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依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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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蘇桃傻了眼,一手拉著無心,一手指向走廊盡頭,幹張嘴說不出話。忽然鬆手撲向走廊一旁的教室房門,她大睜著眼睛往裏瞧。教室裏麵空空蕩蕩的,別說人了,連老鼠都沒一隻。
    無心明知道她方才是被鬼魘住了,但是不肯說破,怕嚇著她,隻問:“是不是夢遊了?”蘇桃一聽“夢遊”二字,感覺方才的經曆起碼從科學上說得通了,才透過了一口氣,惶惶然的答道:“我沒有夢遊症呀!”無心思索著說道:“白天受了一天的驚嚇和辛苦,難保晚上不會有些異常的反應。沒事了,我們還回空教室裏去吧!”
    他拉著蘇桃的手往回走,蘇桃緊緊靠著他的手臂,看他像一座保護神。兩人進了教室,還是在角落處坐定了,也不敢開燈。無心掏出上層的飯盒,打開了蓋子放到蘇桃麵前:“沒勺沒筷子,用手抓著吃吧!中午就買好了,哪知道剛一出飯館就遇上了兩派打仗。我讓聯指的人抓走了,關了一下午。”
    然後他又拿出了燒餅。教室裏黑,蘇桃不留意,無心卻是眼尖,發現包著燒餅的油紙破了一大串窟窿,每個燒餅都被咬去了一點reads;。從中間挑了個軟和的燒餅遞給蘇桃,他暗暗把手伸進書包摸到小白蛇,在蛇腦袋上連彈九指。
    蘇桃接了燒餅,小聲問道:“他們打你了嗎?”無心搖頭笑道:“沒打。他們以為我是什麽紅總的,解釋開了,也就完了。”蘇桃撕了一塊燒餅往嘴裏送:“你別和他們硬碰硬,他們打死人不償命的。”無心把飯盒向她推了推:“吃菜。別講究了,自己伸手。不幹不淨,吃了沒病。”
    蘇桃捏了一片白菜吃了,隨即心事重重的望向無心:“明天……你去哪裏啊?”無心想了想,然後笑了:“我有點拿不準。和你說實話吧,我是從聯指總部翻牆逃回來的。文縣打得有點兒太厲害了,要是能走,我想走。”蘇桃垂下了頭:“我跟你一起走,行嗎?”無心伸手摸了摸她的毛糙辮子:“行。我也是一個人,你跟我走,我們還能搭個伴兒。”
    蘇桃吃了兩個燒餅,吃飽了。無心帶著她往外走。學校裏麵必定會有自來水,他們穿過長長的走廊,在大樓另一端找到了水房。水房是間大水泥屋子,屋子一角立著個燒熱水的鍋爐,三麵牆上都伸著水龍頭。無心一個接一個的擰,總算擰出了一個有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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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任憑流水放了一會兒,他約莫著有水鏽也流光了,才刷了刷飯盒,又用飯盒接了小半盒水給了蘇桃。蘇桃咕咚咕咚喝了一氣,無心又問:“想上廁所嗎?”蘇桃把飯盒還給了無心,喃喃的說:“不去了,怪害怕的,我能憋住。”
    無心環視了伸手不見五指的水房,靈機一動:“要不然,你就在水房把問題解決了吧!我給你守門,你速戰速決。”蘇桃在黑暗中夾著腿,千分的害羞,萬分的著急:“我……”無心走到了門口,走廊裏還有一點微光,他給了蘇桃一個背影:“快點兒吧!”
