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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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顯宗穿著一身便裝,摟著嶽綺羅策馬飛奔,沿著文縣城外的土路向荒涼處疾行。馬是軍馬,又有力量又通人性,跟他很久了,可是此刻跑得不安穩,總像是預備著要尥蹶子,甩下背上的兩個人。

    嶽綺羅知道其中的原因,畜生的感覺往往會比人更敏銳,而張顯宗已經被自己炮製成了非人非鬼的行屍走肉。軍馬怕了。

    迎麵即便是有夜風吹拂,腥臭氣息也依舊繚繞不散。張顯宗沒有趕上好時候,如果把時間換到冬天,他不會這麽快就被人看出破綻。天氣一日熱似一日,他可以遮住一切,唯獨遮不住氣味。流言仿佛瞬間就爆發起來了——當初丁大頭做活死人的時候,已經引起了部下軍官們的疑心;疑心存到如今,全發作在了他的身上。

    自從掌握軍權開始,他就成了某些老家夥的眼中釘。丁大頭留下的隊伍,憑什麽就全歸了他?即便他是個活人,也有被人謀殺的危險;何況他現在死了,更不會被宿敵們容留。軍隊在恐怖與瘋狂的氣氛中四分五裂,他成了所有人眼中的妖魔鬼怪。

    丁宅被燒成了火海,房梁木架在火焰中嗶嗶啵啵的爆裂崩塌——他們要燒死他和嶽綺羅,而嶽綺羅本領再大,也還沒到撒豆成兵的程度,也還不能同時抵抗成百上千的人馬。

    所以,他們得逃。

    張顯宗一手攬著懷中的嶽綺羅,一手緊緊握了韁繩。手指黏膩的滲出了膿水,掌心的血肉蹭上了粗糙的韁繩。指尖已經磨出了白骨,他在溫暖的春夜中疾馳而過,一邊求生,一邊腐爛。

    最後,在一片無邊無際的荒原上,張顯宗勒住了馬。

    他翻身下馬,又伸手抱下了嶽綺羅。天是一匹漆黑的金絲絨,看起來博大而又柔軟reads;。銀白的月光照耀了荒原上的一棵樹,嶽綺羅坐在樹下,劉海亂七八糟的掠上去,露出了如玉的額頭。

    張顯宗沒有靠近她,隻在不遠處的一座小丘上坐了,坐在下風向,因為不想熏到她。側耳傾聽著她淺淡的呼吸聲音,他忽然忍不住開了口:“綺羅……”

    他背對著嶽綺羅,去問前方無盡的黑暗:“如果我沒有死,如果我一直對你好,你會不會……會不會對我有一點點愛?”

    嶽綺羅抬眼望向了他的背影,隨即移開目光,清晰而沉重的冷笑了一聲——你算個什麽東西,也配和我談愛?

    笑很冷,心也很冷。一挺身站了起來,她走到了張顯宗身後。彎腰一拍他的頭頂,她開口說道:“趁著天黑,我們繼續上路。”

    張顯宗現在已經類似了鬼魅,陽光會讓他感覺很不舒服。

    顧大人的指揮部一天換一個村莊,隨著前線的推進而推進。此刻他距離文縣隻有四十裏地。文縣內的軍隊亂成了一鍋粥,正在和他聯絡著要投降。投降當然是可以的,顧大人放心大膽的給了敵人時間,是戰是降全隨著他們的意思。降也接受,戰也奉陪。

    月牙跟著軍隊走,無論走到哪裏,都是照樣負責她的老活計。一天不把三頓飯做足了,她就感覺心裏空落落的,仿佛失了身份和地位。無心已經換上了新鞋,她又預備著給顧大人也做一雙。顧大人的大腳丫子很費鞋,無論是多麽結實體麵的好皮鞋,最後都能讓他穿成兩條又扁又長的臭鹹魚。所以月牙動了心思,想要在鞋麵鞋底都多加幾層,專為對付顧大人大鐵銼似的腳後跟和長了牙似的腳趾頭。

    月牙費了死力氣,天天納鞋底納得咬牙切齒。晚上屋裏點了油燈,顧大人和無心坐在炕上玩紙牌,她不加入,惡狠狠的用大鋼針往鞋底裏戳,把線繩拉的嗤嗤直響:“給顧大人做一隻鞋的工夫,夠我給無心做一雙了。”

    無心的傷早好了,很快道:“費你的閑勁!白天忙一天,晚上也不知道歇一歇。你不給他做,他還就光腳了不成?”

