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處閑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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賽維、勝伊以及小健,剛剛回房緩過了一口氣,就接到家中的內線電話,被馬老爺叫去了前頭的小洋。 七路中文】
賽維換了一身家常衣服,做女英雄的豪情壯誌全沒有了;勝伊跟在一旁,一顆心就在腔子裏怦怦直跳;馬俊傑依舊是不受待見,不得召喚,於是小健正好如願,獨自留在房內等待消息。
賽維和勝伊出現在馬老爺麵前時,稻葉大將已然離去了。大將如風,倏忽來倏忽去,但已足以刮得馬老爺麵無人色。裹著一件紅底白花的絲綢睡袍,馬老爺因為也是出乎意料,所以一時忘形,腦袋上還頂著壓發的小帽墊——他老人家天生一頭卷發,須得時時鎮壓,否則一個腦袋能熱鬧成一顆大爆米花。
對著一對酷似自己的龍鳳胎,馬老爺頂著帽墊點了點頭,咬牙切齒的從鼻孔中往外呼氣:“你們的朋友在天津都說了些什麽?稻葉把事情搞大了!”
賽維狐疑的正視了父親:“爸爸,怎麽了?稻葉來找你幹什麽?”
馬老爺苗苗條條的站在梯上,微微的有一點搖晃,看起來絢麗而又婀娜,然而一張保養良好的幹巴臉上,神情卻是惶恐凶惡:“他……他要派遣秘密小隊,前往滿洲尋找幹屍!”
隨即他目光如電的掃視了賽維和勝伊:“老大是站在他們一邊的,一定是吹了什麽妖風,讓稻葉指名要我隨行!我一把年紀了,一身的老骨頭,跟著他們去滿洲?”
話到此處,他惡狠狠的一咬下嘴唇:“除了我之外,還有你們!”
不等兒女回答,他失落的長歎一聲:“我很後悔,當初不應該從政,我若是做學問,一定成績也很好。如果我是個學者,大概早在戰爭爆發時就逃去重慶了,也不會為了名利,壞了名譽。至於後花園裏的古董,我從未享受到它的任何好處,反倒要為它押上一條老命,思及至此,真是讓我恨到肝膽俱裂。如果時間允許的話,我都想刨了你們爺爺的墳鞭屍!媽的!”
賽維和勝伊看了他的猙獰麵貌,全嚇得不敢言語。
馬老爺又看了他們一眼,一雙眼睛裏燃燒著憤怒的火焰:“事到如今,我們已經走投無路,隻好見機行事。從此刻開始,你們都給我老老實實的呆在家裏待命。我可禁不住再出什麽亂子了!想我為了政務嘔心瀝血,本以為明年可以高升一步,怎料到會有如今的一幕鬧劇?高升一步可以不必想了,我現在隻求能夠從滿洲平安返回。隻要逃過此劫,我……我寧可……”
馬老爺欲言又止,不肯再說,一雙眼睛發著電,目光特別的有勁,似乎快要迸出火花。賽維和勝伊塌著肩膀垂著腦袋,全成了落網的鳥。其中賽維還算存有一點勇氣,能夠囁嚅著說道:“爸爸,剛才我們在……在外麵見到了五姨娘。五姨娘胡言亂語的,還用手抓胸膛。天黑,看不清楚,好像都抓出血了……”
馬老爺不耐煩的一揮袖子:“讓她去死!”
賽維立刻就閉了嘴。 七路中文】
翌日上午,一個日本兵在花園裏發現了五姨太的屍首。管家去看了,回來硬說花園裏有大野獸,因為五姨太是個開了膛的死狀,開的不大,從心口撕扒往下,腸子還揣在肚子裏,但是肺葉子可全晾在外頭了reads;。
馬老爺根本不理會——他現在很鬧心,天下人死絕了,也和他沒有任何關係。
又過了一天,一輛全副武裝的小汽車停在馬宅門前,把馬老爺和塞維姐弟全接走了。
馬家三人踏上前往天津的旅途,一路心中惴惴,惶惶不可名狀。與此同時,馬英豪倒是把日子過得心曠神怡,心情類似幼童得到了一件新玩具,不但愛不釋手,並且恨不能把玩具拆開,從裏到外看個透徹。
伸手捏著無心的下巴,他像個牙科醫生似的,握著手電筒往對方嗓子眼裏瞧。嘴的確是人的嘴,嗓子眼柔嫩粉紅的吞咽著口水。放下手電筒,他親自上了手。手指肚試了試無心的牙齒,無心並沒有生出獠牙,但是牙齒也夠厲害,帶著一種新生的鋒利。
無心坐在椅子上,仰著頭張大嘴巴,同時垂下眼簾看他。馬英豪把嘴唇抿成了一條線,是個很緊張很專注的神情。拇指食指捏住他的門牙搖撼了幾下,馬英豪問道:“你是雜食動物?”
