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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又是一個夜晚,一片淒清,一場秋雨,一陣蕭條。那秋雨細若針芒,直直刺入泥土裏,把泥土刺出密密麻麻的孔洞,可一切卻悄無聲息。墨色的烏鴉尖利的鳴叫打破了世界的寂靜,“秋雨”一瞬間調轉鋒芒,數以萬計的鋒芒淩厲穿過烏鴉軀體,不帶一絲停滯。
那烏鴉轉瞬間化作齏粉。一切,悄無聲息。
兩個帶著蓑笠的人匆匆行走,一前一後。“秋雨”卻不能傷他們分毫。突然,後麵的人微微停頓,一道蒼老的聲音從前麵的身影傳出,虛弱卻有力:“咳咳咳,走吧,沒什麽可看的,一把名劍重出江湖罷了——也隻是簡簡單單的入世罷了,掀不起什麽風浪的。”
後麵的人趕緊追上前者,聲音幹脆,若塤一般:“師傅您說過,器與人,都是關鍵。”
現在又換作前麵的人停頓了:“這是把帶有詛咒的劍:絕情劍者皆絕情。”說罷,大步流星,後麵的影子緊隨其上,兩者消失在雨幕中。
(貳)
第二日,天下沸騰,時隔三年的名器排行榜終於出爐,酒館飯店中,人們紛紛議論。
“第一名,毫無疑問,是墨染劍,”說書先生緩緩公布,“第二名,毫無疑問,是霜寒刀。”
連續說了一連串天下名器,一個個聽眾大眼瞪小眼:這不和三年前的排行榜一模一樣嗎?
正津津有味磕著瓜子的老板娘忍不住插嘴了:“誒,劉老狗,你快說是哪裏不一樣了,你這一連串說了幾個排名,不都和三年前的排名一樣嗎?你別是壓根不知道排名,在這裏依葫蘆畫瓢搬弄上次排名吧?要是這樣,老娘可不讓你待在店裏!”
“對!就是!”眾多人附和道,覺得老板娘說的很解氣,於是又點了幾碟小菜,老板娘看著又到手的銅錢,心裏樂開了花。兩人一唱一和讓小店又多掙了幾個銅錢。
“其實,這次隻有一個排名變了,”說書先生淡淡一笑,“排行榜的末位——第五十名,由火琅槍,變為了絕情劍。”
整個酒館先是一陣沉默,然後是哄堂大笑,更有甚者笑得從凳子上跌下來:“不就是換了個倒數第一嘛?!”
連說書先生都嘴唇顫抖,卻努力忍住笑意,訕訕說:“天下名器的實力我們有目共睹,所以雖然隻有小小變動,也是理應如此的。況且,這排名曆來都是器評軒製定的,定不會錯的。”
這句話看似嚴謹萬分,實則充滿了調侃,所以剛剛沉默的酒館又一次被引爆,笑聲回蕩了很久……不過有一點人們是肯定的,那就是器評軒製定的排名,一定客觀準確。
此時已經接近黃昏,洛陽城內萬家燈火,橙黃色的亮光像長龍一般連綿千裏,龍脈一覽無餘。
(叁)
京都,器評軒內,緩緩走進一個人,帶著蓑笠的年輕人摘下了鬥笠,長呼出一口氣,聲音幹脆,宛如塤一般:“排名已經告知天下了,不過師傅,我仍有一事不解。”
墨案前坐著一個老態龍鍾的白眉長者,聲音滄桑:“景之,你是不是想問,明明器評榜早已在三月前就製定好了,為何卻偏要等到絕情劍出世,才公布呀?”
年輕男子點了點頭:“盡管您不認為絕情劍能夠掀起什麽風浪,但您又為何要力排眾議,將該劍納入排行榜中呢?”
老者笑了:“方才我又看了看器評榜。榜首的墨染劍出鞘之時,整片中原天地昏暗,大雨滂沱,洛陽城內隱隱有龍嘯之聲,我朝龍脈的脈象陡增 。
“第二的寒霜劍出鞘之時,九萬裏鯤鵬振翅越過上空,八百裏高的陸地旋風憑空出現。
“而絕情劍呢?出鞘之時方圓十裏的秋雨化作劍芒,也是有些戾氣的!”說罷,白眉老者撫須微笑,十分得意,卻又是一陣咳嗽。
“師傅,您可是知道的,方圓十裏的劍芒,終歸抵不過火琅槍的一刺啊!且您說過,絕情劍者絕情,這又是怎的一回事?”
老人臉色變了變:“景之,你隻需記得,這把劍,曾在三十多年前創造過輝煌!但用這把劍的人再也不是當初那人了,所以我不認為它現在有能力稱得上名器。
“排行榜加這把劍,是因為情分,雖然不加它,無可厚非,但景之你要知道,這把劍,是器評軒都認識的!”
老者見年輕人沒反應,又補充了一句:“你別多想了,咳咳咳…三十日後,五十大名器的持有者和江湖各路人士都會來京城參加比武,到時候,武評榜的製定就交由你和各長老了,為師現在身體不太好了,就不參與了。”
那個叫做景之的男子帶著一頭霧水走出了大廳,而墨案前的白眉老者,卻緩緩放下了羊毫毛筆,回想起了那段刻骨銘心的往事,兩眼精光暴漲……
(肆)
洛陽城,東大門前,一個滿身臭味,渾身破洞的男子走了進來,引來無數異樣的目光,人們紛紛掩鼻而過,而那男子卻毫不在意,繼續前行。
更怪的是,這人背上不知背了個什麽東西,用布條嚴絲合縫地裹住,而那布條,已經黑得油亮油亮的了。
“賣糖葫蘆了,冰糖葫蘆喲!……”叫賣聲一路不絕於耳。
這男人走到哪,哪的聲音都會停住,因為洛陽城裏的人,好歹也是京城的上等人,哪裏見過這種寒酸的鄉巴佬,而他們對於這個人唯一的判斷,就是他好像個遊俠兒。三十多歲。
那男人仍毫不在意,掠過這些商販,向前走去。
“真的嗎?那我得去瞧瞧,說不定就狗屎運上頭了呢?”
