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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再次醒來的時候,我的周遭是刺眼的慘白。
一切都是那麽熟悉。
我明白,我又再次暈倒了。
病床旁,母親正在焦急地呼喚著我:“青青,青青。”我看著母親臉上的焦急與疼惜,於是我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努力在嘴角扯出一絲淺淺的笑意。母親緊皺的眉頭終於漸漸平展,她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長長透明的塑料管,一頭連著輸液瓶,一頭連著我左邊的手臂。我的左手麻木而冰涼,母親走過來,把我的手輕輕掖回被子裏。
我輕聲地對她說:“我想去江南。”
母親的眼角是未幹的淚痕,她說:“好。”
我說:“我一個人去。”母親自是不肯,她的擔憂不無道理,我的身體經不起折騰的。
但是這一次,我的態度堅決,母親無奈,隻好縱容著我的任性。
東往的列車輕輕地搖晃,度去整個漆黑惘然的夜。
夢中的江南,我從遠方趕來,赴你一麵之約。
(一)我凝視著那張照片中的自己,眼神裏是無限的空曠與淒迷。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
在江南濛濛的細雨中,精心雕琢的園林清婉自然,亭台樓閣無言而立。依欄一處,看細雨沾濕的白牆灰瓦,芭蕉湖石。我閉上雙眼,腦海中的印象與夢中的情景漸漸重疊,一切竟如此熟悉,仿佛我在夢中早已駐足千百轉。
沿著長廊而去,在轉角的水心亭,我遇見過一個男孩子。
他在我的對麵擺弄著他的相機,我側過頭去,看著亭台之外順著長滿青笞的屋簷長長細細滴落的雨水的時候,我感覺到他對著我摁下了快門。
我對他笑笑,沒說話,轉身而去。
他跟了上來,他說,你也是一個人來旅行的嗎?
我相信人與人之間的善意,便微笑著點點頭。得到我這個友善的笑之後,他問我,既然是旅行,你為什麽連相機都不帶,你要怎樣去記錄和回憶呢?
我張了張嘴,我想要我應該怎樣跟他說呢,與其說是旅行,這更像是一場逐夢與尋回,我喜歡走到哪裏就看到哪裏,細細地去看,去回想,或許那才是我隻身而來的真正意義。
但我最終什麽也沒說。
他向我要了地址,他說:“我把照片寄給你啊。”我在紙上寫下,他隨著我的筆尖的攢動輕輕地念著:“念青,唐念青。”
不久,我就收到了照片。他在照片背後寫到,你應該快樂。
我凝視著那張照片中的自己,眼神裏是無限的空曠與淒迷。
他在右下角落款:許憶。
我是個始終病痛的孩子。
我始終記得,我是帶著母親的疼痛降生的,於是,我也成為了一個此生注定疼痛的人。
母親總說,念念,我如果能夠再次孕育你該多好。我看到她眼底的愧疚與擔心,她一直責怪自己,為什麽給了我這樣一個多病的身軀。
我不知道怎樣安慰母親,正如我不知道怎樣安慰自己。我時常都在擔心黑夜的降臨,在那麽寂靜的夜裏,如果我安然熟睡,心跳會不會在我的夢中不聽話的,就停止了。
我卻依然感恩母親,她帶我來到這個世界,給予我生命。盡管這身軀總有許多的不如意,盡管我對於減輕疼痛毫無期待,但是活著本身,就足以激動人心了。
(二)如果他沒有騙我,如果我沒有忘記,他的名字,叫許憶。
九月的山城,空氣中彌漫著還未來得及消散殆盡的燥熱。
我最終還是留在了本市上大學,盡管我的心一直驅使我走向千裏之外的南方。
母親為我憂慮操勞半生,我不忍再令她擔心。而那次的江南之行,我固執地隻身遠赴,隻為我的心之所向舉行的一場實際意義上的告別。
我可以想象,在那些日子,母親有多麽的憂心。
我趴在教室的座位上百無聊賴,窗外傳來同學們嘹亮的口號聲。如果我不生病,我也應該在和同學一起軍訓。
路過操場的時候,在一片綠色軍裝包裹的人群中,我再次見到了他。他一身軍裝筆挺,踢著正步,走在方隊的最前麵。
如果他沒有騙我,如果我沒有忘記,他的名字,叫許憶。
一個人的時候,我去往學校的圖書館。我從下午一直坐到了晚上,我抬起頭來的時候,外麵的天已經完全黑下來,圖書館外的道路兩旁也亮起了燈光。我把視線從窗外收回來,有些驚訝地看著對麵,我低聲問道:“你怎麽在這裏?”
