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元十年，我在蜀山上挑水、劈柴、喂靈獸。

    天元十一年，我在蜀山上挑水、劈柴、喂靈獸。

    天元十二年，我在蜀山上挑水、劈柴、喂靈獸。

    我是一個道士，蜀山上唯一沒有法力，不會捉妖的道士。

    我從小就夢想要喂養出蜀山最厲害的靈獸，最凶猛的那種，以後大家在用法術控製飛劍滿天亂竄的時候，我就叫喚一聲我的靈獸：“上”，然後一咬一個準。

    好吧，其實我也不知道這是不是我從小的夢想。畢竟我隻有這三年的記憶。雖然我已經二十歲了。

    我不知道天元十年之前發生了什麽，我那個經常神神叨叨的師傅說，我曾經是蜀山上法術最厲害的天才，但是在天元九年的時候，青丘狐族殺上蜀山，我與狐王大戰一場，元氣大傷，散盡了所有功力，記憶全失。

    聽起來真是一個熱血的故事，然而我卻沒有半分記憶了，隻是無趣地問師傅：“那狐王是男是女？”

    師傅皺著眉頭問我：“是女的呀，你問這幹啥？”

    我跳遠一些，才問他：“那好看嗎？不是說狐妖都很好看嗎？”

    “再好看有什麽用，反正她已經死了。”驀然，師傅的臉色冷了下來，話語中也帶著明顯的肅殺。

    “走吧，去法力測試大陣。”師傅丟下這句話就率先離開了。

    “反正，她已經死了，死了······”我腦海中回蕩在這句話，還有剛剛師傅完全陌生的樣子，胸口有些發悶，呆呆地往法力測試大陣的方向走去。

    二

    “蠢貨，用你的念力，不要用蠻力。”師傅大聲向我吼出這句話的時候，我看見了他通紅的眼。

    我的雙拳不斷地擊打在法力測試柱上，留一下了一道道血印。可是法力測試柱始終暗淡，沒有一絲微光。

    “師兄，罷了，別為難無鋒了，三年了，認命吧。”掌門師叔用術法把我丟出法力測試大陣的時候，我就知道，一切都結束了。

    我忽視同門師兄弟那些嘲諷的目光，望向天邊正遠遠地往蜀山方向飄過來的火燒雲，一陣風吹過，我的眼角突然有點發癢。

    本來整個蜀山就隻有師傅相信我有一天會恢複所有的法力，這三年來他教我很多法術，偷偷塞靈藥給我吃。掌門師叔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卻在每次我進行法力測試時都過來看，也和師傅定下了三年之約。

    現在，這一切終於結束了，我得去和“有鋒”告個別，或許再去蜀山最高峰看看，就得離開這裏了。

    三

    “有鋒”是我喂養的所有靈獸中最凶猛的一隻，是屬於大師兄莫恒的一隻赤焰虎，大家都叫它“墨痕”，隻有我叫它有鋒。大師兄隻有在出去捉妖的時候才帶上它，平時都是我在照看它。

    有鋒頗有靈性，它曾是我實現夢想的寄托，為此我喂它吃了很多靈藥。但是在我要離開的時候，我卻沒有辦法帶它離開，它已經和大師兄締結了本命契約，隻要大師兄一個念頭，它就會死去。而它離開，是大師兄不能接受的背叛。

    所幸，今天大師兄沒有下山抓妖，我很容易就在後山腹地找到了有鋒。它和平時一樣，高興地撲過來和我嬉戲，然後又焦慮地把我手上的血跡舔幹淨。

    “有鋒呀，有鋒，你這麽溫順的樣子，那裏還有半點赤焰虎的威風。”我拍拍它的腦袋，有些不滿地說。

    它嘶啞咧嘴地，做出一副噴火的樣子。

    我順手理了理它頭上的毛，帥氣地翻上它的背，騎著它在後山跑了幾圈，到了蜀山最高峰的山崖邊，然後我跳下來，倚在樹旁，看了看蜀山的全貌，轉頭看向身邊的有鋒。

    “有鋒，我要離開了。三年了，我還是一個沒有法力的道士，蜀山怕是容不下我了。我來，和你道個別，你以後好好的，等你成為蜀山靈獸之王，再來找我吧。”