“對,對,就是呀!咱們去看看吧!”離那男人的幾米外,兩個書生模樣的俊美男子結伴向一個方向走去,那男人也緊隨其後,對此顯得略有興趣。
“謝家千金,謝知非小姐今扔繡球招親了,不知哪位公子有幸奪得繡球啊?”桃花樓旁,四下圍著成百上千的愛慕者,期待被謝知非的繡球砸中。
謝家,是京都大家族之首,無論財力還是權利,都是最大的。而這個謝家的當家人,叫謝絕,在朝廷中以鐵麵,忠誠著稱,深受皇帝器重,雖是所謂新晉宰相,卻權傾朝野。謝絕的獨苗女兒,就是謝知非了,謝知非卻不像尋常千金一般文靜賢淑,十分活躍,幾次相親都以玩樂為目的,從未真正找到一個對眼的公子。(而她今年已然二十三歲了,自是無法與皇宮裏的十三歲的太子聯姻了。)
盡管她父親謝絕著急萬分,但也隻能任由她到處撒野。
至於這個招親,不過也是她玩樂的一種方法,對謝知非而言,欺負那一個個衣冠禽獸,空有一副臭皮囊的男人,不過最有意思了。不過她的愛慕者為看她一眼,見這位絕色女子一麵,甘願吃些苦頭。
那個邋遢男人剛剛走到人群外圍,聽說是招親,便回身打算離去。
桃花樓三樓上,一席白袍、頭披紅紗的絕色女子嘴角勾起一抹讓全天下都失色的動人笑顏,對貼身丫鬟低聲吩咐幾句。
那自幼習武的貼身丫鬟露出古怪笑容,施了一個巧勁,向外擲出了繡球。一個個俊逸公子舉起雙手,想要攔下繡球,可那繡球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了邋遢男人的腳邊。
丫鬟大聲宣布:“就是你了,這位公子。請上樓吧!”
(伍)
邋遢男子顯然也愣住了,不知是該去還是不該去,謝知非秋眸眯起,透過紅紗,隱隱約約。
邋遢男子感受到了四周的鄙夷與虎視眈眈,為避免節外生枝,隻得上了樓。
上了樓,就是樓上的事了,人們大多都散了,剩下的,基本也都是各路勢力布下的眼線了。
“等一下,我家小姐也是有要求的,你隻要能擋住我十五招,就能揭下小姐頭上的紅紗了。”後半句話丫鬟幾乎是吐出來的,因為眼前這個邋遢的,三十多歲模樣的人渾身散發著令人作嘔的味道。
“擋了十五招以後就能走了把?”男子嘴角上挑一下,表示微笑,三十六歲的他不可能看不出眼前這個孩子到底想幹什麽。
“嗯?有意思!”丫鬟說罷,右手化做一記手刀 ,向男子的臉劈來,男子左臂做了一個簡單的格擋式,便輕鬆化解丫鬟的下馬威。
不僅連丫鬟,一旁的謝知非也錯愕了一下,能這麽輕鬆化解丫鬟手刀的人,她隻知道四個!
接著丫鬟又耍了幾個漂亮的招式,可都被那男子用最基礎的招式抵擋住了,丫鬟內心驚濤駭浪,不再隻是單純的教訓,而是多出了幾分試探意味,但迎接她的,隻是簡單的基礎式招數。
“姑娘,十五招過了,我能走了嗎?”男子神情不變,氣息平穩,不提什麽揭紅紗之類的過分要求,隻求離開。
“規矩就是規矩,十五招已經過了,你可以揭我的紅紗了。”脆若銀鈴的聲音讓丫鬟回過神來,急忙後退。
“不必啦,你,挺好看的,不用接揭紗就已經知道的,小人初入京城,以後如有冒犯,請多包涵。”邋遢男子聲音竟然如此具有磁性,謝知非也被這種反差逗笑了,下一句話卻意味深長:“有緣再見吧。”
從他的身手看,她知道,他要去參加武評。
(陸)
待丫鬟感受不到那男人的氣息,確認男人已經走遠時,重重吐出一口濁氣。
“打不過嗎,葉青?”謝知非眉頭緊蹙。
“不可知,但如果我和他動真格,一定會傷到小姐。”
“這麽嚴重?”謝知非故意用一種誇張的語調問道,想逗笑丫鬟,卻不知這樣的表情在她臉上顯露,隻能顯出美麗。
“嗯。”丫鬟沉默了。
謝知非突然又問:“上屆武評榜上,第一是劍士張淩雲,第二是刀客司馬彥,第三是我爹的侍從李村伯伯,第四是玉麵書生楊深,那你說這次的排名,會不會大改呀?”
“小姐說的對,這次重新排名,我可不一定,再是第五了。”丫鬟遺憾地笑了笑,“不過那個男人,那種氣質,是我入江湖以來,聞所未聞的。”
“沒關係,反正我相信你能入前八,”謝知非笑彎了眼睛,“過兩天,胭脂評和風流評都要出了,你說,本小姐能入評嗎?”
“小姐不是明知故問嗎?上次的胭脂評中,小姐莫不是榜首?”丫鬟滿臉驕傲。
“嗯,那你說那個男人,剃了胡子之後好看嗎?”謝知非突然問起來。
丫鬟又被問住了:“好看?啊呀,小姐,這我真沒想過,不過,你不會是……”
謝知非掐了丫鬟葉青一下:“本小姐好歹也是一個二十三歲的千金,怎麽會看上一個三十多歲的叔叔?好奇而已,好不好!不過今天回府,一定要和爹說說這個人,這個人聞所未聞,一定不!一!般!”
輕鬆和武評榜第五打成平手的人,怎麽會一般呢?
(柒)
桃花樓外一群眼線看著男子破天荒地平安出來,都十分疑惑,紛紛向各方勢力稟報這個消息。
瞬時間整座京城紛紛搜尋著有關這個男人身份的消息,包括器評軒。可當這個男人的消息傳到謝絕、白眉長者、幾大家族當家人、一些朝廷新貴的手中時,卻清一色隻有薄薄三張宣紙。
第一張,記錄男子如何上樓,又如何下樓,以及在二樓中發出的聲響。
第二張,是禦用畫手經過多重描繪,從不同角度,畫出的七分形似,三分神似的工筆畫。
第三張,記錄男子重要特征,在京城的動向,還有一段對於所負棍狀物和來京目的地仔細推斷:為一把長劍,欲參加京師武評。
至於身份、家世、同伴等等,皆是空白。
謝知非父親謝絕,當日給女兒增派三十名秘密死侍,並詳細詢問情況 ,在得知其輕鬆抵擋丫鬟葉青十五招後,甚至火急火燎請見皇帝說明此事。一時間滿城盡尋該男子蹤跡,而那男子,卻似失蹤一般,銷聲匿跡。
最著急的,當然是器評軒了,因為有了這個謎一樣的男子,實力是未知數,那麽這一屆的武評榜,一定不會那麽輕易地製定了。
器評軒幾大長老人物一時間都趕往白眉老人那裏。
“老夫已經說過了,我身體不好了,今年的武評,由景之代替我,全權負責。”白眉長者直接送客。
“老嚴啊,你可不能耍小孩子脾氣,這次這個孩子的出現,直接連皇帝都驚動了!”一位與白眉長者年齡相仿的人說道。
“驚動?驚動他個屁!天下第一張淩雲,第二司馬彥,一個在宮裏當太子老師,一個官從正二品,第三李村在謝家當門客,第五葉青是謝絕女兒謝知非的貼身丫鬟,還有各路隱世高人,難道還不夠?他皇帝陛下就非得把天下江湖強者都招攬在手中才安心?!”白眉長者破天荒地破口大罵皇帝,旁邊的景之也是第一次聽到,冷汗直接打透了他後背的衣服。
“嚴忠,注意你的言辭!不要把你的偏見代入到所有事情中!你得服老!當年的事情你不得不接受!不要把所有怨氣跟自己撒!”又一名脾氣不好的長者紅著臉強壓怒火。
“那件事?那件事我憑甚放下!死的人是我老師!是我救命恩人,不是你的!你憑甚說風涼話?!”白眉長者嚴忠真的生氣了,“老夫的家務事,還輪不到你管!”