他一臉茫然地看了看周圍,同學們都走了,隻剩下我們兩個。他用手指了指自己:“我?”以確定我是在跟他說話。
我點點頭:“對,就是你。”
他做了一個“噓”的手勢,然後指了指外麵。
褪去了白日的炎熱,夜晚的校園有微風習習。我們並肩走在學校的林蔭道上,我的語氣裏有些許的歡欣:“原來我們是校友啊。”他驚訝地看著我,那眼神裏滿滿地都是疑惑。
我的語氣有些遺憾:“原來你已經不記得我啦。”
他似乎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伸出手來說:“那就把所有的相遇都當做是久別重逢吧。你好,我是許……”
我說:“你好,許憶。我是念青,唐念青。”
許憶來自於外地,周末的時候,他約了我去爬山。他說:“念青,我想要多了解一下這座城市,多了解你。”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在鍵盤上反反複複地編輯文字,然後又一遍一遍默默地刪掉,最終回複:“好。”
我們沿著山間小道拾級而上,兩旁高大的喬木鬱鬱蔥蔥,陰翳了頭頂的天空。山穀裏的風來來回回地穿梭,有些許的涼意。我的步子很慢,額頭上浸出密密的汗珠,我看不到我的臉,不知道它是不是很蒼白。走在前方的許憶轉過身來,牽起我的手。我抱歉地笑了:“不好意思。”
他輕輕地微笑:“沒有關係。”
“許憶,我記得你以你好像很喜歡拍照,你的相機呢?怎麽沒有帶出來?”我有些好奇地問。
許憶的臉上有我看不懂的神情,他沉默了一會兒,淡淡地說:“相機壞了。”
他領我慢慢地走著,我們都沒有再說話,周圍很靜,隻聽見我們腳下踩著厚厚的落葉發出的“沙沙”聲。
深秋季節的縉雲山,空氣濕重,像是會滴出水來。在半山的時候,山間突然起了大霧,能見度不過一米。我們的手緊緊握在一起,生怕一旦放了手,對方便會迷失在這濃重的山間迷霧裏。
日出而林霏開,雲歸而岩穴暝,縉雲的山間晦明變化萬千。我們穿過茫茫大霧,到達香爐峰的時候,陽光撥過層層雲霧,灑下赤色光輝。
回來的時候,許憶不再讓我自己走。下山的道路很崎嶇,我伏在他的背上,聽見他重重的呼吸聲,他堅決不肯放下我。
我的心裏很刺痛,卻隻能為他擦去不斷滾落的汗滴。
“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我輕輕地吟著詩句,“許憶,你知道嗎?有傳聞說稱李商隱詩中所言的‘巴山’就是此處的縉雲山。”
(三)我對你好,隻是因為我想要對你好,不是因為同情。
從縉雲山回來之後,我再次住進醫院。
醫生無可奈何地攤開手。再好的醫生遇到不聽話的病人,也是無可奈何的。母親言辭切切跟醫生保證,醫生歎著氣離開了。
我躺在病床上,拚命忍住鼻中的酸楚,眼淚卻止不住地滑落。我說:“媽媽對不起。”母親一邊說著“傻孩子”,一邊微笑著為我擦去臉上的淚水,我分明看到她的眼睛也紅了。
母親喂我吃下藥,替我掖好被子,輕聲叮囑我好好休息。她轉身出去了。
我輕輕地閉上了眼睛。耳邊傳來輕輕地腳步聲,我睜開眼,看見許憶站在床前。
他蹲下身來,在我耳邊輕聲地說:“念青,對不起。”
我慢慢地伸出手,擋住他的眼睛,我說:“許憶,我不喜歡這樣的眼神。”
我不喜歡這樣的自責與同情。
於是我蒙上被子,不再看他一眼,我說:“你走吧。”
他走了,再沒回來。
母親回來時,帶了更多的藥。
我向學校裏請了長假,積極配合著醫生的治療。母親眼裏的擔憂漸隱,臉上浮現出久違的笑容。
我時常望著窗外怔怔地發呆。
那日有大風呼嘯,隔著窗都能聽見悉悉索索的聲音。我望著在寒風中拚命搖晃的枝椏,我問:“縉雲山上的喬木也會被折斷嗎?”母親聽到“縉雲山”一類的字眼便麵露不悅,我乖乖地噤了聲。
窗外的最後一片樹葉掉下的時候,醫生同意我返校。
在班級的郵箱裏,我收到一封未署名的來信,信中隻有一行詩句:“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沒有落款,但我知道這封信來自何處。