無心一聽,簡直氣死了。奮力的一晃腦袋甩開了馬英豪的雙手,他開口答道:“我和你是一樣的!”
馬英豪沒生氣,手指輕輕撫過他的耳後和脖子:“你說實話,你的鰓在哪裏?”
無心把臉扭開:“我不是魚,我沒有鰓。”
馬英豪忽然捏住了他的鼻子,同時直勾勾的盯著他看。 無心懶得再正視他,索性閉了眼睛。
良久之後,馬英豪鬆了手,喃喃自語道:“不對啊……不合乎道理……”
然後他忽然問道:“賽維和勝伊知道你的本來麵目嗎?”
無心答道:“我們之間的事情,和你沒有關係。”
馬英豪後退了一步,把雙臂環抱在胸前,換了個角度宏觀的審視他:“真是奇怪……你活了多少年了?”
無心發現馬英豪簡直堪稱人間奇葩,自己連滄海桑田都見識過了,唯獨看他稀奇:“大少爺,格物致知也該有個限度。我不知道我活了多少年了,我不識數,也請你不要再問了,現在是個文明的年頭,個人都該保留一點,對不對?”
馬英豪站不穩,所以還是重新拄起了手杖:“有意思,你還會說‘格物致知’,還知道‘文明’與‘’。看來你是很有智慧的,不可思議。”
然後他歪著腦袋,又去端詳無心:“你□過嗎?”
無心愣了一下,隨即起身向後轉,背對著馬英豪騎在了椅子上。雙臂橫撂在椅子背上,他俯身低頭,把臉埋到了手臂之中。不能再理睬馬英豪了,他已經和馬英豪連續交談了十幾個小時,馬英豪沒有一句話是讓他舒服的。
腳步聲音由遠及近,最後繞到了他的麵前。一隻手搭上了他的後腦勺,緩緩撫摸他細密的短頭發:“為什麽要接近賽維?我看你也是喜歡女人的?”
無心直起了腰,可是依舊低著頭。抬手摸上頭頂,他把馬英豪的手拽到了麵前。手很幹淨,手指修長,骨節微微凸出,正是一隻規規矩矩的男人手。無心最後翻了馬英豪一眼,發現馬英豪居高臨下,正在望著自己微笑。
因為實在是厭煩到了無以複加的地步,所以毫無預兆的,無心探頭一口咬住了馬英豪的手,咬出“咯吱”一聲,仿佛筋肉骨骼都錯了位。馬英豪發出慘叫,正要掄起手杖去打無心,然而無心已經鬆了口。
虎口上出現了一排牙印,鮮血順著牙印往外滲,很快就聚成了大血滴子。無心伸出舌頭一舔血滴,然後抬頭告訴馬英豪:“不要問了,再問我就吃了你。”
馬英豪握著手杖中段,用手柄輕輕一敲自己的太陽穴:“是我失誤。我又把你當成人了,忘記了你比海蛇更厲害。”
然後他笑著把傷手送到無心嘴邊:“還有血,要不要喝?”
