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二十年前的那件事，他看破了官場，也恨透了朝廷，從此退隱山林，繼承師父遺誌，將影煞一派，發揚光大。

    但他定下了兩條門規，第一，門中弟子，學成下山後，不得對任何人提及，自己師承自天門山；第二，門中弟子，不能和朝廷有任何瓜葛，否則，除去天門山弟子之名，終身不得踏進天門山半步。

    所以，進入天門山的弟子，大都是通過類似於祖傳的那種，代代相傳：父傳子，子傳孫，有些甚至是整個家族內的傳承，兩個互不相識的弟子見了麵，聊著聊著，可能發現對方就是自己的遠房表親；而且，因為富家子弟，為了穩固家業，多與朝廷有來往，而權貴子弟，都是朝廷中人，所以來天門山拜師學藝的，大都是平民家的子弟。當然，除了馬琉璃這個，拖兄弟之義，找到他的弟子例外。

    這，便是趙風即使動用皇權，也未能打聽到和琉璃師門有關的，半點消息的原因。

    “今日之聖上，憂國愛民，勵精圖治，定是一個可以造福天下，肅清吏治的明君，倘若他出事，大豊不知又要陷入一個怎樣動蕩的境地，請師兄看在師弟的麵子上，派人護新帝安危，師弟先在此謝過了。慕冰，親筆。”信中繼續寫道，馬吉顯然很了解他，知道對二十年前的那件事，他十分介懷，怕他不答應，所以介紹了一下趙風的為人。

    其實，無極介懷這件事，馬吉又何嚐不介懷？

    被自責、悔恨折磨的痛苦，回蕩在每個午夜夢回，每個與當年的那兩個人，哪怕隻有一點相似的人事裏，逝者已矣，但石碑上那麽一直未被風幹的血跡，時時刻刻在提醒著他們，他們曾犯下怎樣，無法原諒的過錯。

    “既然如此，為了天下蒼生，我便，幫那小皇帝一回吧。”深吸一口氣，無極對前來替馬吉送信，此刻正站在一邊，等待回應的侍衛，道。

    侍衛離開後，為了不泄露機秘，無極點燃室內的燭火，將這封信，付之一炬：

    皇上微服出宮並不稀奇，?他沒料到的是，皇上會一個人出宮。

    自古帝王，天下至尊，一旦出宮，必帶隨從護駕，少則幾十，多則幾百，像小皇帝這樣不怕死的無極還是頭一次見到，震驚的同時不禁心生佩服。

    小小年紀就有如此膽量，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後生可畏。

    如果他知道趙風一個人出宮不是因為膽大，而是因為思慮不周，忘了帶侍從，不知道會不會改變自己剛才的想法。

    “秋言，狗蛋，”無極沒有任何動作，頭也不回地對門外喊道，聲如洪鍾，遠處，正在練劍的兩個弟子聞聲走了過來。

    “師父，什麽事？”

    “幹啥啊師父？”