我把信紙按在胸口,止不住的哭泣。
在擁擠的食堂,我望著擁擠的人群,猶豫著是否上前。我看見他遠遠向我走來的時候,我急忙轉過身去,他叫住我:“念青!”他走過來,拿過我手中的碗,轉身紮進了擁擠的人群。
我們麵向而坐,他低著頭安靜地吃飯。多日不見,他似乎清減了不少,臉龐的輪廓更加鮮明硬朗了。
他抬起頭看我的時候,我急忙低下頭去。
許憶常常穿越半個校園來找我,每天早上他會等在樓下,捧一束新鮮的百合。我去上課,或是去醫院檢查,他也會陪在身邊。無論多久他都會等我,送我回宿舍,直到看見我進了大門,上了樓梯,他才會放心的離去。
沒課的時候他來我的教室,就坐在最後一排等我下課。我時常看他拿著醫學方麵的書。我說:“許憶,你沒有必要……”他打斷我:“念青,我轉了專業,不是因為愧疚。我對你好,也隻是因為我想要對你好,不是因為同情。”
(四)我甚至貪戀心髒的每一次刺痛,那樣才會令我的生命更加鮮活。
母親見到許憶的時候,她有一瞬間的驚訝,但她最終什麽也沒說。
許憶走後,母親有些擔心地問我:“青青,他知道你的病情嗎?”
我點點頭。
母親卻如釋重負,她說:“青青,他是個很好的孩子。我很開心能多一個人照顧你。”
我說:“可是這對他來說不公平。”
母親安慰我要珍惜當下,我輕聲說:“媽媽,我懂得。”
我們就這樣度過了很長一段平靜的生活,我差點以為以後一輩子都會這麽平靜下去了。我的身體還算爽快,許憶也適應了新的專業,學習一天天步入正軌。
他不止一次地跟我說,念青,我會好好努力,你也要加油。你等我學成,我或許可以試著治療你的病。
我說:“我一直都相信你的。”
我和母親會在周末的時候手挽手去逛街,儼然一對姐妹。我們一邊喝著茶一邊曬著太陽,頭頂的陰霾仿佛一掃而去,我有一種由衷的滿足感。
偶爾我和母親,許憶,我們三個人聚在一起,看電影,唱歌,打牌,輸了的人貼一張白字條。
美滿人生,莫過於此。
母親看著我的狀態,喜悅之情溢於言表,她說我現在這種良好積極的心態,有益於病情。
事實上我曾經崩潰過一次。
那時我正在詢問醫生手術的事情,醫生麵色凝重地告訴我:“手術的風險很大,你考慮清楚了嗎?”我平靜地問道:“會比現在更糟嗎?”他非常誠實地回答:“不知道,死生參半。”我輕輕地說著:“我了解了。”
我站起身,推開座椅,走了出去。
我把自己關在消防通道的轉角,劇烈而無聲的哭泣。
我決定做手術。
母親堅決地反對,她哭著對我說:“青青,現在不好嗎?媽照顧著你,你什麽都不用怕。”母親在我麵前總是微笑,要流淚也是背著我躲起來,偷偷地流。她總是擔心傳遞負麵的情緒給我,會對我的病情造成不好的影響。但是今日,要讓她在女兒的手術同意書上簽字,這對任何一個母親來說都是極其殘忍的事。她終於壓抑不住內心多年的苦楚,失聲痛哭起來。
我曾經暗暗告誡自己,下定了決心就不準哭。此刻,我卻忍不住落淚,我哽咽著對母親說:“媽媽,我知道你很為難,我也挺難的。”
十九年的生命裏,我最為深刻的記憶無非是藥物,醫院和白色。每一天清晨我睜開眼,總是習慣摸著手腕和胸口,直到傳來微弱的脈搏和心髒的跳動,我才可以安心,感謝生命給予我的又一天的饋贈。
我說:“媽媽,是我太過貪心,我總是想要更多。我渴望去奔跑,去跳躍,我渴望在大風中起舞,我渴望在暴雨中狂奔。我甚至貪戀心髒的每一次刺痛,隻有那樣我才能夠深切地感受到我日漸麻木軀體是鮮活的。”
母親流著淚點頭答應。
(五)留學的機會沒有了還可以再爭取,你隻有一個。
我住進醫院開始準備手術。
許憶總是一下課就過來,連日的奔波讓他看起來有些疲憊。我不忍他如此辛苦。我說:“以後不用每天都過來,要以學習為重。我保證我會好好的。”他也信誓旦旦地向我保證說他會兩頭兼顧。正當我們爭執不下的時候,他的電話響了。他看了一眼號碼,起身出去了。
許憶掛掉電話,一轉身就看見了我。
我質問他:“交流學習這麽好的機會,為什麽要放棄?”
