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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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時正是深冬,卻無雪,隻是冷風陣陣如刀,天色總是灰蒙蒙一片,大地上萬物,仿佛都失了色彩。天空中死氣沉沉的,不時一隻黑鴉掠過頭頂,也算添了些生機。
洛城城郊遠離居民區的荒僻所在,孤零零立著一座院落。那院落規模不小,卻早已破敗,若不是其上有一道炊煙緩緩升起,隻怕過路的人會把它認作是一間破廟也未可知。
廚房裏灶火燒得正旺,一隻大鐵鍋在火焰中上下翻飛,卻是一瘦瘦弱弱,一臉書生文弱氣質的男子正在掌勺。那鐵鍋怎麽看都有十幾斤重,男子那條瘦弱的臂膀上卻仿佛全然沒有受力,便似揮動一把大紙扇一般輕巧。
廚房的門突然開了,緩緩走進一美貌少婦,挺著大肚子,步履蹣跚。
掌勺的男子回過頭來,笑著道:“淑桐,你怎麽來了,可千萬小心點。孩子聞了廚灶的油氣隻怕不好。”
那叫淑桐的女子走近一些,擺手笑道:“不妨事,我閑得慌,你不讓我使力氣,讓我給你打打下手也好。”
那男子裝菜入盤,放下鐵鍋,擦了擦手,迎了過來,摟住那女子,一臉寵溺,溫言道:“菜做完啦!你隻管品嚐你相公的手藝吧!”
淑桐嫣然一笑:“你的手藝我還不是日日嚐,要我說都能趕得上城中謫仙樓的廚子了。”
但突然憂上心頭,眉頭一皺,又道:“不過你誌在朝堂,這些日子為了照顧我,做這些本該我來做的瑣事,豈不是連功課也耽擱了。”
那男子半蹲下去,環抱那女子肚子,耳朵緊緊貼著肚皮,道:“我考功名,不也是為了你們嗎?要是我因此冷落了你,豈不是本末倒置。撿芝麻丟西瓜的事我可不幹。再說了,要是我對你不好,你肚子裏這個小家夥恐怕也會生氣吧……哎呦,你聽,他在踢我了,看來我對你還是不夠好,快給我求求情……”
房內熱氣氤氳,菜香四溢,淑桐含笑撫摸著男子的頭發,琴瑟和諧,其樂融融。
卻聽淑桐突然道:“你聽……”
那男子道:“我聽著了。這孩子可活潑得很。”
淑桐揪著他耳朵把他提起,說道:“你仔細聽,是不是有人打門。”
男子出去開了大門,見門口放著一個木籃,上麵蓋著一塊紅布。揭開紅布,隻見一雙水汪汪的大眼一眨一眨地瞧著他,一驚之下,木籃險些脫手。
原來籃中竟是一個嬰孩,男子探頭出去左右望了望,見不遠處有一身穿鐵甲之人正艱難向前行去,看樣子是個當兵的,而且受了傷。
男子呼喊道:“淑桐,你過來一下,走慢些,小心摔了。”
淑桐聞言慢慢走了過來。男子遞給她一個木籃,轉身就走,是去追那兵士。
男子趕上那兵士,問道:“兵老爺,小人大門口的木籃是您放下的嗎?”
那兵士緩緩搖了搖頭,他發髻已亂,臉上滿是血汙,拄著長劍,一瘸一拐,也不知受了多重的傷。
男子看著他那張臉心裏也是一驚,心道:“這左近也沒有別人了,不是你還能是誰。也不知城裏出了何事,兵老爺都能受傷可真是奇了。”
他正要請這兵士去家裏歇息歇息,那兵士突然止步,晃了幾晃,終於支持不住倒在原地。
男子搖搖頭,扛起那兵士回家去了。
淑桐看他回來,忙道:“這女嬰是怎麽回事?你怎麽又抱回來個當兵的?兵老爺的事咱們可管不得啊!”
男子將那兵士安置在客房床上,笑著道:“是個女嬰嗎?”
淑桐瞧向她懷中的女嬰,見她正一雙大眼睛一眨一眨甚是可人。歎了口氣,坐了下來,暗暗道:“你每次犯傻的時候,我總是不知該恨,還是該愛你。”
男子笑道:“你快看看他傷口,可別死在咱們家裏了。”
這男子名叫郭慍朗,是個秀才。他祖輩是當地鄉紳,十分富貴,可到他這一代,已然沒落。饒是如此,靠父輩留下的房產地產也足夠他無憂一生,可他卻偏偏是個愛管閑事的主,誰人有什麽危困,他不碰上還好,若是碰上了,總是盡全力去幫,而且往往是“幫人幫到底,送佛送到西”,長此以往,家產便敗得差不多了,唯留下了一座祖宅,可宅中文玩古物,桌椅家具,也都已變賣,得來的錢財也散了十之八九。
受過他恩惠的人,有的說他是仙佛轉世下凡,也有的暗罵他是傻子呆子,至於他到底是什麽,恐怕就連與他指腹為婚,青梅竹馬的眷侶——雒淑桐,也說不清楚。
郭慍朗正將廚中熱菜一一上桌,突聽得一聲驚呼,正是雒淑桐的叫聲,身子一震,手中菜盤摔落,瓷片碎了滿地。奔向客房,見雒淑桐摔在一旁,趕忙上前相扶,詢問可摔著了。
那兵士傷重,下不了床,隻見他坐起身來,手中持劍胡砍亂斫,狂叫道:“孩子呢!孩子呢!”
