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三三章 道貌岸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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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明是初夏溫暖的黃昏,我卻宛如獨坐在深秋日暮的鬆林,聽聞耳畔鬆濤陣陣,直覺心有戚戚,涼意颼颼。
    我不禁黯然吟道:“西嶺鬆聲落日秋,千枝萬葉風颼飀……”
    鄧訓聞言一滯,指節在琴麵停住,那沉鬱蒼茫的琴音便嘎然而止。
    “你怎麽不彈了?”我詫異道。
    鄧訓望著我,眼眸中泛起一絲異樣的神采:“你來接著彈。”
    “我?”
    鄧訓點點頭。
    我腦子裏一片空白,但看著他那殷切鼓勵的眼神,便遲疑著將指頭按上了琴弦。一瞬間,卻不知那譜子是從何而來的,我居然就接著他方才停住的琴音,夢遊一般的彈撥起來。
    和子夜低沉蒼鬱的音色不同,疏桐的琴音清越澄澈,仿佛那陣穿掠鬆林的山風突然變小了,林間的光線漸漸明麗,四周呈現一片幽謐寧靜。
    鄧訓望著我,唇角漸漸勾起一絲淺笑。他的手指再次落上琴弦,沉鬱與清越便混響成一片。兩琴呼應,高低互補,遠遠近近,疏疏密密,琴音猶如不絕於耳的風聲,帶著磅礴洶湧的力量,帶著靈動輕逸的溫存,掠過鬆林,纏綿交織……
    一曲彈罷,望著對麵那張含笑不語的俊顏,我猶如怔在夢中,竟是癡癡傻傻,恍恍惚惚。
    “沒想到小姐的琴技如此高超!”
    直到端著茶盤的秦珊出言讚道,我才驚醒過來。
    “你如何知道我會彈這個曲子?”我詢問鄧訓。
    鄧訓接過秦珊遞來的茶盞,起身放到我的麵前:“你們學堂裏教琴藝的那位柳先生,也是我的先生。”
    “原來,我們是師兄妹?”我詫異道。
    鄧訓落座後搖頭道:“我們之間的關係不太好界定。”
    “不太好界定?這是什麽意思?”
    鄧訓從茶盤上端過自己的茶盞,娓娓道來:“教我們琴藝的,都是柳先生。我們勉強可以算作師兄妹。可教我角力的耿夔先生,卻是教你角力的越先生的先生,從這一方來說,你應該是我的小師侄……”
    “角力?”我沒聽錯吧?!
    鄧訓象是看到了我心所想,突然笑道:“你沒聽錯,你不但會角力,還擅長箭術。而你箭術的啟蒙先生,說起來,正是不才在下。所以,我們也算是師徒關係。”
    師兄?師叔?師父?我徹底暈菜了。我和他的關係,果然混亂得離譜。我隻覺自己頭腦中一團黑線亂竄,怕那沒由來的頭痛突然來襲。我便趕緊放棄要理清這層關係的想法,轉而將注意力集中到他說的“角力”之上。
    若說我娘因為開了商鋪,家裏有些積蓄,送我去學了琴棋書畫這些富家小姐們的必修課,我還勉強能夠理解。可她怎麽還送我去學了角力和箭術這些男子才學的技能?!
    “怎麽,你不相信?”鄧訓皺眉問道。
    怎能不信呢?方才自己莫名其妙就在他的引導下奏出了一曲《風入鬆》,很明顯,他對我的了解,顯然比我對自己的了解更多。
    想起一直困惑於心的問題,我便直接問了出來:“我們是怎麽認識的?”
    鄧訓俊逸的臉上突然便顯出幾絲難言之隱的尷尬來。他抿唇愣了愣。隨即側首對秦珊道:“你去後院幫我看看朱雀的食料都吃完了沒?”
    秦珊一怔:“朱雀不是有勇哥在照料麽?”
    “咳咳……”鄧訓屈指撫唇,嗆咳一聲道:“蔣勇畢竟是個粗疏男子,哪有你照料得仔細。你去看看,我放心些。”
    “哦。”秦珊帶著滿麵的詫異之色,放下茶盤去了後院。
    “怎麽,你不想讓秦珊知道?”見秦珊走遠了,我便輕聲問道。
    “你看出來了?”
    “我又不是傻子。怎麽看不出來!”
    鄧訓便朝我湊近了來,一臉關切道:“我不過是為了你的麵子。才故意支開她的。”
    我錯愕道:“為了我的麵子?”
    鄧訓點點頭,朝我勾了勾手指,我便好奇的向他湊近了去。
    鄧訓便道:“我們認識那一日,你梳著個羊角小辮,穿著件粉色小裙,一個人爬在地上自言自語的玩彈珠……”
    看來秦珊講得不錯,我小時確實很喜歡玩彈珠,隻是她說我每次都是輸給她的,這讓我有些不信。
    我望著鄧訓,饒有興致的聽他講述我小時的事情,心下不斷憾恨自己將這些事兒都忘記了。
    “那時,你才不過六歲,卻居然敢惹比你大的……孩子,看著你被……那大孩子欺負,我便路見不平英雄救美,然後你就記住我了……”
    “六歲我們就認識了?”鄧訓的話說得斷斷續續,我隻當他是在邊回憶邊講,便將注意力放在了我的年紀上。
    鄧訓忙忙點頭道:“嗯,六歲就認識了。時光蹉跎,你馬上都十六歲了,卻還沒嫁出去,這都怪我……”
    原來認識這麽多年了啊?難怪他對我這麽了解!可是不對啊,既然我們六歲就認識了,我娘卻怎麽不知道我和他是怎麽相識的?還有,我年過及笄沒有出嫁這事,怎麽要怪他呢?
