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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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燁死死地捏著手裏的信,指尖難以抑製地微微顫抖,這一刻,他仿佛親眼看到了中了一箭落入刺骨河水中的她,看到了銀牙緊咬強忍著受切膚之痛的她,看到了身負重傷還要連夜奔走的她。

    送信的人跪在地上頭都不敢抬,周公公立在一旁仿若殿中的立柱,盡管身旁的人一言不發,但從其身上所溢出的肅殺之氣也能讓殿裏的人大氣都不敢喘一下了。

    “告訴林桉,半月之內他們不能離開臨西城,安排飛羽衛的人盯緊陸家上下。”

    “是。”送信的人道。

    “把這封信交給你們主子。”元燁從桌上抽出封好的信遞給了周公公。

    周公公接過轉身遞到了那人手上。

    半月之後,一艘船舫順著護城河逆流而上駛出了臨西城的地界。

    一個戴著鬥笠的女子站在船頭遠眺,在她身邊還站著一個男人。

    她小聲嘟囔著:“之前本想著好生休養五日好得差不多就可以啟程了,誰知道那林桉也不知道怎麽這麽固執,非得看著我在臨西城休養半月才肯讓我動身。”

    “這……林指揮使也是為您好呀,當時你那種情況,他哪敢真由著您呢,不這麽做,他回去不死也得脫層皮。”薛平聞言斟酌道。

    良修瑤無奈搖了搖頭,“好了好了,我知道他也是為難,我這也不過是同你們發發牢騷,倒也不至於真怪罪於他。”

    她看著波光粼粼的水光,思緒好似飄回了那人身邊,塞在懷裏的信都隱隱發著暖。

    展信如唔。

    一月十日

    昨天晚上看奏折看得太晚了,早上上早朝的時候差點遲到了。

    一月十一日

    今日那些大臣又在朝堂上吵了起來,吵的我好頭疼。

    一月十二日

    今日我得空去後花園看了看,有一支紅梅開的特別好,我本想把它折下來放在殿裏,可又想著或許你回來時它還能傲立枝頭,就打消了念頭。

    ……

    一月十八日

    照顧好自己

    信的最後,隻有五個字,寫得歪歪扭扭的,還暈了一塊墨跡。

    一封信沒一個字寫了想她的,但不知為什麽,好像每一句話都在念著她。

    一月十七日的晚上,她剛中了一箭,他知道了一定是生氣了,所以最後吝嗇的隻寫給她了五個字。

    良修瑤眼前仿佛浮現出了他微微皺眉的模樣,她有點好笑卻怎麽也笑不出來。

    朗言修的身份死了,他們也由原來計劃的陸路轉為了水路,她與薛平分頭離開在船上匯合,剩下的那些士兵還是照舊走的陸路,也能混淆視聽,轉移視線,想必一時半會那邊也覺察不出什麽來,就是不知道這消息傳到京城需要多久,有楊國忠一幹人等在上麵壓著,恐怕在他們回程之前都很難傳到朝中了。

    逆流而上的水路並沒有很快,但不用時時提防刺客的突然襲擊,還是讓她輕鬆了不少。

    五日的日夜兼程,他們才來到了天山腳下。

    薛平向山上望了望,山中叢林茂盛看著不像有什麽住家,狐疑道:“大人,這就是你要找的地方嗎?”

    “嗯,一會你一定要跟緊我,這山中有天然的瘴氣屏障,不知道路的外人進去很容易走失中毒。”她叮囑著薛平,提氣向山上掠去。

    薛平聞言更不敢怠慢,緊緊綴在她身後往山上去。

    他們大概走了一刻鍾到了半山腰,有一道石門,上書千劍閣。

    這裏算是她的半個師門。良修瑤抬頭看著石門上的三個大字,一陣說不出的滋味湧上心頭,再次故地重遊卻早已物是人非了。

    她長歎一口氣,沒再多耽擱,抬腳踏上了千劍閣前的石階,往上走。

    她剛站到階前,那扇青銅門便從緩緩從裏麵打開了,須發皆白的老人站在門口看著她淡淡地笑了。

    良修瑤一瞬間隻覺心上一緊,濕潤湧向眼眶,哽咽道:“師傅……”

    她的師傅,千劍閣的掌門無雙道人,一個看上去已過花甲的老人,但實際上並沒有人知道他究竟活了多大的年歲,在千劍閣中年齡最大的長老弟子也不過天命之年,再大些就必須要離開師門,但無雙道人一直在這裏。

    良修瑤兩年前住的廂房依然空著,她便還是被安排著住在了原來的地方,而薛平則住在她隔壁,方便有個照應。

    無雙道人似乎對她的到來毫不意外,仿佛早已在此等候多時了,同她說的第一句便是“下山之後你們還好嗎?”