雒淑桐給他看傷之時,將孩子放到一旁矮幾上,這時郭慍朗抱來給他。
他拋去長劍,小心翼翼,接過孩子細細察過,這才放心,狂性稍減,臉上也慢慢浮出喜色。
郭慍朗道:“這是你的孩子嗎?”
那兵士怔怔地道:“不是我的孩子,是她的孩子,是她的孩子。”
郭慍朗問道:“她……是誰?”
那兵士突然淌下淚來,淚珠一顆顆滴在那嬰孩身上,呼號道:“她死了,她死了,我再也見不著她了。”
郭慍朗心道:“這孩子既然不是你的,那你口中的‘她’便也不是你的夫人,你何以如此傷心。唉,看來是個可憐之人啊……”
他安慰道:“兵老爺,你就安心在我家中養傷,等傷養好了,就能自己撫養這孩子了。你一定舍不得把她留在這裏吧。”
那兵士哭聲頓歇,突然看向郭慍朗,急道:“不不不,這孩子……這孩子還是留在這裏,留在這裏她才能活命。我得趕緊離開……趕緊離開……”
郭慍朗道:“要我們撫養這孩子自然是可以,不過兵老爺您也別著急走,等傷養好再走,卻也不遲。”
那兵士急道:“不,我若不走,咱們都得死!”
聽到“死”字,郭慍朗心中一驚。就在此時,隻聽咚咚咚的打門之聲,還有人高喊著:“快開門,快開門。洛神軍抓人……”
這洛神軍乃是守衛皇城的軍隊,怎會來此?
郭慍朗登時明了,這位兵老爺恐怕是犯了什麽了不得的大罪。這罪都大到洛神軍親自抓人了。
他去開了門,一個金甲披身,滿臉虯髯的矮小漢子將他一把推在一旁,走入院內,一群手持長槍的銀甲衛士跟著蜂擁而入。
郭慍朗連忙趕了上去,哈腰問道:“這位老爺,小民世代遵法守紀,不知犯了什麽事,還望大人點醒。”
那軍官頭領道:“犯了什麽事?哼,你犯了誅滅九族的大罪了!”
郭慍朗一驚跪倒,道:“小人這幾日連家門都沒有出過,您可別嚇小的!”
那頭領冷笑道:“你窩藏要犯,難道還不得株連九族。”接著高聲下令道:“給我搜!”
得了令,那些銀甲兵士一個個踢開房門,進去翻箱倒櫃地搜了起來。突然聽到女子的驚呼與嬰孩的哭叫。
郭慍朗忙道:“是小人的孕妻,行動不便,請容小人前去照看。”
那頭領點點頭,郭慍朗趕忙前去扶著雒淑桐出來。那女嬰受了驚嚇,還在不住啼哭。
過得一刻,一兵士前來報告:“統領,沒有搜到。”
那統領微微點頭,隨即目光如電,射向雒淑桐和她手中的嬰孩。
他緩緩走近,圍著兩人踱步,突然出言問道:“幾個月了。”
郭慍朗回道:“回老爺話,已懷了七個月了。”
那統領和顏悅色,繼續問道:“這孩子呢?男孩女孩?多大啦?”
郭慍朗不解,這官老爺怎突然嘮起閑話來了。他知這孩子是個女嬰,看樣子也剛出世不久,最多也就是兩三個月大。便回道:“這孩子……”
雒淑桐突然出言,搶了他話頭:“這孩子是個男孩。”掰著手指數了數,笑道:“現下已有……一歲多啦!”
那統領笑道:“一歲?怎還如此瘦小。”
郭慍朗突然反應了過來,背後冷汗涔涔而下。若是第一胎隻有兩三個月大小,第二胎怎會已懷胎七月?
他哭喪著臉道:“這都怪小人沒本事,沒錢讓小兒好吃好喝,每日青菜蘿卜,拙荊奶水又少,以致小兒枯瘦至此。”
一兵士忽然走上前來,向那統領耳語幾句,退在一旁。
統領笑道:“沒錢買吃的?我聽說你餐桌上的菜肴很是豐盛呢!”
