和老大之間流竄,想打聽事情的經過。但兩個大人誰也不理他,叫他很受傷。

    陳序看不下了,把自己隱約聽見的消息告訴他。

    周和頌驚訝:“老大你要出專輯?老叔你為什麽不同意!”

    他老叔才止住咳,正憋了滿肚子火,徑直砸來一個杯子。

    周和頌知道他們家老叔真生氣了,訕訕地閉上嘴。

    聞清音很看不慣這種行為,收起手機,指責道:

    “有事說話,為什麽衝孩子撒火。他本身智力就有問題,活的已經很不容易了,你為什麽欺負傻子!”

    周和頌:謝謝,並不高興。

    聞清音又問:“你真不答應嚴景淮?”

    老周沒說話,又給自己灌了杯酒。

    聞清音冷笑:“行,通知你一個好消息,你欠朋友的錢,我幫你還了。”

    四個男人驚訝的看著他。

    周和頌到底年紀小,記吃不記打,羨慕地對嚴景淮說:“老大你老婆也太好了吧,那個是一百萬誒。為了幫你討好我老叔,她竟然說還就還。”

    說不感動是假的。但嚴景淮有理智。

    他很清楚,‘討好’這事,這輩子都跟聞清音沒關係。

    果然,聞清音又說:“作為現任債主,我給你兩個選擇。”

    “第一,同意嚴景淮的話。”(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