    問的是他們,還有當時同她一起來拜師的阿醜。

    聞言,良修瑤難掩苦澀,“如您所見,他……以後都來不了,如今還能有機會來看您的隻剩下我一人了。”

    無雙道人長歎了一聲,悠悠說道:“天命難違,逝者已逝,生者為大,切莫要困於過去。”

    “弟子知曉,不過終究落俗,困於過去兩年有餘,如今才得以慢慢放下。”

    但放下並不等於忘記,隻是願意把自己放出來,開始往前走,開始有餘力做些其他事。

    “不過弟子此番前來是有一事相求。”她說著從懷中掏出了包裹著草泥的布帛,在師傅麵前展開,“不知師傅可對這種草藥有什麽印象,在哪裏可以找到這種草藥?”

    無雙道人拿過布帛置於鼻下輕嗅了嗅,而後微微皺眉道:“這是風磷草,是一種在深山裏才能尋到的香草,可以製香料,但它生長的地方頗為偏僻,罕有人跡。”

    好不容易找到了有用的線索,良修瑤心中一喜,“師傅果然見識廣博,弟子此番不虛此行。”

    但無雙道人卻又衝她無奈地搖了搖頭,“你不要高興的太早,我雖然見過此物,但並不好說它具體生長在哪裏,很多地方都能滿足它的生長習性,因而我並不知曉你要找的那個地方究竟在何處。”

    但良修瑤卻並沒有因為此番話表現出太多的失落,似乎這本就在她意料之中,“知道這些就夠了,師傅算是幫了我大忙了。”

    “不過弟子此次前來還有一事需要師傅應允,不知您對幾個月前送來的一個孩子還有沒有印象?”她話鋒一轉,說起了別的。

    “哦,幾個月前送來的孩子,是你兄長帶來的那個孩子嗎?”無雙道人捋了捋胡子道。

    “對,就是那個孩子。”

    “那孩子有很好的根骨,在劍術一道也很有悟性,這幾個月在山上修習進步很大,已有獨當一麵的能力。”

    “嗯,當初我初遇那個孩子就對

    他身上的韌性頗為觸動,這才讓兄長把那孩子送來了您這,不想埋沒了他。這一次我是想帶他下山去,權作曆練了。”她道。

    “自然是好的,下山曆練更助他心性,這孩子有韌性是好的,但過分執著也會害了他,他心中有鬱結,出去磨一磨,敲打一下也好。”無雙道人說道,“現在他們都在後院裏操練,你可以去看一看。”

    他衝良修瑤揮了揮手,就把人打發了出去。

    她回頭看了一眼緊閉的房門,不乏感慨,她這師傅才是真正的世外高人,一眼就能看出症結所在,無論是她,阿醜,還是現在的王驍,或許當年他們離開的時候,她的師傅就已經看到了他們的以後。

    這樣的能力又豈是常人所能承受的。

    雖間隔幾年沒有回來,但對後山的印象依然很深刻,不多時她便輕車熟路地摸到了千劍閣弟子操練的地方。

    她遠遠看著大大小小的人穿著同樣的玄色衣服,似乎在兩兩對戰。

    千劍閣的修行十分隨意,學到什麽程度全由個人能力決定,不會要求弟子整齊劃一地練一套功夫,平時可以自由選擇兩兩切磋,在閣中沒什麽高低之分,男女弟子都是平等的身份,包括長老掌門也都平等視之,不偏頗對待任何一個人,不管你在山下是何等尊貴的身份,在山上也都隻是普通人,沒有任何特殊待遇,想獲得別人的敬慕就要有過人的能力。