    兩個截然不同的聲音，隨著兩個弟子邁進門檻，同時響起，一個溫文爾雅，字正腔圓；一個粗獷豪放，口音濃重。

    這兩個人，就是和琉璃關係最好的兩個師兄，整個天門山弟子們中最厲害，號稱師門中的頂梁柱，在江湖有是“精傻雙雄”之稱的，陸秋言和蔣狗蛋。

    聲如其名，一聽聲音就知道，哪個是性格比較沉穩的陸秋言，哪個是性格比較憨厚的蔣狗蛋。

    “你們去京城，找這個人。”無極轉身走進書房，從抽屜裏拿出一幅卷軸，瞥了眼提前向自己伸出手來的蔣狗蛋，交給了陸秋言。

    蔣狗蛋尷尬地縮回手，委屈而不平地看了無極一眼，暗自腹誹：師父就是偏心，老是向著那個陸呆子。

    感受到師弟的目光，陸秋言微微一笑，把手裏的卷軸轉手又交給了蔣狗蛋。

    “師父給你的。”蔣狗蛋把臉一轉，毫不掩飾自己的不滿情緒，像孩子一樣癟了癟嘴。

    蔣狗蛋雖然人長得高大威猛，說話粗聲大氣，給別人一種粗獷憨厚、不拘小節的感覺，但實際上，他的性格和自己的外貌迥然不同，單純天真，孩子心性。

    “公豬和母豬都分不清，還要人像，你要是把人看成了猴，秋言難不成還要跟著你漫山遍野地捉猴子去？”無極慈祥一笑，和藹地調侃道。

    他這個徒弟，雖然喜歡爭風吃醋，但心地純良，即使對恨之入骨的敵人也不用卑鄙下流的手段暗箭傷人。

    雖然幫內的重大事務無極都交給大徒弟去辦理，但他對二徒弟的疼愛也絲毫不亞於大徒弟。

    無極的話讓蔣狗蛋想起了自己的尷尬事，他臉一紅，低頭不語。

    “師父，他是……”打開卷軸，一個劍眉鳳眼，俊美超群的男子頭像出現在畫麵上。

    “趙風。”無極的聲音輕描淡寫地響起，卻如一聲驚雷，落在了陸秋言的心上。

    陸秋言的手抖了一下，眼底閃過一抹難以掩飾的異色，他定在原地，一動不動，仿佛被人點了穴道。

    “這人是男是女？”覺察到了師兄的異常，蔣狗蛋把頭探過來，打量了片刻，沒有發現哪裏不對，撓了撓後腦勺道。

    不錯，沒把人看成猴子，眼力有進步，無極欣慰地眯了眯眼睛，轉而意味深長地瞥了陸秋言一眼，沒有說話。

    陸秋言當然知道趙風是誰，因為尋常百姓中沒有人比他更熟悉趙風，而相識的人中也沒有人比他和趙風之間的關係更複雜了。

    因為這趙風不僅是當今天下的一國之君，還是他陸秋言同父異母的哥哥，自己殺母仇人的兒子。

    “師父……”為難地抬起頭，陸秋言望著無極平靜無波的臉，欲言又止。

    當年悅貴妃為了得到後位，不斷利用陰險卑鄙的手段，設計除掉後宮嬪妃，和她們生下的，將來會和趙風爭奪皇位的兒子。

    而陸秋言，就是這些皇子中的一個。害死了他母親的太後，為了斬草除根，又暗中派人追殺他，當年他九死一生，在一群黑衣殺手的追殺下墜入懸崖，為無極所救。

    他想過報仇，但長大之後也明白過來，皇室無情，在涉及到權勢的爭鬥中，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要怪就怪自己的母親站錯了隊，站在了與太後的對立麵上。

    所以，他放棄了複仇，拜入天門山後不久，便改名換姓，做起了安然若素、與世無爭的普通人。

    他不願、也不想再和那個險象環生的皇宮有任何牽連，和那個如履薄冰的皇子身份有任何瓜葛。

    而以他的睿智，自然知道這次任務必會讓他再次卷入皇室紛爭，所以他打心底裏不願意。

    “為師知道。”輕歎一聲，無極道，他知道讓陸秋言去辦這件事強人所難，但他是天門山最優秀的弟子，為了大局著想，無極別無選擇，隻好繼續道，“身為天門山弟子，應以天下為重。隻有你們能當此重任。”

    “是，弟子遵命。”壓抑著眼中洶湧的波瀾，陸秋言低下頭道。

    易水縣。

    備好了馬車，裝好了豆腐，王芳髓師徒四人，和以前一樣，準備坐上車的四個耳朵，到縣城去賣豆腐。

    自從上次趙風申冤失敗後，四個人中唯一不服飄香坊老板的人，也服了，於是四個人決定同心協力、本本分分的，到易水縣的小縣城去賣豆腐。

    雖然在易水縣這麽偏僻的地方，生意沒有在京城好，但慶幸的是，因為芳髓豆腐好吃，買的人也不少，所以保證四個人的正常溫飽，還是不在話下的。

    當然，他們對飄香坊老板的服，都不是真的服，誰會心悅誠服地服一個沒有原則、沒有羞恥心的敗類呢？隻不過是依著一句老話“惹不起，還躲不起”，暫避鋒芒罷了。

    而且，就不說琉璃和鄭雲飛兩個會武功的熱血青年，單單年紀已過半百的王芳髓，看上去最應該老成世故、明哲保身的他，也是個硬骨頭，要不，當初他就不會因為研究這個豆腐，把妻子和女兒氣跑，如今更不會為了保住自己的秘方，被飄香坊的老板如此威脅。