……
一群人不歡而散。
白眉老者李忠回到墨案邊,嘴上說不在意,卻仍然盯著那個孩子的畫像看:邋遢的服飾,背上背著不明物,整張臉被胡子蓋住,但仍能看出是個三十歲左右的人,眼神中仍然透露出一股鋒芒與清澈。
“哦?”白眉長者嚴忠嘴角上揚起來,“這孩子,眼熟。”心中,卻是難掩的震驚與欣慰。
景之看著剛才還憤怒的師傅忽然笑起來,又是一頭霧水。
(捌)
“話說回來,小姐,曆來的風流評上,你最喜歡哪個公子啊?”丫鬟葉青有些好奇。
謝知非眼睛瞟向屋頂,認真思索起來:“嗯,上一屆的榜首劉峰名字倒是霸氣,但人娘娘唧唧的。上上屆榜首林冷星本姑娘覺得他明明就不好看嘛!
……
說來說去,我還是覺得倒數第五屆的風流評榜首最好看了!”
一個人的家世,足以從隻言片語看出,謝知非連第二都從未提到,可見其眼光。
“鹿穆春?”顯然,丫鬟都知道這個人。
“嗯,不過美中不足的是,這是十五年前的排名了,那時他二十一歲,如果放到現在,他得是個三十六歲的大叔了。不過我真的很喜歡他,他紅極一時,當時洛陽城還有一句話,‘最是人間洛陽城,最是瀟灑鹿暮春。’他當年莫名消失前留下的一句話足足讓我激動了好長時間,‘十有九人堪白眼,百無一用是書生。’”
丫鬟聽得竟也有了幾分感慨,喃喃自語:“我還曾聽江湖傳聞說,他不僅是風流評榜首,還是一個習武之人,不過這一切都時過境遷了!時間可真是把殺豬刀啊!”
此時洛陽城裏的行人密密麻麻,邋遢男子重新隱藏在了人流中,打量著十幾年後洛陽城的改變。
熙熙攘攘,茶館裏幾盞茶的清香隔著十幾米都能聞到;一些人津津有味地席地而坐,吃著冰鎮西瓜;還有著賣一些低級兵器、武籍的商販躲在一片陰涼處,高聲叫賣。
好像,沒什麽變的。隻不過是一把名器易主,一位強者的逝去,一個名字的遺忘,好像無關乎對錯。
十幾年的風沙,留不住什麽,這裏仍是一個不變的洛陽城,就這樣。
邋遢男人有些走神,想到了一些往事。
痛苦。
“過兩日便是比武了,要打扮打扮,穿身素淨衣服,幹淨些。”男子說了些常人難以聽懂的話,耐人尋味。
(玖)
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偏僻客棧,邋遢男人向店小二要了一套衣服,和一把小刀。
他對著鏡子,一刀一刀剃下了十幾年從未觸碰的長須,銅鏡前是一張俊秀的臉,而這張臉,他也是十幾年未曾看過的了。
對於那男人來說,時間就這樣平平淡淡地過去了幾天,而對於整個京城來說,一位高手的橫空出世必然會引起不小的騷動。
朝廷、各大家族,都在明裏暗裏搜尋此人,若能吸納一個武榜準前十的高手,誰不樂意呢?
那一天,男人背著被布條裹得嚴嚴實實的劍,嘴角微微挑起,走向了比武之地。
“聽說這次,朝廷的五大高手都要露麵了!”
“五大高手?不是隻有天下第一的張淩雲和天下第二的司馬彥在宮中嗎?”
“那是明麵上的,聽說剩下的三人戰力同樣不凡,一直被秘密培養,且年紀輕輕,隻有二十出頭的樣子,這次朝廷是有大動作了!”
“但聽說這五位不會參加比賽,而是默認為天下前五,將在內部角逐排名,而且這五位,將為廣大參與比賽的武林中人點評!”
“那這樣說,朝廷無論如何,都會擁有天下前五?!”
“……”
說著說著,人群中隻剩下意味深長的沉默。
一輪紅日當頭,看台下圍滿了百姓,五位朝廷高手分別坐在特許的座位上,而廟堂中人站在特意為比武而建的三層閣樓之上,此時也是議論紛紛 。
謝絕問著周圍一個關係較好的大臣:“這次從宮裏來的五位高手中直接評比天下前五,是誰的主意啊?”
大臣壓低聲音,僅讓謝絕一人聽見:“謝宰相,您這不是揣著明白裝糊塗嗎?當今的這些主意,不都是咱們聖上的皇後出的嗎?”
“哦,我就問一下。”謝絕有些鬱悶,顯然,家中上屆武榜排名天下第三的李村和天下第五的葉青,連比比都不用比(前五名已默認為朝廷五大高手),便排不上前五了,這件事連他這個副宰相,都肉疼不已,但他又能作何感想?!
現如今的江湖,得聽朝廷的。
不僅武評榜的天下前五是朝廷的,身居高位的他更知道,名器榜的天下前五,更早已就是朝廷的了!
有些東西,知道就好,知道就好。說出來,便是災禍了……
器評軒也有相應的位置,坐在自己位置上的白眉長者嚴忠仔細觀望人群,似乎在尋找什麽。
第一輪,抽簽決定,抽到相同數字的竹簽為一組,同組內開始比賽。
若一炷香的時間內有一個人擊倒對方,則勝利;反之,若沒有在一炷香時間擊倒對方,則由五大高手進行點評,選出贏麵更大的一方。
那男人運氣真的絕了,上來就抽到一個上屆第十一名——魏騰!