    蘇桃解了褲子,靠牆蹲了。天下事常是事與願違,她極力的想要做到斯文無聲,然而環境太安靜了,她心驚膽戰的支著耳朵,感覺自己嘩嘩嘩的尿出了一條大河。一條大河波浪寬,她麵紅耳赤的挪了挪腳,不想弄髒了自己的鞋。
    提起褲子又洗了洗手,她走到無心身後,猶猶豫豫的把手塞到了他的手心裏。無心的手挺溫暖,比她的巴掌大了一圈。她有時候覺得無心是自己的同齡人,有時候又覺得無心是自己的叔叔輩。濕漉漉的握住了無心的手,她有了一點安全感。
    兩人回了空教室,蘇桃坐在地上,問無心:“你家是什麽成分呀?”無心緊挨著她坐了,輕聲答道:“無產階級,祖上是要飯的。”蘇桃聽了“祖上”兩個字,憑空生出了一種陌生而又熟悉的感覺,文縐縐的,不合時宜。很羨慕的低下了頭,她小聲說道:“你出身真好。”
    無心聽了她的回答,忍不住嗤嗤的笑。蘇桃的話沒毛病,就因為沒毛病,才讓他發笑——在此朝代之前,怕是從來沒有人發過蘇桃的感慨。蘇桃驚異的看了他一眼:“你笑什麽?”無心沒有正麵回答,轉而問道:“你不是文縣人吧?”蘇桃搖了搖頭,慢吞吞的講起了自己的來曆。她是沒有故鄉的人,一直隨著母親南北輾轉。母親和父親是個若即若離的狀態,不在一起,但也不遠離,因為離得太遠,母親就享受不到父親的特權了。父親在南方,她們也在南方;父親北上了,她們也跟著北上。
    無心忽然發現了一個關鍵點:“在文縣,沒有人見過你,對不對?”蘇桃“嗯”了一聲:“我們夜裏來的,直接就躲進了小樓裏。”無心又問:“你身上有什麽證件嗎?”
    蘇桃打開自己的書包,書包裏裝著一套換洗衣裳,一本紅寶書,一點女孩子離不得的零碎東西,還有一本戶口簿。戶口簿子裏麵還夾著一遝鈔票。把戶口簿打開了,他們借著窗外的月光一起看。戶口簿上寫著蘇桃的學名,是蘇平平三個字。
    “家裏人都叫我桃桃。”她告訴無心:“後來上了小學,媽媽說蘇桃聽著不正式,就改了蘇平平。”無心拍了拍她的小腦袋:“桃桃。”蘇桃笑了:“嗯。”
    無心緊接著又說:“我們得找個地方,把你的戶口本藏起來。從今往後,你就是我的同學。你的學生證和介紹信在路上丟了,現在什麽都沒有。記住了嗎?”然後他望著蘇桃的眼睛,正色說道:“還有一個問題——小樓裏有沒有留下你的照片?”蘇桃連忙搖頭:“我們都沒有照片了。照片早在家裏就被爸爸燒光了。”
    無心和蘇桃嘁嘁喳喳的商量了小半夜,末了偎在一起睡到了天亮。太陽一出,光芒萬丈,蘇桃就不害怕了。兩人到了水房洗臉漱口,無心先洗完了,站在水房門口說道:“桃桃,早上吃剩燒餅吧,吃完了燒餅我們出去看看風聲。要是沒事的話,我們就想法子走。”
    蘇桃用一把塑料梳子蘸了水,正在歪著腦袋用力梳頭發。無心理直氣壯的喊她“桃桃”。她聽在耳中,心裏暖融融的,好像又有家了。把兩條辮子利利索索的編好了,她靦腆的出了聲:“無心同誌,你把飯盒給我,我接點水喝reads;。”
    無心把飯盒遞給了她:“叫我無心就行。反正你我也差不幾歲。我可能是看著老相,其實年輕著呢。我剛上高三——”話沒說完,他忽然感覺動靜不對。斜著眼睛向下一瞧,他發現白琉璃不知何時從書包縫隙裏伸出了腦袋。一個雪白的圓頭圓腦上,兩個黑豆眼睛正在若有所思的望著他。
    無心正在裝嫩,冷不防的和白琉璃對視了,登時惱羞成怒。而蘇桃端著一飯盒涼水轉過了身,正好麵對了無心:“呀,你書包裏的東西是什麽呀?”無心攥著白琉璃的腦袋向外一抽,抽出了一條半米多長小白蛇:“它是我的寵物,養著玩的。你怕不怕?”