他說:“我不放心你。”
我情緒激動地對他說:“那好,我不做手術了。”
他一把將我摟進懷裏,我拚命想要推開他,他的力氣很大,我朝他吼道:“你傻啊!”
他說:“留學的機會沒有了還可以再爭取,你隻有一個。”
我輕輕地回抱住他,眼淚滴在他的肩頭,我說:“許憶,也讓我為你做點什麽吧。”
他的眼裏瞬間放光,我默默地往後退,內心湧出滿滿的後悔。
他一把攥住我的手,拖回企圖逃跑的我:“你自己說的!你必須陪我玩一次。”
許憶自稱自己是高手,我嗤之以鼻。遙想當年,我也是完勝一條街的霸王。
大戰一觸即發,他裝腔作勢地唬我:“我來了啊!”我氣勢上不減當年,一個巴掌扇過去,揚起“呼呼”的風。我得意的看著他,他瞬間秒變成“目瞪口呆.jpg”表情包。
他節節敗退,我乘勝追擊。幾個回合下來,他就已經捉襟見肘了。我在一旁放肆地嘲笑。
正當我挽起衣袖,準備使出我的“絕殺”,我叫囂著:“結束這場戰鬥!”他急紅了眼,從背後死死箍住我。我反手扣住他的脖子。我們僵持著,誰都不肯先放手,最後齊齊倒在床上。
查房的護士就在這時推門進來。我急忙鬆開手,一把推開他,倏地鑽到床底下去了。許憶一臉奸笑地把我拖出來,我滿臉通紅,用腳踩住地上的紙片。
護士做完登記,一臉尷尬的走出去了。
我抓起手邊的枕頭,狠狠地朝著他扔過去:“你沒事兒拉著我扇什麽畫片兒!”
術前的夜晚,許憶陪在我的身邊,他一件件地細數從前的事情。他說我們共同呼吸的城市,說我們並肩走過的校園,說我們相伴而行的縉雲。
我說:“許憶,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相遇嗎?”
他遲疑了一下,然後點點頭。
我說:“許憶,我真的好想再去一次江南,看拂堤楊柳,草長鶯飛。”
他摸著我的頭,輕聲對我說:“念青,你好好地睡一覺,我在這裏守著你。等你醒了,我們就一起回江南。”
我狠狠地點頭,我沒有哪一刻會比現在更想要活著。
他在我額頭留下一個淺淺的吻。
“晚安,念青。”
思量了許久,我還是開了口,我說:“如果……”
許憶諱莫如深,他立刻捂住了我的嘴,異常激動地說:“念青,不要胡說,沒有如果!”