    說起自己那因自己不務正業，被生生氣走的妻子和女兒，為這件事痛苦、內疚了半輩子的他，已經釋懷。

    當年，他嘔心瀝血、廢寢忘食，隻想研製出一種集各種水果、鮮花的味道於一身的，味道獨特的新豆腐，為此一發不可收拾，近乎癡狂，但大豊是靠男人養家的，女人不能拋頭露麵，他是家裏的頂梁柱，生計的主要來源，他不想著怎麽養家糊口，天天研究這些莫須有的東西，他的妻子自然不支持，一開始，她還會耐著心勸他，但到了後來，沒有任何收入來源，還要撫養自己剛幾歲的孩子的她，無計可施之下，給他留下了一封休書，然後帶著女兒跑了。

    對，是無計可施下的，落荒而逃。

    或許人這一輩子，總有一個當時令自己癡迷，即使放棄一切，也要去追求的事情，即使後來發現，自己是錯的。

    妻子剛離開的那段時間，他真的十分痛苦，而且除了失去妻女的痛，還有沒有任何生計來源、無法養活自己的苦。

    這兩種痛苦疊加在一起，就是成倍的痛苦，他是通過那種近乎乞討、丟盡顏麵的生活，才把那段人生中最黑暗、艱難的日子，熬過來的。

    得失乃人生常態，魚和熊掌不可兼得。

    至少，他沒有白白失去妻女，他理想中的豆腐，研製成功了，雖然人們隻看到豆腐別出心裁的美味，不知道這份美味背後，承載了多少他不為人知的艱苦付出。

    王芳髓現在已經想明白，人生到最後，不是一無所有，而是有自己曾經癡迷過的東西陪著自己，也算，不枉此生。

    四個人剛要上車，便被一群打手打扮的人攔住了，其中一個像是這群頭目的人，吊兒郎當、一臉痞笑地走過來，指著趙風道：

    “不錯啊，挺能耐啊小子，還敢報官？你算個什麽東西？！給你點兒陽光，你是不是能上天和太陽肩並肩啊！”

    說罷，突然端起車上的一筐豆腐，耍狠似的，用力的擲在地上，將裏麵的豆腐摔了個稀碎，然後轉過身，惡狠狠的瞪向作為這裏主事者的王芳髓：“王老頭，識相的話，趕緊把秘方給小爺們拿出來，要不然，小爺們就把這些豆腐，和你們現在住的這個破院子，一個不剩的全砸了！”

    “你們……你們不怕我再報官嗎？！私闖民宅，毀壞百姓財務，可是犯法的！”見狀，趙風義憤填膺地開口，那理直氣壯、底氣十足的氣勢，絲毫不輸於當初告狀時，當堂斥責縣太爺的威風。

    眾人：“……”

    “他們不就是仗著有縣太爺撐腰，才敢直接到咱們家裏來鬧的嗎！”無奈的看了趙風一眼，又掃了眼此時像看鄰家二傻子一樣，看著趙風的眾人，琉璃不得不再次耐心解釋，“之前縣太爺能不分青紅皂白的向著那個飄香坊的老板說，顯然是收了他的好處，倆人早就串通一氣了，難不成還怕你報官？智商是個好東西，你能不能用用它？”

    聞言，趙風像被人一拳打醒，立即恢複了理智，於是，鄭重其事的把手伸向自己的胸口，然後在眾人疑惑的目光下，亮出了代表自己身份的虎符：

    “當今皇……”皇上在此，誰敢造次？！

    話剛出口，便被一隻大手捂了回去，是身旁被突然智（腦）商（袋）爆（長）棚（包）的他，感動（驚嚇）的臉色發白的琉璃：

    “皇……皇上都沒有你們這麽猖狂！當你們是誰啊？天高皇帝遠，普通百姓拿你們沒轍，你們還真當自己是天王老子了不成？！”

    琉璃一邊製止趙風，一邊不動聲色的接過趙風的話，將他要說的話用相似的話語，掩蓋了過去。

    掩蓋罷，琉璃用隻有兩個人能聽見的聲音，快速對趙風道:

    “你那個所謂能證明你身份的虎符，就是個毫無用處的勞什子，普通百姓根本沒人認識！還有，一旦暴露了身份，想要你的命的人太多了，我可保不了你！”

    想要我的命的人太多？前麵的話，趙風還算明白，可後麵的這句，趙風就覺得委屈了：

    他有那麽招人恨嗎？？(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