    蘇桃雙手托著飯盒,對著白蛇左看右看:“不咬人啊?”無心握著白蛇中段:“不咬人,也沒毒,還通人性呢。”說著他向左一指:“白琉璃,轉!”蛇腦袋立刻轉向了右方。無心連忙改往右指,可未等他開口,白琉璃把腦袋又擺向了左方。
    無心對著蘇桃笑道:“看見沒有。我讓他往東,他不敢不往西。”蘇桃也笑了:“哦……我還以為是它不聽話呢。我原來隻在圖畫書上見過蛇。書上的蛇都可嚇人了,不像你的蛇好看。”
    白琉璃聽蘇桃誇獎自己貌美,不禁滿意的一吐信子。蘇桃生得兩彎秀眉,一雙明眸,白白淨淨苗苗條條。他認為蘇桃也挺美,有心湊上前和她親近親近;然而因為附在了蛇身上,不大擅長指揮白蛇的細長身體。所以在無心的手裏扭了扭,他沒有前進的本領,也就作罷了。
    無心把白琉璃纏成一團塞回書包,然後帶著蘇桃回教室吃剩燒餅。兩人幹幹淨淨的曬著朝陽,倒是舒服了,與此同時,在縣城的另一端,聯指所在的小學校裏,卻是一派緊張氣氛——昨天夜裏他們忽然收到保定急電,說是三號提前動身,今日上午就能乘汽車抵達文縣了!
    陳部長一夜未眠,臉更黑了。他的得力幹將、十四歲的初一學生趙萌萌正處在鼻青臉腫的**時期,看著也不甚像人。指揮部裏最體麵的人物是顧基,顧基個子最高,肩膀最寬,濃眉大眼的很周正,不過走不到人前去,因為父親雖然是工人階級,爺爺卻做過小軍閥,在天津過了幾十年紙醉金迷的腐朽生活,解放後還逃去了香港。如果不是和陳部長做了十年的同桌,顧基不但沒有資格出入指揮部,而且早就被一並打成狗崽子了。
    顧基有一塊老羅馬表,是爺爺傳給父親的,上個禮拜被他送給了陳部長reads;。陳部長擼起袖子看了看時間,又回頭望了望,見指揮部的核心人員都到齊了,而且精神很飽滿。趙萌萌捂著紅腫開裂的嘴角,低聲問道:“部長,不用多找些人夾道歡迎嗎?光是咱們幾個,人太少了吧?”陳部長輕聲答道:“三號的意思,不讓我們聲張。”趙萌萌咂了咂嘴:“太靜了,顯不出我們的熱情啊!”
    陳部長剛要回答,遠方路上忽然出現了大卡車的影子。小學校所在的一片地區,是縣聯指的地盤,絕對不會有紅總的人馬入侵。可陳部長認為三號沒有坐卡車來的道理,而且卡車一輛接一輛,居然連著來了五輛。五輛卡車全是滿載,隻是後鬥上麵苫了雨布,看不清楚滿載的內容。一輛軍用吉普車殿了後,在它距離指揮部大門還有幾十米遠時,陳部長率領手下蜂擁而上。及至吉普車停了,他們立刻熱情洋溢的喚道:“小丁貓同誌,我們盼星星盼月亮,終於把你盼來了!”
    吉普車後排車門一開,一位細條條的白麵書生彎腰下了車。眾人見了,皆是一愣,萬沒想到省聯指的第三號人物,居然是個娃娃臉的大男孩子。而外號小丁貓的前高三學生丁小貓站在車旁,一手扶了扶鼻梁上的銀框眼鏡,另一隻手夾著半根香煙,搭在了大開的車門上。陽光照著他潔淨的白襯衫,他風度很好的對著陳部長一點頭:“我代表一號以及我個人,先向奮鬥在文縣第一線的**戰友們問好。”
    他是孩子的臉,聲音卻成熟,兩廂相加,反而有種意外的魅力。很隨便的和陳部長握了握手,他繼續說道:“文縣是個大縣,但是**的溫度並不算高。”陳部長很惶恐:“昨天我們也和紅總打了一場硬仗……他們死了好幾個。”
    小丁貓笑了一下:“**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另一個階級的暴烈的行動。幾條人命不算什麽。對敵人的仁慈,就是對自己的殘忍。敵人的性命不算什麽,我們自己的性命,也不算什麽。為有犧牲多壯誌,敢教日月換新天。必要的時候,可以大殺!”
    陳部長等人一起激動了,而小丁貓用手裏的煙卷一指人後的顧基,微笑問道:“你傻看著我幹什麽?”顧基高人一頭的站在後方,結結巴巴的紅了臉:“我、我……對你很、很崇拜。”小丁貓笑了,不再理他。抬手對著前方卡車一指,他輕描淡寫的又道:“我給你們帶了一點禮物,希望可以給你們的**熱情加一加溫。”
    前方卡車的司機跳下了駕駛室。踮腳蹦跳著掀起後鬥雨布一角。沒了雨布的遮掩,成捆的半自動步槍曝露在了光天化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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