    在我很的預想中，我說完這句話的時候應該很瀟灑地揮揮手，就緩步離開的。 但是此刻，我腦海中卻出現一個清晰的景象。

    一個女孩，坐在樹枝上，一襲青色長裙，赤著的足白皙光潔。她問我：“你真的非要離開不可嗎？”

    我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她飛下來，立在我麵前，風吹著她的麵紗，姣好的麵容若隱若現。“你不怕，你回來就再也見不到我了嗎？”她有些俏皮地問。

    “那好辦，你跟我去蜀山吧。說好了，帶你去蜀山看雪的，蜀山最高峰的雪景，美極了。”我聽到一個人在回答她，很像我的聲音。

    “我真的可以去蜀山嗎？”

    “可以的，我會保護你的。”她聽到到這個回答輕笑出聲，一陣大風吹來，就要吹落她的麵紗。

    在我以為我就要看到她的麵容時，有鋒突然咬住了我衣擺，拖著我往山下狂奔。

    四

    “我靠，我馬上就要見到我日思夜想的女神了，你竟然給我搗亂，我讓你搗亂，讓你搗亂。”有鋒停下來後，我拖著它就是一頓爆揍。

    它卻擺出一副可憐兮兮的表情望著我。

    我回頭一看，才發現我剛剛為了看女神的麵貌，已經立在了懸崖邊上，差點就摔下去了。別人都是“人為財死”，我是“人為色死”呀。

    我拍了拍自己小心髒，不由地情緒有些低落。

    有鋒用腦袋在我腳邊蹭了蹭。我忍不住絮絮叨叨地對它說：“你能理解我剛剛的樣子吧？每一次我都是看見她坐在樹上，說著要我帶她去最美的雪。這次，她好不容易從樹上飛下來了，我這不是想看看清楚嘛。”

    是的，我這三年來除了挑水、劈柴、喂靈獸，就光往蜀山最高峰跑了，因為我總是反複夢到一個女子，似乎我答應了陪她到蜀山最高峰看一場雪。

    蜀山氣溫較低，一旦入冬，就時常飄雪。三年來，我一個人在蜀山最高峰看了無數場的雪，卻始終沒有看清她的樣子，我想一定是我之前做錯了什麽惹她生氣了吧，不然她為什麽連樣子都不肯給我見到呢？

    “有鋒呀，我隻是想看看她的樣子而已，你說她為什麽就那麽小氣呢？”我有些頹然地開口，又假裝不在意地揮揮手說：“算了，我先走了，我們以後江湖再見。”

    有鋒終歸是沒有給我說再見的機會，他聽了我的話後，咬著我的衣擺一路狂奔，在我因跟不上它的速度，而倒在地上被拖著走的時候，我想起了和它的第一次見麵。

    那時候的它還是一隻小小的火紅色的小老虎，呆呆的。我趾高氣揚地說：“從今天起，你就歸我管啦，我會讓你吃好喝好的。我叫無鋒，那你就叫有鋒好了。”

    它似乎很喜歡這個名字，高興得直往我懷裏鑽，用舌頭一下一下地舔著我的臉。

    所以，為什麽才三年，它就長成可以拖著我跑的傻大個了？以前那個蠢萌蠢萌的小老虎呢？它又是什麽時候養成這個喜歡拽著人跑的壞毛病的呢？

    五

    在看清處在岩漿中心的巨大鏡子時，我才意識到有鋒把我帶進了蜀山禁地。原來我心目中的那隻蠢萌蠢萌的小老虎，早已長成了蜀山靈獸之王。看著為了闖進禁地而把自己弄得傷痕累累的有鋒，感受到自己似乎實現了自己一直以來的夢想，我一時之間百感交集。

    有鋒卻隻是不停地撞我，不斷用爪子撓地。我看了一眼立在岩漿中心的巨大鏡子，想著馬山蜀山眾人就會來到這裏，終是咬緊了下唇，翻身上了有鋒的背，它載著我向那麵鏡子而去。

    這麵鏡子，是蜀山鎮派至寶【輪回夢鏡】，可布陣，以夢境殺人，其靈力，可加持蜀山的護山大陣。而它最基礎的功能是：顯現一個人的過往。我不是沒有想過到這裏來，找回我失去的記憶，隻是師傅從來都說我不用來這裏，我自己也沒有能力來這裏。