    在一眾人中,她一眼就看到了王驍,不是因為他個頭夠高,長相足夠出眾,而是他的打法很是霸道,每一招每一式都很快,很鋒利,讓他對麵的人難以招架。

    半柱香之內,他已然擊潰了十數個不同的對手,幾個月不見他成長的速度肉眼可見的迅速。

    看到現在的他,良修瑤更是欣慰放心,這樣的人才有能力隨自己這一路風霜,作為助力不至於拖累,她沒看錯人。

    她靜靜站在不遠處看著,等到他們休息的時候才走近了些,這時王驍也突然抬頭望了過來,一眼便看到了她。

    這小孩表情一如既往地冷淡,除了剛看見她時一瞬間的詫異外便再沒露出半分別的表情,但比之以往不同的是在他的眉目之間更添鋒利之感,之前流落在外風雨漂泊的不安一掃而空。

    她笑著衝他招了招手把人叫了過來。

    王驍才收起劍走到她跟前來,這還是她第一次來這,顯然這讓小孩頗為疑惑,但他什麽沒問,隻是同她問了聲好。

    記得上次走的時候這小人才剛到她胸前,這短短幾個月不見,再站到身前時,竟差不多到自己肩頭的位置,想到他以往那些經曆良修瑤一陣心軟,忍不住揉了揉身前人的小腦袋,而這個素來缺乏關愛的冷淡小孩也被這突如其來溫情的動作逗得紅了耳廓,冷不丁後退了半步。

    良修瑤見狀不禁噗嗤一笑,但不消片刻就立馬收住正色道:“我這次來是想帶你下山曆練一些時日,路上可能會遇到很多意外,你可願意跟著我?”

    王驍看著她不帶一絲猶豫地點頭,“願意。”

    他惜字如金,卻目光堅定。

    “那好,明日一早我們就要下山了,估摸這一走要好幾個月,你可以和師傅同門道個別。”

    入夜,她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幹脆起來坐在窗前看月亮。

    月光照得窗外些許光亮,隱隱能看到外麵熟悉的景色。

    那些歡聲笑語猶在耳畔,那是她為數不多特別恣意放肆歡樂的日子。

    那時的父親答應了她去北疆的請求,但條件是她必須先到千劍閣來拜師練上三個月,若在這三個月後能在他手下撐過半炷香的工夫就可以應允了她,因而她也就這樣機緣巧合地來到千劍閣拜師。

    至於阿醜,他本是宋二身邊得力的人,聽說她要自己跑去千劍閣,宋喬不放心她一個人才偷偷放在她身邊保護她的。

    同她的長袖善舞不同,阿醜是個悶葫蘆,大約是因為沙啞的嗓音,所以他很少說話,平日裏沉默寡言的,除了同她還偶爾說上幾句之外,對其他人幾乎毫無交流,因而他同山上的同門弟子全無太深的交情,像個影子一般整日跟在她的身後,他們幾乎形影不離。

    那天的晚上同今日差不多,半輪月亮發著瑩瑩的光,隻是同今日的冷清不同,那晚的山上熱鬧非常,各色的煙火映著黑色的夜幕,格外地亮眼絢爛,那是她第一次看到這樣漂亮的煙火。

    她驚喜地給了身邊還拿著火折子的人一個大大的擁抱,莫大的歡喜讓她完全忽略了擁在自己身後的手在微微顫抖。

    她隻記得那個沙啞的聲音在她耳邊穿過,“喜歡就好。”

    她也忘了山上是沒有煙花爆竹的,隻有離山腳下幾十公裏的城鎮才能買到煙火,這一個來回就要耗掉幾天的時間,在一天之內往返兩地不知道要耗費多大的精力。

    後來再想起來這些的時候,她卻把給她放煙花的人給弄丟了。

    冬日的山中夜晚冷而寂靜,坐在窗邊隱隱可以聽到風的呼嘯,這一夜注定有人不得安眠。

    翌日一早,薛平先他們一步下了山,他要盡可能早地趕上走了另一條路的將士,若一直無人看護著,又恐生變故。

    她和王驍稍慢一步,同師傅告別之後才下山去。

    下山的路上她一直把玩著一個紫檀木雕得小人,這小人是師傅轉交給她的,是在當年阿醜房間裏找到的,算是遺物了。

    木雕的小人做工不算精致,但對小人的神情刻畫得傳神,一眼就能看出來是誰的模樣,在木雕的底下刻著單字一個“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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