看客們看到這男人的手氣,笑到胃都疼了。
謝知非眯著眼盯著那男人:“氣質和眼神不會變,這不就是那天招親遇到的邋遢漢子嗎。”
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這場對戰被安排到了第一局。
隻見該男子一襲青衣,身後明明背著用布條緊裹的棍狀物,卻選擇空手抱拳向魏騰致意。江湖規矩,空手抱拳,說明抱拳者不用任何兵器比賽。
魏騰眯起雙眼,兩隻拳頭握得啪啪作響,天下排名第二十三的名器玄古刀自己出鞘,帶起陣陣寒芒,空氣竟好像泛起陣陣漣漪。
魏騰直接向前掠去,右手握玄古刀,以一個刁鑽角度橫劈向那個有著一副好皮囊,卻連武器都不用的男人。
魏騰麵對這個從未見過的江湖雛兒,想要一擊必殺。
怎料那男子同是右手出拳,不再是簡簡單單的基礎拳法,而是一套觀戰席上的丫鬟葉青出道江湖這麽些年來從未見過的古怪路數。
隻見那男人右拳在無限接近玄古刀之時,左腳猛然抬起,踢向魏騰喉嚨,魏騰不得已將玄古刀調轉方向,抵擋這致命一擊,誰料那男人隨即使了一個二踢腳,右腿也踢向魏騰的胸口。
魏騰怎麽能夠防住,胸口直接凹陷了下去,那男人仍然沒有停止攻勢,唯一空閑的左手化作手刀,豎劈向那男人握刀的右手。
從觀戰席的角度看,那男人在一瞬間懸空起來,四肢全都打在魏騰身上。
那男人四招製敵,其中一招暗藏殺機,可將自己重心直接交給對手,可謂險之又險。所以這四招即是奇招,又是險招。
“哢嚓”,從魏騰右手手臂處傳來清脆的骨裂聲。
“我認輸!”魏騰急忙大喊。
那男人立即收手,仍是空手抱拳。四周一片沉默:好歹也是武榜第十一名,就這麽簡單被秒殺了?
輪到朝廷五大高手點評。
張淩雲隻有簡單的五字,中氣十足:“或未盡全力。”
謝知非聽了這句話很疑惑:“葉青,他是說誰沒有盡全力呀?魏騰嗎?”
葉青慢慢搖頭,眼神中充滿不可置信:“不,他在說那男人。”
謝知非盯著這個招親大會上隻是和丫鬟點到即止的、剃了胡子竟然英氣逼人的男人,呆住了:“這男人,瘋的。”
司馬彥一席話就平淡不少,意味深長:“基礎紮實。且很有膽魄,應當做正確的決定,才能成就大事。”
謝知非看著這個官從正二品的武將,厭惡之心頗重:“都在江湖武榜評比大會了,還好意思打朝廷的廣告,老不要臉。”
而那男人好像沒有聽見,直接掉頭走下擂台,連剩下三個年輕高手的點評都沒有聽。
敢直接忽視朝廷五大高手中的三位,天底下還從未有人敢這樣做,因為這相當於打朝廷的臉啊!
“嗯?”被忽略的三位朝廷高手中有一名二十三歲的白衣男子,眼神爆發出淩厲之色,本來眼見擂台上那個男人十分俊郎,早已萌發嫉妒之心,更何況這人敢忽視自己!崔顥大聲怒喝:“站住!”
那正下擂台的男人真的停住了。
崔顥內心譏笑:看樣子三十歲了,雖說長相還湊乎,但到底是個窩囊廢!
崔顥暗暗使用秘法千裏傳音,使在座觀戰的所有人都能聽見他接下來一席話:“能四招擊敗天下第十一,確實厲害,但,我想也僅限於此了。能將四肢一瞬間脫離地麵,準確有力地擊向對手,需要足夠紮實的基礎與足夠發達的力量,這一點,我想張前輩與司馬前輩是深知的吧?”隨即他轉頭看向張淩雲與司馬彥,想爭得其支持,兩位前輩果然點頭附和。
“但是!三十多歲,已經是一個武力下坡的階段,更何況你的那一招險之又險,哪怕是高手中的高手,出十次,也必定會失敗六次,所以,依我看,你剛剛不過是碰巧贏了魏騰前輩而已。”
“而你上台時僅是空手抱拳,看都未看魏前輩一眼,在戰勝魏前輩後仍是如此,到最後,甚至是連我們的建議都不聽一下,你又是如何不尊重別人!你以為自己很了不起嗎?別說我不尊老,在我這兒,你就是個弱者!一無是處的弱者!”
崔顥一席話說完,身邊兩位同樣受氣的朝廷高手微微點頭,他心中竊喜,緊緊是一席話,就讓自己的江湖地位高了不少,何樂不為?!
果然,四周的無知百姓紛紛把矛頭調轉,用最惡毒的話咒罵擂台上不動的“衣冠禽獸”。
“什麽東西,贏與輸,難道不應該尊重別人嗎?”
“我看,他就是碰巧贏的。”
“你看見他背的那個怪東西了嗎?他一定是靠這個東西作弊贏的比武!”
……
那男人,莫名笑了,笑得很燦爛,笑得春風十裏,笑得謝知非竟然有了幾分悸動,她看他愈來愈眼熟,不是桃花樓所見,而是一種來自內心深處的熟悉。
那男人開口了:“你說這話的意思是,你以為你自己,很厲害?對,我三十六歲了,不說你欺負老人,你敢和我打嗎?”
此話一出,四周死一般的寂靜,謝知非喃喃自語:“這男人,瘋的。”
(拾)
這句話,把崔顥也弄懵了,隨即是大笑,剛想嘲諷那男人一番,卻聽見司馬彥說:“規矩在前,朝廷五大高手內部選舉天下前五,不參與初賽。”
那男人仍然是笑著的,聲音很清脆:“這是江湖,不是你們朝廷,現在是我向你們五大高手挑戰,不是比賽。生死自負而已,怎麽,你們朝廷的高手不敢嗎?江湖中,你連站出來的勇氣都沒有,就妄自尊大嗎?”
一段話,不僅貶低了五大高手,更貶低了朝廷,說者不知是否有心,但聽者已然一身冷汗:這分明是在和朝廷叫板啊!!