無心打開了他的手,然後抬頭望著他苦笑:“大少爺,你比白琉璃還要人命。”
十幾個小時前,馬英豪再次帶他去見了白琉璃。白琉璃看起來是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樣,伏在地上隻是喘氣。從頭至尾,他隻和馬英豪講了幾句話,完全不理睬無心。及至馬英豪要帶著無心離開了,他才像一條泥塗中的病蛇一樣,將一隻藍眼睛轉向了無心。
無心在他麵前是個好性子,察覺到他的目光了,便情真意切的告訴他:“你多保重,有朝一日我發了財,一定還給你六百英鎊外加兩百法幣。”
白琉璃縮在一大堆肮髒汙穢的獸皮之中,氣息奄奄的答道:“在我離開西康的時候,法幣已經開始貶值了。”
無心略一思索,隨即答道:“那我就不給你法幣了,直接還你六百英鎊。”
白琉璃的藍眼睛在角落中黯淡了,往獸皮裏又縮了縮,他忽然換了四川話,啞著嗓子含混罵道:“***賊娃子。”
無心身在天津馬公館,除了沒有自由之外,所見所聞也沒有一樣能令他快樂。他雖然喜歡和人親近,但馬英豪與白琉璃顯然算是例外。
所以當他忽然見到賽維和勝伊之時,心情幾乎就是狂喜了。
賽維和勝伊是在下午到達馬公館的,進門時身後還跟著幾名便衣青年。馬英豪當時剛剛打完一個長長的電話。放下電話帶著無心走進客廳,他風度很好的對著二妹三弟點頭:“路上辛苦了。”
賽維都存了殺他的心,可是因為殺不得,所以有說有笑,反倒比平時更友好:“大哥,我們下車之後已經休息了一陣子,並不辛苦,就是惦念著無心,想看他一眼。”
馬英豪微微側身,給身後的無心讓了路。無心正越過他的肩頭,向勝伊使眼色。勝伊接收到了他的無線電,也是擠眉弄眼的想要作出回答。忽然正式麵對了賽維,無心收回目光,沒好意思和她行擁抱禮,所以就隻是望著她笑。
賽維經了大半天的奔波,臉上的胭脂粉全脫落了,顯出了一點病容,可是一雙眼睛相當的亮,是個人精的模樣。無心笑,她上下打量了他,看他伸伸展展的安然無恙,不由得也笑了。
“反正大家都是合作的關係了。”她笑微微的對馬英豪說:“大哥倒也大方一點呀!早知道他沒有像樣的衣服穿,我就從北京給他帶一兩套了。”
無心的確是穿的不對勁,身上是一套馬英豪的舊睡衣,沒有鞋襪,光著腳滿跑。馬英豪打了個哈哈,英俊的麵孔皮笑肉不笑:“你們的朋友,和我不是一條心,我還不是怕他逃了?”
賽維聽他公然的把無心當成囚徒看待,臉上肌肉抽搐,簡直快要笑不下去:“以後我們替你看守他,看他往哪裏逃reads;。可是我們盡管願意做獄卒了,監獄到底在哪裏,大哥能否提前告訴我們呢?”
馬英豪搖了搖頭:“不急,等到出發的時候,你們自然就知道了。”
勝伊忽然說道:“我們隻知道是去滿洲,滿洲可就大了,知道等於不知道。大哥,我們又不可能出去擴散消息,你私下告訴我們一點內幕,又有什麽關係?”
無心不動聲色的拉起了賽維的手,又回頭問道:“我也去嗎?”
馬英豪一點頭:“沒錯,你也去。”
無心問道:“去哪裏?”
馬英豪忽然笑了,看他和人一模一樣。短暫的遲疑過後,他開口答道:“齊齊哈爾。”
無心感覺到賽維正在用力攥著自己的手,於是也回握了過去。一點隱秘的小喜悅在胸中緩緩生出,幾日的分離之後,他們之間漸漸釀出了愛情的味道。賽維沒有看他,他也沒看賽維,兩人隻通過一點你來我往的小力氣打著招呼。
賽維和勝伊盡管一團和氣,恪守了作為妹妹弟弟的本分,但在半個小時之後,還是被更為和氣的馬英豪送走了。
賽維和勝伊都很識相,讓走就走,因為馬公館門外站著荷槍實彈的衛兵,不是個尋常地方。
馬公館恢複了寧靜。馬英豪打開了一部留聲機,放了一張日本唱片進去。演歌的調子顫巍巍的出來了,他問無心:“好不好聽?”
無心赤腳蹲在一把椅子上,搖頭答道:“不好聽。”
馬英豪饒有耐性的換了一張片子。唱針搭上唱片,大喇叭裏響起了一段洪荒遼遠的吟唱,他扭頭去看無心:“蒙古調子,喜不喜歡?”
無心繼續搖頭:“不喜歡。”
馬英豪伸手拍了拍他的腦袋:“你隻喜歡吃。”
無心知道他始終是不把自己當人看,所以無話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