    現在，隻要讓自己的血浸濕鏡麵，我可能就可以知道那個女子是誰，知道她為什麽總是入我的夢，可能還可以知道師傅說的那個熱血傳說是不是我的故事，比較一下狐王和我夢中的女子誰更美。

    沒有猶豫，我一拳轟向了【輪回夢鏡】的鏡麵，刹那間，鮮血染紅了鏡麵，一段段記憶湧入我的腦海。

    六

    天元一年，我是蜀山法術最厲害的道士，蜀山的掌門的首席弟子，獨來獨往，背一把重劍，以捉妖為己任，臭屁到不行。

    作為最厲害的道士我有一個致命的缺陷：不願殺生。所以我隻是不斷收妖，卻不曾真正殺死一個妖，對於窮凶極惡者，也隻是廢去他們的修為，使其成為靈獸，重新修行。

    在那時，我似乎就特別喜歡靈獸。所以才會在天元三年的時候，撿到一隻漂亮的青丘狐，就決定把她養在身邊。

    我想著：一般青丘狐都要百年才化形，想來她化形之際，我已百年而去，自是無所牽礙，也不需與她簽訂本命契約，讓她無法化形，阻了她修煉之路。

    隻是我沒有想到，天才都是有著天然的引力的，我這一撿，竟然撿到了青丘一族數千年來最厲害的狐王。

    天元六年，在她化形的那個夜晚，我睡著了，半夜醒來，看見了坐在樹枝上的她，她看向我，說：“長夜漫漫，無心睡眠，小道士，不如你唱一首歌來聽吧？”

    “我唱歌，那你跳舞嗎？”我必須承認，我望向它琉璃色的雙眸時，呼吸停滯了幾秒，而她那不算絕美卻素淨出塵的麵容，讓我意識到她並沒有使用狐族的魅惑技能。

    “才化形，法力空虛，懶得跳。”她慵懶地舒展著身子，似睡下了，許久又才問我：“小道士，你不是以捉妖為己任嗎？不捉我嗎？”

    “壞的妖，才需要收，你是好妖，收啥收呀。再說了，你本來就是我養的，還需要收嗎？”

    似聽到她俏皮地笑了一聲，道：“是的，我是好妖。也不需要收了，那我以後跟著你收別的妖吧。”

    七

    是一個很老套的故事，小道士和自己養的妖相愛了。

    自然，我們也不是沒有憂心過未來，所以，我們都努力提高著自身的法力，希望在遇到阻礙時，有能力破除。彼時，我已是最厲害的道士，她也成為了最厲害的妖。

    她偶爾還是會不安地問我：“萬一，最後我們還是被迫分開了，你會後悔曾經和我在一起嗎？”

    那時，我隻是意氣風發地回答她：“不求過百年，但求心歡喜。”那時我情話史上的巔峰，她笑著接受了這個約定。

    天元九年，蜀山傳來急召：“山門被群妖圍困，所有蜀山弟子回援山門。”我以為隻是一次小小的***，回去很快就會平息。還妄想著帶她回蜀山看雪。

    她答應了隨我一同回蜀山，卻在半途不見了蹤影，當時已近蜀山山門，我決心平息***，再去尋她。卻不料在圍困蜀山的群妖中心見到了她，那時她是青丘狐王，亦是群妖之首，我是蜀山掌門首席弟子。

    我不信她會覆滅整個蜀山，她從未與我說起。但是她卻告訴我：她接近我，隻是為了給我下【噬情蠱】。

    在那場戰鬥中，我遭遇【噬情蠱】的反噬，九死一生。她以為她可以覆滅整個蜀山，以報千年之前差點被滅族之痛。

    最後的贏家，還是蜀山。我的師傅，當時的掌門，發動了劍魂引，現出了我的真身。其實，哪有什麽蜀山法術最厲害的天才，我隻是我的師傅（蜀山最高鑄劍師），鑄出的一把能以魂靈化形的天劍而已。

    化身為劍的我，隻能憑著劍的意誌，斬妖除邪。在殺了她以後，我自身劍的意誌也消散了，重歸天劍的雛形，無法力無記憶，才成了現在如此懵懂的小道士。

    八

    【輪回夢鏡】的記憶湧現隻是一瞬間，我卻感覺像過了很久很久。有鋒馱著我離開了岩漿中心。我從它背上跳了下來，摸了摸它的頭說：“也挺可笑的，我不願殺生，卻親手殺了我最愛的人。我想過我的夢中人和那場大戰有關，卻沒有想到她就是狐王。”