“嗯!?”張淩雲不怒反笑,鼓掌道是,並使了一個眼色,同意崔顥比武,又看向那男子:“比武可以,但生死自負就誇張了,不論誰勝誰負,點到即止。”
崔顥雙眉倒豎,抽出了雙刀斷江。
“天下第三的名器——斷江!”謝絕雖然知道雙刀斷江在宮裏,但是看到擁有者是個年紀輕輕的崔顥,著實有些驚訝。
“吃我一刀!”崔顥未曾行禮,直接上台殺向那男人。
那男人毫不猶豫向後掠去,從背後拿下棍狀物,輕輕一抖。
一道道布條自動落下,流光瞬間溢出,淡藍色的寶劍劇烈顫鳴,定睛一看,卻隻是一個劍鞘。劍,卻不知在哪裏。方圓十裏雷聲滾滾,如毛細雨綿綿落下。細雨化作劍芒,一道道鋒利無比,調轉方向,紛紛刺向崔顥。
器評軒的白眉老者嚴忠雙眼爆***光,嘴角顫抖,兩行清淚緩緩流出:“想不到,是你拿了這把絕情劍;想不到,這次絕情劍的排名,被遠遠低估了。這,叫宿命吧,師傅,上蒼有眼,您能安息了!”
一把劍鞘便能產生如此威力,卻是不凡。
一旁的景之連忙扶住老人。
“走,離擂台近一些。”老人低聲對景之說。
擂台上,崔顥看見成千上萬的劍芒刺來,連忙用罡氣罩住自己,一個失神間,那男人已然來到自己身邊,劍鞘猛烈撞擊在自己胸口上,血腥氣頓時在嘴裏彌散開來。
崔顥右手將一刀擲向那男人,那男人隻是一個簡單下腰就輕鬆化解,可被擲出的斷江瞬間又回旋回來,從背後向那男人刺來,崔顥把嘴裏的血咽入肚中,右腳踢向那男人麵門,那男人用力向上一跳,躲過背後的回旋刀,同是右腳踢向飛奔而來的崔顥。
右腳對右腳,崔顥卻暗暗吃痛,心中大驚不好,忙左手使刀,砍向那男人右腳。
那男人不得已回退。
崔顥大笑:“你完了!我就讓你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東西明白,天下第三的名器與天下第五十的廢鐵差距在哪裏?”
崔顥心中默念口訣,催動斷江刀。
隻見斷江刀越來越大,足有百丈長,天色昏暗,本來的細雨一下變成的暴雨,天雷滾滾,一道紫色閃電竟然劈向斷江刀,長達百丈的斷江刀無限接近透明化,變成一種淡紫色的透明光刃。
崔顥左右手各拿一柄,直直砍向那男人,那男人隻是用劍鞘一抵,便止住了千鈞攻勢,畫麵好像定格一般,此刻隻有雷雨之聲。
在兩把百丈大刀之下,一人一劍鞘宛如紙一般單薄,但堅韌。
崔顥懵了,謝知非懵了,葉青懵了,謝絕懵了,幾乎所有人,都懵了。
“他,又僅是用了四招,就快打敗朝廷高手了?”終於有人打破這寂靜。
“那個朝廷高手剛剛不是很了不起嗎?”
司馬彥和張淩雲交換了一下眼神,立即讓另兩位朝廷高手協助崔顥。
而這兩位朝廷高手立即使出看家本領,兩人宛如兩道流星劃破天空,直砸向那男人。
那男人又怎能預料到一對一的比武上會遭到偷襲?於是結結實實吃了兩次重擊。
薄紙終於被擊破了。
那男人被突如其來的重擊撞到了擂台一角,麵色變白,噴出一股血霧。
“哈哈哈,卑鄙小人,竟然用暗器斷我經脈,要不是兩位前輩看出你的居心叵測,老子早就遭你毒手了!”崔顥滿嘴謊言,用力掩蓋他全力一擊卻被那男人輕鬆抵擋的事實,“無理,下流,倚老賣老,我請問你還有什麽能耐呀敗類!”
崔顥滿臉得意,一步步走近正跪在地上的男人,手裏的斷江刀握得越來越緊。
“少俠,不是說點到即止嗎?你怎麽還要殺了他?”四周的看客終於也看不下去了。
“嗯?我殺他,是在為你們中消滅一個隱患,為江湖留一個清淨,有何不妥?”崔顥眼神暴戾,看向四周手無寸鐵的百姓,一時間無人應答。
謝知非也是會些武功的,其實明眼人也都看得出來,那男人從未偷襲,而崔顥想殺掉那男人,無非是因為他怕那男人。
“江湖,還輪不到來朝廷的狗指揮。”那男人勉強起身,頭發散亂,卻給人無比飄逸之感,他自嘲地笑了笑,不知在說誰:“十有九人堪白眼,百無一用是書生!”說罷仰天大笑,笑中帶淚。
三位朝廷高手不給其絲毫反擊的機會,從三個方向直奔向那男子。
那男人死定了,在場所有人,包括嚴忠、謝絕、張淩雲、司馬彥等等,都這麽想。
謝知非卻紅了眼,她認得他,她打小就喜歡他,他曾紅極一時,為所有小姐仰慕;他曾銷聲匿跡,如今連名字都被人忘卻。
無數流言蜚語,無數質疑嘲笑,無數冷嘲熱諷,無數個輾轉反側的日日夜夜!無數的否定,無數的不認可,無數的義憤填膺!
那男人笑了,笑得酣暢淋漓,沒有人知道消失的十五年,他去了哪裏,做了什麽。沒關係,今天他在這裏站著。
謝知非哭了,她終於認出他是誰,他姓鹿,名熒,子穆春!