郭慍朗忙道:“不瞞大人,今日是拙荊的生辰。那樣的飯菜小人一家子一年實在也吃不上幾次。”
那統領閉目半晌,也不知在想些什麽,寒冬臘月,額上竟滲出顆顆汗珠。他臉色突惡,喝到:“哼!窩藏凶犯!料你也沒那個膽。我們走!”
頃刻間,幾十名兵士退得幹幹淨淨,那嬰孩的哭聲也已止了,隻剩郭雒兩人呆在院中,兀自心有餘悸。
郭慍朗抱拳笑道:“方才多虧了夫人應變奇速。為夫真的服了你啦。”
雒淑桐嗔道:“你還說笑,若是那統領親自過來查探這嬰孩,或是自己家中有過小孩,對嬰兒稍稍多些了解,咱們的謊話啊,怕是可笑得很呢。”
郭慍朗笑道:“若是沒有這可笑的謊話,咱們‘一家四口’豈不要糟。”
那兵士在密室中呆了許久,隻聽外邊喧鬧了片刻便即悄無聲息。他心中思緒起伏,一來怕那小孩有什麽不測,二來又想這家人家裏怎會設有機關密室。傷重之下,精神不振,再加上累日勞頓,好幾次都差點沉沉睡去。每到將要失去意識那一刹那間,那女嬰母親的麵容身姿總是浮現在眼前,他剛想上去緊緊擁住,突然就又驚醒。
喀拉拉開門的聲響打破了這一循環,他徹底清醒了。那對夫婦領他走出密室。他見屋中家具陳設東倒西歪,地上滿是碎掉的瓷盤、菜肴,一片狼藉,心裏微有些過意不去,卻又不禁去想,這對夫婦不顧性命如此幫我,究竟有何企圖。
隻聽郭慍朗道:“可惜了這頓好飯。”又轉向他道:“兵老爺你先去歇歇,等開飯了再去叫你。”
那兵士察他神色行止,並無可疑之處,稍微放心,回道:“我叫成峙滔,多謝相救。”
郭慍朗自報了名姓,雒淑桐也過來見禮,隨後領那兵士前去休息。
晚間三人共席,成峙滔見郭慍朗雖是一副書生模樣,但言辭爽利,行止灑脫,而且全然沒有詢問自己的來曆,實在一片摯誠。心中疑慮漸漸消了。
雖然傷重,但成峙滔嗜酒,並未忌口。兩個男人把酒言歡,酒到酣處,即便全然不了解對方,但這時卻像兩個多年未見老友一般親熱。
雒淑桐聊起今日那隊官兵前來查探時僥幸瞞過的境況,成峙滔口中大讚兩人機智。郭慍朗聽他稱讚,一時興發,拍著成峙滔肩膀,借著酒意誇海口道:“有我們夫妻二人護你,你就放心留下養傷吧!想待多久都行,包管官兵尋不上來,便是尋上門了,淑桐三言兩語就能打發了,你還怕他們什麽。退一萬步講,我還有一位叫白獨耳的兄弟,武功高強當世第一,趕明兒我們三個結拜成兄弟,誰要敢欺負你,我那位白兄弟可不會讓他好看……”
雒淑桐知自己丈夫酒量甚淺,往往一沾酒便胡言亂語,全然沒有平素的溫雅嚴謹,也就不以為意。
成峙滔酒量卻好,幾碗酒雖已下肚,心裏卻仍如明鏡一般。他與那洛神軍的統領原本相識,知他雖外表粗豪,內心卻十分細膩,謊說那嬰孩已一歲有餘,極不合情理,他怎會那麽輕易放過?至於那嬰孩性別,一看便知,他又如何會全然不理?
他心中暗暗悲歎:“你今日不顧前程徇私放我,可是耗盡了你我八年的戰友恩情?唉……隻願你莫要受了牽連。”
過了幾日,郭慍朗進城,賣些自己的字畫補貼家用,準備再順道買些雞魚蔬菜。洛城鬧市,他剛剛擺開攤子,正要吹擂,卻見一大群百姓向北路湧去。他最愛瞧熱鬧,趕忙收拾好,也隨著人流而去。
直來到皇城門口,隻見一座木台高高架起,台上坐著幾名官員,居中那肥頭大耳的官員突然站起,大聲道:“洛神軍統領佟中,查案不力,有負皇恩……時辰到了,斬了吧!”說著將一塊令箭隨手扔到地下。
劊子手得令,手起刀落,一顆毛茸茸的頭顱自台上飛了下來,在地上滾了幾滾,直滾到人眾腳邊,嚇得人群向後退了一截。
郭慍朗擠在人群中,踮起腳尖探頭一看,隻見那頭顱滿臉虯髯,亂糟糟的胡子直與鬢發相接,滿麵惡相,赫然便是那日去他家搜查的洛神軍頭領。
幾隻野狗遠遠撲到,互相爭搶著,把那血淋淋的頭顱叼著跑了。人群逐漸散了,天上忽然飄起雪來,鵝毛般的大雪。
這是入冬以來的第一場雪……(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