    有鋒蹭了蹭我腳，我感覺我的眼角更癢了，揉了揉，才發現，我的臉上已經淚濕一片。我還來不及擦幹淚痕，就聽到有聲音傳來。

    “沒想到這孽畜，竟然已經有如此本事了。”伴隨著聲音的出現，我看到了師傅布滿寒氣的臉。

    我下意識地擋在有鋒前麵，眼裏劍光流轉。

    我清楚地看到師傅臉上有一閃而過的狂喜，他隻是說：“無鋒，讓開，讓我解決了這孽畜，你擅闖禁地的事，我們可以既往不咎。”

    我從胸腔裏發出一陣笑聲，自言自語道：“哪有什麽‘無鋒’，不過是‘重劍無鋒’罷了。相處了三年，你也快把自己騙了嗎？哪有什麽人，由始至終隻有一把劍。”

    “看來還是來遲了，你的記憶都恢複了。也罷，恭喜你開啟靈智，隻要重新淬火，洗去你的記憶，你就會成為一把新的天劍了。到時候蜀山又可以威震江湖了。”師傅邊說邊結出各種手印，眼裏閃耀著莫名地瘋狂。

    師傅的陣法困住了我，他把我丟進岩漿中重新淬火鍛造，有鋒強行破開了和大師兄的本命契約，憑著虛弱的靈力想把我從岩漿中拖出來。

    就在我以為我和有鋒都要交代在這的時候，我感受到了自己的劍心，進入天劍更高一層境界的我，輕易破開了師傅的陣法，接住了靈力耗盡，化為小老虎的有鋒。

    我封印了師傅和掌門的法力，破壞了蜀山最強的攻擊陣法。但是我還是沒有殺害蜀山上任何一個人，我始終覺得所有生命都有生存的權利，不管是人還是妖。

    我隻是想讓蜀山百年之內不再輝煌，就當是毀了他們的信仰吧，畢竟他們也曾毀過我的信仰。

    九

    後來的日子我沒有再待在蜀山，我為備受眾妖欺淩的青丘創了一個又一個很厲害的陣法。

    有鋒一直陪在我身邊，陪在我在蜀山下雪的時候，去最高峰坐很久。看著我為她立了一個墓碑，陪著我在青丘的各個角落聽著關於天元九年那場大戰各個版本的傳說。慢慢地它又變成了一隻凶猛的靈獸。

    在我劍心覺醒的那一刻，我才知道在天元九年她死去的那一刻把青丘狐王特有的“七巧玲瓏心”祭獻給了我，我的劍心也是由此演化而來。

    所以在劍心覺醒時，我聽到了她最後留個我的一句話：既然我此生早已沒有選擇，那麽我希望你有。畢竟，你是我最想做的選擇呀。

    我都來不及告訴她一句：“你也是我一直追尋的信仰。”

    我一直都不曾相信，是她給我下的【噬情蠱】。直到後來我在青丘的一個長老處才聽說：原來【噬情蠱】有兩隻蠱蟲，一隻作引，一隻噬心。

    在她化形後，青丘族中長老設計下在了她身上，我們相愛後，【噬情蠱】中噬心的那隻蠱蟲進入了我的體內。彼時，我雖無心，卻有情，【噬情蠱】發自當法力受損。

    “蠢狐狸，幹嘛要說是自己給我下的蠱呀，就那麽想我恨你嗎？”我歎了口氣，搖著頭離開了青丘，這個讓她傷心的地方，以後也不該來了。

    我離開時，還能遠遠地聽到，青丘那些小狐妖在唱著我之前教他們的歌：

    漫天飛雪夜色濃

    鏡中青衫琉璃眸

    噬情蠱噬誰人心

    既相守 自無憂

    重劍無鋒麵紗輕透

    七巧玲瓏心一顆

    天劍劍心重鑄 方知

    思伊人，人影遠

    一劍蕭殺淒涼指

    一念情仇紅塵破

    蜀山雪複，奏相思曲

    曲幽淚清，情一鬥，何處寄

    暖壺酒，驅冷風寒月

    望天涯路，天涯路斷

    不求過百年，但求心歡喜

    卿憶否，卿歸否

    ·····(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