沒關係,下一秒的生死與任何人無關,起碼在這一秒,鹿熒是個劍士,天下無雙的劍士,就這樣。
(壹拾壹)
大腦在瀕死之境會極速運轉,鹿熒在一瞬間想到了很多很多。
十五年前“咚、咚、咚……”水滴一滴一滴地敲擊著石板。苔蘚蔓延在樓梯兩側,古樸的木門虛掩著,仿佛在等他開啟。向前兩步,推開門,墨案前坐著一個單薄的老人。隻見老人頭發灰白,皺紋在他的臉上肆意張揚,連眉毛都有了幾分灰色。那老人其實也不老,五十出頭,隻不過被一件事情所摧殘,一夜間便成了這個樣子,這個老人,是器評軒的嚴忠。“嚴前輩,晚輩求見張太師!”說罷,鹿熒直接跪在嚴忠麵前。“師傅說了,不見任何人。鹿熒,你回吧。”“一麵,我就問一個問題,聽過答案就走,望嚴前輩成全!”鹿熒重重磕了一個響頭。“不見,亦無念,知道了答案,江湖就不是你要的江湖了。”嚴忠閉著眼睛,聲音堅決。“不知道答案,這座江湖仍不是應有的江湖。”二十一歲時,鹿熒跪了七天。七天過後,他聽到張太師在獄中自縊而亡,守著張太師的墳,決定閉關,問自己一個問題:“什麽,是江湖,什麽,又是天下?”他就這樣枯坐十五年。直到一個秋雨之夜,偶然得到絕情劍的劍鞘,悟得大道。鹿熒,決定出世。
他仍在淡淡笑著,在三大高手即將擊中自己的那一刻,淡淡道一聲:“劍來。”
煙雨雲在刹那間消散,天際邊劃過一絲流光,紫色流螢直衝那當頭的太陽,一瞬間,九把利劍從天而降,並且發出耀眼的光芒,宛如九輪太陽,宛如從天而降的彗星,從各個角度射向擂台上的三人。
白日驚雷平地驚起,虎嘯猿鳴之聲讓人振聾發聵。
一瞬間,九把利劍直刺向擂台三人,直接穿透三人身體。
這一天,鹿熒以一敵三,重返江湖;這一天,朝廷三大高手被排名第五十的名器一擊斃命。
好像人們都忘了,好像人們還記得,曾有一把劍,稱霸名器榜榜首十餘年;曾有一人在風流榜上獨占鼇頭;曾有一個名字讓江湖難忘;曾有個故事名叫不朽。
三十年前,有一道士下山,人們喚他為張太師。他帶著一把劍,他喚作它絕情劍。他常說:“最絕情為絕情,最不絕情亦為絕情。”他一人一劍,獨霸武榜與名器榜榜首十餘年,一時風頭無兩。他收了一個得了風寒,快要不行的徒弟,這個徒弟心地善良,名字也很樸素,叫嚴忠。他教嚴忠武功,讓嚴忠隨他遊曆,嚴忠身體也漸漸好起來了。朝廷,對他,對他的劍,早已起了窺竊之心,十多年來密談二十餘次,皆是無果。最後張太師隻答應在器評軒作榜,但並不答應朝廷約束自己。朝廷起先同意,但真當張太師入了器評軒,沒任職三年,便被找個由頭押入大牢,張太師沒有一絲反抗,可能因為這種山上的人,最信一個“無為”吧。嚴忠那時已經在器評軒中有些名望,苦苦向朝廷求情,但張太師仍被拷打十多年。朝廷隻求他說一句話,他寧死不說那一句話,他說這江湖是天下的,並不是朝廷的,這江湖是百家姓,並不是隻和皇帝姓。一直到十五年前,當朝皇帝見張太師絕沒有希望入朝了,便下令問斬張太師。竟沒想到,張太師在牢獄中自盡。一時間天下皆知,不過大多數人隻是看一個笑話,當一句談資,作一段故事。嚴忠為此一夜白頭;自此,身體也日漸衰微。
白眉長者嚴忠此時淚流滿麵:“想不到,還能在有生之年,看到這把劍重回榜首。”
(壹拾貳)
張淩雲與司馬彥以尋常高手難及的速度上了擂台。
“朝廷的高手說殺就殺,你膽子不小啊,是要與江湖為敵嗎?”張淩雲右手食指緩緩摩挲著霜寒劍,眼簾下垂,未曾正視鹿熒,“我認得你,你叫鹿熒。不過今天你得死。”
鹿熒微微笑道:“這句話,朝廷不配說,朝廷的狗,更不配。江湖事,輪不到廟堂管,江湖人,輪不到廟堂爭。”
“受死。”張淩雲語氣冰寒,顯然是被鹿熒的所做激怒了。
說罷,張、司馬二人一人拔劍,一人五指成鉤,合力圍殺鹿熒。
張淩雲首先遞出一劍,鹿熒一個閃躲,便又與司馬彥短兵相接,司馬彥打出一套爐火純青的燕字拳,隱隱含有崩山之勢。
緊接著張淩雲又是一劍遞出,鹿熒一個回旋踢,借司馬彥之力彈開,化危險於無形。
縱然鹿熒戰力無雙,但與朝廷三大高手,與魏騰戰鬥,雖然僅僅幾招製敵,仍然耗費巨大精力,再麵對天下第一與第二,哪怕再強大的人,也會被這車輪戰拖垮。
“回天乏力而已,你打不過的,本人的劍很快,你不會有痛苦的。”張淩雲眼神淩厲,嘴角勾起,滿臉嘲諷,“英雄猶有盡時。”
“死很容易,但我不認命,所以生與死,戰過便知;成與敗,戰過便知。”已經連戰過四位高手的鹿熒臉色更加慘白,但眼神仍如水一般清澈,“兩位,請賜教。”
金色、藍色、綠色三種燦爛耀眼的光芒從擂台三處湧出,帶動空氣發出陣陣漣漪。九天之外,太陽漸漸變暗,四周出現一圈圈圓形彩虹,大地隱隱震動。
三種光芒越靠越近,生死決戰一觸即發。
……
“嚴忠前輩,為何張太師為江湖而死,可天下沒有一個為張太師平反的聲音?所有人都陰陽怪氣的,為何張太師變成了一個千夫所指的罪人?他不讓江湖變成朝廷的江湖,他做錯了什麽?為何天下人無人理解!!!”鹿熒長跪在嚴忠麵前。“師傅沒有做錯,天下人也沒有做錯,鹿熒,我告訴你,這才是江湖,愛恨情仇,最終都會被遺忘,這是個成王敗寇的地方。現在絕情劍不知身處何處,龍氣浩蕩的墨染劍被放置在朝廷深宮中鎮壓中原妖邪,那麽朝廷便是正統了,我想,江湖不會記住任何一個人了。“從今以後,你做你的風流評第一人,我做我的器評軒長老,也許……也許才是最好的結果吧。”嚴忠咬牙說出這一段話,卻不禁滿眼淚水,言不由衷,意不由衷,情不由衷,隻有埋藏在心底身處的不甘。“可,我從小勵誌,憑一人一劍斬天下惡人,破天下不平事。我知道這不可能,但我還是不相信這個結局。現在不信,一輩子,都不信。”
這一戰後,鹿熒受七十九處外傷,其中劍傷五十三處,拳傷三十六處,更有有一劍傷直接貫穿胸口。
這一戰後,朝廷五大高手,全部覆滅。
京城的對命戰鬥,朝廷又怎會不知?錦衣衛在鹿熒與張淩雲,司馬彥廝殺時,早已傾巢而出,包圍了擂台。
戰後,鹿熒已經渾身浴血,分不清是別人的,還是自己的,白袍染成了紅袍。
嚴忠淚流滿麵,咳嗽中咳出了血:“小子,十五年了,我還是錯了。”
一位看客默默抹了一把眼淚,深吸一口氣,鼓起勇氣問了一旁的看客:“他這麽做,到底為了什麽呀?什麽事值得用性命去完成?!!”