    顧大人一紙牌抽上了他的腦袋:“沒人味的東西!怎麽著?你媳婦給我做鞋,你還不樂意了?”

    月牙實在是累得手疼,又因為猜測明天恐怕又要搬家,所以爬到炕裏打開包袱,把針線纏在鞋底上往包袱裏放reads;。包袱裏沒什麽正經東西,隻有幾件衣物,以及兩隻小荷包。荷包裏掖著黃符,當初是顧大人和無心戴過的,現在兩個人都不戴了,被她一起卷進了衣物裏。係好包袱放回原位,她伸腿下炕穿了鞋,出門進了院子。

    院外站著兩名東張西望的小衛兵,月牙看在眼裏,感覺十分安全。院角用柵欄和碎磚圍起了一個臭氣熏天的小茅房,她走進去解了褲子蹲下來,捂著鼻子想要撒尿。然而剛剛嘩嘩嘩的開了閘,她忽然生出了一種被窺視的感覺。茅房四處漏風,她猛然回頭,卻是並未看到異常。

    手裏攥著一小塊草紙,她蹲在坑上定了定神,脊背還是毛毛的發寒。眼角餘光忽然瞥到黑影閃過,她立刻通過一處縫隙向外望去,卻是依然一無所獲。

    想到院外還有衛兵,她壯了膽子,嘀嘀咕咕的罵道:“臭不要臉的,頭上長瘡腳下流膿的缺德貨,不怕瞎了你的狗眼,回家看你媽去!”

    係好褲子走出茅房,外麵的衛兵忽然起了喧嘩,月牙趕去一瞧,卻是兩隻野貓在牆頭上飛簷走壁的打架,衛兵怕它們擾了旅座的清靜,所以上躥下跳的在攆貓。月牙鬆了口氣,心想自己原來是把野貓給罵了。

    她回到房內之時,顧大人和無心的牌局還在進行。她站在地上揉了揉小肚子,身上一陣一陣的冷,總像是沒尿幹淨,還想再去一趟茅房。轉身向門口邁了一步,她想起了茅房裏似有似無的動靜,又有些瘮得慌。

    “無心啊。”她開口說道:“你跟我出去一趟唄。外麵鬧貓鬧得怪嚇人的,我有點害怕。”

    無心正在全神貫注的看牌,聽了她的話,才把目光從紙牌上移了開。抬眼向月牙一望,他看到了月牙身上依稀籠罩了一層帶著微光的黑氣。

    不動聲色的放下紙牌,他一邊往炕下伸腿,一邊開口說道:“野貓叫春是夠難聽的,我先出去瞧瞧。等我把貓全趕走了,你再出去。”

    月牙答應一聲,小肚子不舒服,說不清自己到底有尿沒尿。等到無心披著一件小夾襖出門了,顧大人笑嘻嘻的伸手一掀他的紙牌,月牙見狀,倒是暫時轉移了注意力:“還帶偷看的哪?”

    顧大人豎起手指對她“噓”了一聲:“別吵,我就看一眼。”

    無心一直認為身邊環境挺幹淨,沒想到月牙偶然摸黑出去了一趟,竟然就會被幾縷零碎魂魄纏了上。零碎魂魄無知無識,等閑不會纏人,如今纏了,就必定有個緣故在裏麵。

    他進院之後作勢要打貓,彎腰從靠牆的地上撿起了一根粗木棍。一路若無其事的走出去,他發現魂魄的流動帶了方向。有人在附近控製了它們,它們成了暗器。

    無心忽然想起了文縣的內訌,想起了下落不明的嶽綺羅和張顯宗。不知覺倒也罷了,既然對於他們的行蹤有所知覺,就決不能輕易的放了他們。因為開槍打傷張顯宗的人是月牙,而他們現在一無所有,想必會更加窮凶極惡。