我輕輕地握住他冰涼的手掌,他把頭深深地埋進我的手裏,他的眼淚滴在我的手心。他說:“對不起念青,我恨我自己無能為力,我什麽都幫不了你。”
我說:“你要替我照顧好媽媽。”
(六)我做了一個很長長的夢,漫長得就像是我的一生。
我做了一個很長長的夢,漫長得就像是我的一生。
我看見幼年時期的我,跌跌撞撞地跑在前麵,母親跟在後頭保駕護航;我看見我硬著頭皮,吞下大把大把的藥物之後,止不住地幹嘔;我看見我暈倒的瞬間,母親緊張害怕的神情;我看見我親手修改誌願時,麵前的《誌願填報指南》濕了一片;我看見我站在江南漫天飄灑的細雨中,久久地張望,許憶他遠遠向我走來……
在夢的結尾,我看到了那一日,我在香爐峰的樹枝上係一段紅綢,像是一位信徒,虔誠地許願。我默默地祈求上天,再多給我一些時間。經曆過這麽多年的苦痛,我原以為我可以做好準備,我可以很坦然。直到某一日,我被溫柔地召回,結束這一生的苦難與疼痛。
而現在,我寧願忍受著疼痛,隻乞求我能有再多一點的時間。我好害怕時間太短,我還有好多事沒做過,好多地方沒去過,我還來不及去真正的去看過、愛過、活過。
周圍仿佛有很多人,世界仿佛很慌亂,很喧鬧,我的眼皮很沉重,怎麽睜也睜不開。
經過這麽多年的掙紮與逃亡,我想我是真的累了,我再也抗爭不動了,於是我沉沉睡去。
大腦失去意識之前,我輕聲地默念:“媽媽,對不起。許憶,對不起。”
(七)我這一生最美好的場景,無非是在那日的江南煙雨中,與你相遇。
我是許諾。
他是許憶。
他是我的孿生哥哥。
他曾經遇到過這樣一個女孩子,她隻身一人去往千裏之外,不做打算,不帶行李,甚至連相機都沒有。她隻是用她那美麗的眼睛,細細地去看,去想,去回憶。
當她抬起頭看著亭台之外順著長滿青笞的屋簷長長細細滴落的雨水的時候,他對著她摁下了快門。
我當然不會知道,當他拍下這張照片,我的人生會有怎樣的不同,也未曾想過,我有著怎樣的過去與未來。
這些都是在很久之後,念青對我說起,我才能夠得知。
我第一次遇到念青,是在學校的圖書館。那時,她叫我許憶。我一下便明白過來,她應該是認錯人了。她要找的那個人,是我的哥哥,也就是真正的許憶。他在高考結束的那個暑假,因為車禍去世了。而他在送往醫院的途中,心心念念的是一封還未來得及寄出的信。
在許憶走後,家人收拾他的舊物的時候。我發現了那封信,於是我替他寄了出去。
直到我遇見念青,我才明白,原來她就是那位我哥在最後一刻還念念不忘的收件人。
我想要接近念青,以許憶的名義。我原本以為,我隻是好奇,我隻是出於某種義務替許憶照顧她而已。可是後來我漸漸地發現,我對念青的感情,夾雜著一些我自己都不願承認的東西。
我像是一個剽竊了別人幸福的小偷,我越躲藏,越懼怕,心裏卻更加明晰,我終於知道,那是愛。
我愛上了念青。
我知道念青喜歡的是我哥,可我依然貪戀這一份隻屬於許憶的幸福。於是我選擇緘默,就讓這份霸占的愛成為一生的秘密,歸於塵土。
我知道自己有多卑劣,但是我愛念青,愛沒有對錯,愛是原罪。
我轉了專業,放棄留學的機會,隻是因為我想要陪在念青身邊。也許有人會說這樣的愛太過盲目。
是這樣嗎?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我隻知道那日在縉雲山的峰頂,她係下一段紅綢,臉上洋溢著美好的幸福。就在那個時候,我愛上了她。
我不知道她在祈求什麽,她的願望裏是否也有我,也無法得知她善良的心願最終是否得以實現。
她已經不能再微笑著告訴我了,因為她已然離去。
這一次,換我踏上去往江南的路程,我空無一物,孑然一身。
念青,我在揣摩,當初你去江南的心情。而我已經準備好,去尋回當日的你。
那一日我走過水心亭,看亭外的一潭碧水清澈見底。那日的雨始終未停,雨中的亭台和那片水域遺世獨立,地老天荒。
應是一如往昔。
人是渺小的,而自然永恒。這才能夠令人用一生去記錄和回憶。
慢慢地,我的眼睛裏彌漫了茫茫的霧氣。就像那一日在縉雲山,我和念青攜手穿過林間大霧,到達縉雲峰頂,陽光撥過層層雲霧,灑下赤色光輝。
我無言而立,淚光依稀中,我仿佛看到了我們的過去。
她含著笑,靜靜地向我走來……
我還是沒有猶豫,就隨她去天堂……
念青,我是許諾。
我終於可以告訴自己,我這一生最美好的場景,無非是在那日的江南煙雨中,與你相遇。(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