沒想到旁邊的漢子也是滿臉淚水:“不可知,但,一定…一定不後悔。”
“大膽鹿熒!要挾百姓,侮辱國家,放箭!”一個錦衣衛大喊。
就在這時,鹿熒將計就計,忽然一挑絕情劍,直刺向人群,謝知非就那麽看著絕情劍離自己越來越近,就在刺向自己的一刹那,丫鬟葉青瞬間被劍氣彈開。
利劍輕輕碰住自己的脖子,鋒利的劍刃上仍然沾染著絲絲血水。
“別動。”鹿熒站在自己背後,說話時呼出的氣息吹起了自己的頭發,涼涼的。濃重的血腥氣,卻又讓她緊張。
謝知非沒有感覺到一點點害怕。
“你敢!現在放人,我留你一具全屍!”那個錦衣衛說。
鹿熒沒有說話,葉青剛想保護謝知非,被謝知非一個眼神示意退下。
她記得那次見鹿熒並沒有揭開自己的紅紗,所以他沒見過她的容貌。
“……”鹿熒緊盯前方錦衣衛。
謝絕大聲喊著:“少俠,有事好商量,我盡量滿足你的要求,隻求你放了這個無辜百姓。”
宰相不愧是人精,把親生女兒說成無辜百姓,故意降低鹿熒手中人質的敏感度,使女兒更安全。
“讓路。”鹿熒隻說出這兩個字,隻當眾人一個走神之時,原地便隻剩下謝知非與鹿熒的殘影,兩人不知所蹤。
謝絕這個當爹的緊張得要死,氣紅了臉。
錦衣衛統領眉頭擰在了一起,氣急敗壞:“他,逃了。”
(壹拾叁)
“鹿熒,這是到哪了呀?”謝知非轉眼間看到自己到了一個從未見過的地方,不免十分緊張,細看此處,是小河旁,白樺樹外,周圍沒有一處人家。
“謝小姐,此處為京城城外的東麵,請謝小姐放心,我隻是借你逃走而已,過幾日自會送你回京。”鹿熒臉色越來越不好,好像紙一般斑白,嘴裏還含著血,風一吹就會將他吹倒一樣。
“哦,沒事的,你先休息哦,你放心,我不會亂跑,哦,對了,你從未見過我的容貌,怎知我是謝知非啊?”謝知非一時間莫名緊張,說話毫無邏輯可言。
鹿熒笑著:“那天小姐招親,聽過小姐聲音,所以剛剛小姐說第一句話時,我就知道你是謝知非了。”鹿熒找了枯枝燃起一座篝火,便跌在地上養傷了。
謝知非看著心心念念想見一麵的風流榜榜首鹿熒,看到十五年後的他,看到一個武功蓋世的風流榜榜首,竟感到一絲絲的物是人非之感。
一夜無話。次日清晨,謝知非竟然睡得香甜,四周空氣中氤氳著水汽,棉花般的雲朵緩緩移動,麻雀在一旁嘰嘰喳喳多嘴,回頭再看,鹿熒還沒醒。
都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這半個三十年照樣讓人難捱。
記得李村伯伯說:“將自己三指按壓在對方右手掌心處,輸入少量內力,就能通過回彈的內力力量得出對方的功力高低。
謝知非看著頹然的鹿熒,心裏竟生出一絲絲竊喜,她躡手躡腳走到鹿熒身前,將三指放在鹿熒右手之上,感受著柔軟的觸感,和一點點的溫度從指尖一直傳到胸口,如一棵樹一樣從萌芽到生長,在謝知非心中飛速蔓延,謝知非心跳加快。
就在謝知非準備輸入內力之時,忽然,鹿熒右手猛地緊攥在一起,將謝知非三指牢牢抓在手心,鹿熒雙眼睜開,一言不語地看向這個比自己小十三歲的丫頭小姐。
“我……我,我就是看看你傷口好些沒。”謝知非搪塞。
“好些了,謝謝。”鹿熒沒有深究。
而謝知非聽到“謝謝”兩字,更是臉紅,這是她父親謝絕才能叫她的小名,轉瞬間又回過神來,原來鹿熒隻是道一聲謝而已,她內心如一團亂麻,不知怎地是好。
鹿熒看著默默走開的謝知非,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微笑,卻又轉瞬即逝。
謝知非又走了回來:“對了,我想問你幾個問題。”
鹿熒點頭:“謝小姐但問無妨。”
“你,消失了十五年,幹嘛去了?”
“道心不穩,十五年來一直思考自己一直以來的堅持是否隻是孤注一擲,就這樣。”
“那,你這次入世,我想不隻是參加比武那麽簡單吧?”
鹿熒笑了笑,還是一樣的好看:“嗯,我曾經以為,能憑一己之力斬盡天下不平事,但現在,隻想做一件無愧江湖的事情。”
“哦。”謝知非不敢深究,生怕問出來不該知道的,眼前這個人就要走掉,不管自己。
(壹拾肆)
從早晨到晚上,這一天謝知非也過得有些意思:和鹿熒摸魚,和鹿熒找柴火,看他養傷,烤魚,打水……平時這些活都是家裏的下人幹,今天自己嚐試,也是小有成就的。
眼看夕陽一點一點下去,黑暗一點一點向上彌漫,鹿熒從一棵樹下挖出了三罐酒,有一罐漏了,還有兩罐是完整的。三罐酒埋得很深,所以挖出了一個很大的坑,甚至能裝下兩個人了!鹿熒說這酒是以前為一位故人埋的。
鹿熒剛把罐中酒倒出,就聞到一股濃烈的酒香,糧食的香氣和酒精的刺激讓人沉醉在這濃淳的酒中。
謝知非看鹿熒準備喝酒,便問:“你的傷好啦“?就喝酒。”
“差不多了。”鹿熒笑道。
“那…那什麽,我也想喝。”謝知非低頭看著三個酒罐子。
“嗯。”鹿熒把酒遞給謝知非。
“你做的這一切,是為了什麽呀?”謝知非問出了最想問的問題。
鹿熒笑得更燦爛了:“為了讓江湖更完整一點點。可能很多人罵我固執,罵我偏執,罵我小人心腸,但,路就在那裏,既然十五年前選擇了,那麽無論如何都得走下去。”
不知是酒太烈,還是天太寒,謝知非一口氣喝了好多好多酒,連鹿熒都有點驚訝。
謝知非好像醉了,臉色嬌紅欲滴,眼神卻愈發明亮,如同星子一般閃亮亮的。她一步一步走到鹿熒身前,直到隻剩一麵之隔,她抬起頭,眯起眼,美極了。
“喂,你,你覺得我可愛嗎?”謝知非含糊不清地問著。
鹿熒動了動嘴角,深吸一口氣:“在我們那裏,可愛是用來形容小孩子的。”
“那我問你,我漂亮嗎?”謝知非就那麽直勾勾盯著鹿熒,“總不可能漂亮也是形容小孩子的吧?”