    春天正是鬧貓的時節,無心一路上拆散了許多對野貓鴛鴦,看著是在打貓,其實是在沿著魂魄流動的方向走。忽然身邊“嗤啦”一聲響,他停下腳步低頭看,發現是自己的衣裳被一叢低矮灌木刮破了一道。

    他在黑暗中低頭彎腰,費了不少的力氣,才把掛在灌木尖上的衣角扯了下來。追著一群野貓又跑了幾步路,他忽然發現魂魄光芒漸漸變得淺淡稀疏,方才的線索無端的中斷了。

    他停了腳步,因為一時摸不清頭腦,所以拎著木棒向後轉。不料未等他踏上歸路,一個黑影忽然斜刺裏急衝出來,帶著雷霆之勢猛撞向他,當場把他壓在了地上。未等他反抗,黑影已經反剪了他的雙手,力氣極大,幾乎扭斷了他的關節。

    他立刻就乖乖不動了,極力回頭去瞧來人。朗朗月光之下,他看到了一張恐怖的人臉——眼眶鼻翼都糜爛成了黑紅兩色,一隻眼珠凸出眼眶,另一隻眼珠上麵則是生了一層白黴。惡臭的氣味從他七竅中飄散開來,他的喉結已經露出了白骨黑洞,他是張顯宗!

    一雙布滿塵泥的肮髒繡花鞋緩緩走近了,無心向上轉動眼珠,仰視了嶽綺羅的雙眼。

    嶽綺羅看起來像一隻肮髒的布娃娃,可是神色很平靜。單單薄薄的佇立在夜幕下,她對著無心點了點頭,嘴角忽然一抽搐,是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百感交集,哭笑不得。

    “張顯宗。”她發出了聲音,聲音單調而又甜美,是一杯水,加了糖又加了冰:“砍下他的四肢!否則他很會跑,會讓誰都捉不住他!”

    張顯宗當即騰出一隻手,從腰間抽出了一柄軍刀。而無心沒有掙紮,隻問:“你為什麽要抓我?”

    嶽綺羅答道:“沒人想要抓你,我隻想要月牙的命。”

    在張顯宗揮起砍刀之前,無心搶著又道:“別砍,我們做個交易!”隨即他奮力轉向張顯宗:“和你有關!”

    嶽綺羅一抬手,止住了張顯宗的動作:“什麽交易?”

    無心的眼睛陷在了陰影中,心中的主意迅速有了雛形。為什麽要殺月牙?因為月牙殺了張顯宗。為什麽要把張顯宗製成行屍走肉,即便化成了一具腐屍還不拋棄?因為對於嶽綺羅來講,張顯宗與眾不同,很重要。

    烏黑的眼珠在暗中轉過一輪,無心開口說道:“你饒月牙一命,我會設法保住張顯宗的身體!”

    嶽綺羅笑了一下:“身體,我要多少有多少。”

    無心不再說話了,讓她自己去想。她的確有無數辦法去安頓張顯宗的魂魄,可張顯宗的軀殼是獨一無二的,如果軀殼換了,他還完全是他嗎?

    況且操縱旁人的身體也並不容易,他的靈魂,天生就隻適合他的身體。

    無心不說話,張顯宗也不說話。嶽綺羅沉默半晌,開口又問:“你有什麽辦法?”

    無心的半張麵孔都陷在了泥土裏:“我帶你們去青雲山。”

    嶽綺羅疑惑的看他:“青雲山?”

    無心放輕了聲音:“青雲山中有一處秘洞,可保屍身不腐。”

    嶽綺羅微微一點頭:“我隻知道前一陣子都在風傳青雲山裏有怪物。”

    無心答道:“不是怪物,是行屍走肉。洞裏屍身不腐,靈魂不散,忽然受了軍隊的驚動,你知道會有什麽後果。”

    嶽綺羅若有所思的俯視著他,想把他和張顯宗合二為一,可是做不到。

    非不為也,實不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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