“這個詞,得對同齡人說。”鹿熒微微笑著。
“你胡說!我問你,你做事情,可否後悔過?”謝知非用力地一拳砸在鹿熒胸口,鹿熒向後一個踉蹌。
“你喝醉了嗎?”鹿熒一句話意味深長。
“沒…沒醉……”謝知非還沒說完,便癱倒在地上,好像睡著了。
鹿熒把她扶到篝火旁,看著謝知非,鹿熒臉越湊越近,卻又迅速離開,他低聲呢喃了一句,便轉身,背對謝知非,給篝火添柴火去了。
(壹拾五)
次日一覺醒來,謝知非發現自己竟然在桃花樓的二樓,手邊還放著一個酒罐子。可那人卻不在了,她兩眼漸漸朦朧,悵有所失。
……
“咚、咚、咚……”水滴敲打著石板,時隔十五年再次來到器評軒,心境也有些不一樣。
鹿熒看見門前站著一個男子,那男子也看向自己。
景之趕忙開口:“師傅命晚輩在此恭候鹿前輩。”
進了器評軒的大門,鹿熒看到了很多在張太師自縊後步步高升的人,那些人如今也老了。
他們顯然也認出了鹿熒,低著頭,急忙走開。鹿熒繼續跟著景之走進嚴忠屋裏。
景之送鹿熒進屋,緊接著便退出屋外。
鹿熒看著眼前這個連眉毛都變白了的老人;嚴忠看著這個十五年前還是風流評榜首的鹿熒。四目相對,已經說明了一切。
月光還是少年的月光,九州一色還是李白的霜。少年豪情萬丈,少年想一劍斬盡江湖事,少年俊逸無比,少年鮮衣怒馬,少年仗劍行俠,少年橫眉冷對千夫指。可,少年終於老了。
“我還記得,當初我師傅不見你,你跪了七天。”嚴忠滿眼精光。
“嗯,可晚輩也知道,當初您也要見您師傅,可您師傅照樣不見啊。”鹿熒笑著搖搖頭。
兩人相視大笑。
“那天,你為什麽要挾持謝知非,而不是別人?你知不知道謝絕,謝大人揚言要活剮了你?”嚴忠滿臉笑意。
“要是知道,就換個人了。”鹿熒微微歎了口氣。
“我看你這樣子不像是後悔了呀?”嚴忠眯著眼打趣,“但有些事情,應該後悔的,我老了,你不一樣。”
“沒什麽後悔不後悔,天下中,誰為苦命人後悔過?”
嚴忠臉色紅潤:“那就當個天下第一,也挺好的,保重!”
鹿熒雙膝跪地,重重磕下三頭:“前輩,保重。”隨即出了器評軒,劍指宮城。
這一日,器評軒長老嚴忠,仙逝。
(壹拾陸)
這一日下午,謝家五名死侍從皇宮帶來一份消息。
鹿熒,天下第一高手,持絕情劍,天下第二名劍(天下第一名劍仍為墨染劍),劍指皇宮。皇帝派錦衣衛兩千人,羽林軍五百人,禁軍五千人圍剿刺客鹿熒。鹿熒共出二十八劍,二十一劍後,所有圍剿者被消滅,鹿熒舊傷撕裂,遭一箭穿透左臂,一刀砍入右肩,輕微外傷不計其數。皇帝隨三名貼身太監逃往密道。二十三劍後,鹿熒直奔後宮,質問皇後江湖事何須朝廷管轄?皇後答:“朝廷可以沒有人入風流評,胭脂評,但朝廷必須有人入武榜前五,有器能入名器榜前十。”得到該答案後,鹿熒第二十六劍刺死皇後。第二十七劍,鹿熒用絕情劍斬斷墨染劍,自此,絕情劍成天下第一名器,皇家龍脈被斬斷。在鹿熒出城時,被前武榜第四玉麵書生楊深偷襲,刺穿鹿熒心脈,鹿熒第二十八劍斬殺楊深。楊深遺言為:“你說百無一用是書生,鹿熒,你信服了嗎?”說罷斷氣。鹿熒逃出皇城,現不知去向,但必然會在兩個時辰內死亡。
謝知非淚流滿麵,她知道他在哪。謝知非狂奔向城外的那個地方,不讓侍從跟進,也不顧任何人的阻攔。
城外,一棵樹下,有個很大的坑,坑裏此時躺著一個血流不止,心脈俱斷的必死之人。
“鹿熒!”謝知非尖叫,狂奔,力氣一瞬間好像變得好大,生生把鹿熒扶了出來。
但鹿熒已經說不了話了,胸口劇烈地起伏,連呼吸氣都是如此的困難。
“幹了這麽多,你後悔嗎?”謝知非的淚水與鹿熒的血水混在了一起。
鹿熒直直地凝視謝知非,嘴角顫抖著向上翹起,嘴巴一張一合,卻沒有聲音,不一會兒,就不再呼吸。
……
謝知非緊握著鹿熒的手,感受著鹿熒的體溫,漸涼。
(壹拾柒)
“喂,你,你覺得我可愛嗎?”謝知非含糊不清地問著。鹿熒動了動嘴角,深吸一口氣:“在我們那裏,可愛是用來形容小孩子的。”“那我問你,我漂亮嗎?”謝知非就那麽直勾勾盯著鹿熒,“總不可能漂亮也是形容小孩子的吧?”“這個詞,得對同齡人說。”鹿熒微微笑著。“你胡說!我問你,你做事情,可否後悔過?”謝知非用力地一拳砸在鹿熒胸口,鹿熒向後一個踉蹌。“你喝醉了嗎?”鹿熒一句話意味深長。“沒…沒醉……”謝知非還沒說完,便癱倒在地上,好像睡著了。鹿熒把她扶到篝火旁,看著謝知非,鹿熒臉越湊越近,想要親謝知非一下,卻又迅速離開,他低聲呢喃了一句:“我後悔,大你十三歲。”便轉身,背對謝知非,給篝火添柴火去了。背後,謝知非猛然睜眼,秋波流轉,看著鹿熒。
“有人說,絕情劍者絕情。那鹿熒為何無愧整個江湖,無愧天下,卻獨獨,對我絕情?”謝知非笑了。
『完』(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