    “我沒嫁出去,和你有什麽關係?”總歸是失憶了,腦子不太靈光,有些問題一問就問出格了。等這句話一說出口,我頓時就後悔了:作為一個知書識禮的閨中女子,我怎能在男子麵前這般不矜持不沉穩?!
    鄧訓卻一臉沉痛道:“都怪我沒及時娶你啊。”
    我的心猛的一跳。這一刻,我才發現自己和他的距離,居然近得呼吸可聞,氣息交織,竟是這般讓人慌張。
    我慌忙坐直了身子,想掩飾一下自己此刻的不淡定,便伸手去端桌幾上的茶盞,不料倉促之下。我竟失手打翻了茶盞。那青瓷茶杯在桌幾上骨碌碌轉了一圈,便混合著滾燙的茶水暢快的奔向地麵……
    我不禁抬手捂住耳朵。可預期的茶杯碎裂聲並沒有傳來,鄧訓隻是一彎腰一抬手,那茶杯便穩穩落進了他的掌心。
    “不用這麽激動。我會等你想起我是誰了,再去向你娘提親。”鄧訓將茶杯輕輕擱回桌幾,不待我反應過來,便又轉首朝後院喊道:“珊妹,茶水灑了,拿個抹布出來清理一下。”
    感覺秦珊先前並沒有走遠,鄧訓的話音剛落。她便拿著塊抹布小步跑了過來。我那一番原本想回敬給鄧訓的話,便被生生堵在了嘴裏。
    我隻能選擇腹誹:難怪我娘說他是個紈絝公子!他居然膽敢這樣無恥的調戲待嫁閨中的本小姐,好不放肆無禮!就我娘現在對他的看法和態度。他還妄想求親?!……
    “在想什麽?”
    “什麽都別想。”我賭氣道。
    “嗯?別想什麽?”
    “我,我是說什麽都沒想。”我發現自己氣急之下竟然口誤,當即便羞紅了臉。
    “瞧你這氣嘟嘟的模樣,還說什麽都沒想?”鄧訓的臉上勾起一抹促狹的笑意,就在我忍不住要當著秦珊的麵發作時。他卻又收斂了表情,一臉嚴肅道:“不浪費時間了,我教你一首新曲子。”
    想著自己今日過來的主要目的是複習琴技,我便努力壓下被他調戲捉弄的那股火氣,放平了心態,跟著他專心學起琴來。
    鄧訓先是將曲子完整演奏一次後。再又分節替我講解彈奏技法。學了一陣,我便確認這應該是自己沒有學過的曲子,因為那些陌生的音符如同我第一次打量自家的宅院一般。全然不知道鍋碗瓢盆柴米油鹽放置的位置。
    從申時一直學到酉時初,我對這曲子剛剛有點感覺了,鄧訓卻起身道:“今日就學到這裏,我送你回家。”
    “不如將最後一段學完再回去?”往日天天悶坐在家裏,甚是無聊。今日能跟著他學習新的曲子,我興致正濃。
    鄧訓抬眼望了望西天那片絢爛如錦的雲霞。勾唇笑道:“再晚些,隻怕你娘就要翻院牆來找你了。”
    我相信我娘確有這個可能。畢竟,在她的眼裏,鄧訓是個流連煙花之地的浪蕩公子。一想到這裏,不知為何,我腦海中無端就浮出他在青樓之中偎紅倚翠的景象來,我頓時便覺得此人麵目可憎,齷蹉不堪了。
    鄧訓突然停住收琴的手,詫異道:“不過是要送你回家,怎麽咬牙切齒的?你若是不怕你娘擔心,我很高興你留宿於此……”
    “公子身為私塾先生,自當注重為人師表的禮儀廉恥。就算我們自小相識,你這般說話卻也太過失禮失儀。看在你曾有恩於我的份上,我今日暫且原諒你,若是再有下次,就莫怪我翻臉不認人了。”
    我原本是想撿了桌上的茶杯砸將過去,可一想到他方才接茶杯時的敏捷身手,便審時度勢的換了種諷諫的策略。
    果然,聞聽我一番語重心長的勸慰後,鄧訓當即便嚴肅了臉色,躬身施禮道歉:“蘇先生教訓得及是,鄧某謹記在心。”
    “悅兒,時辰不早了,明日再複習吧。”這邊鄧訓剛剛躬身認錯,那邊蔣勇便帶著我娘走進院子來了。
    鄧訓抬首瞥我一眼,眼神中露出一絲頗有先見之明的笑意。我無奈搖搖頭,轉身對我娘道:“鄧公子正要送我回去呢。”
    鄧訓上前向我娘恭敬問好後,便道:“今日複習成果不錯,通過琴音刺激,悅兒今日已經回想起一些往事了。”
    “哦?真的麽?”我娘頓時麵露喜色。
    這廝真能撒謊,我所知道的往事,什麽柳先生,什麽英雄救美,還不都是他告訴我的麽?
    鄧訓卻一本正經點頭道:“在我演奏《風入鬆》時,悅兒就想起了我曾經點評這首曲子時用過的句子。”
    西嶺鬆聲落日秋,千枝萬葉風颼飀?這是鄧訓往日說過的話?我不禁一怔。
    我娘喜不自禁:“這麽看來,鄧公子想的這個法子真的管用?”
    鄧訓與我娘又聊了一陣如何幫我恢複記憶的事後,便謙遜恭敬的將我娘和我送出了私塾。看著這廝在我娘麵前這般遵節守禮,我腦子裏突然便跳出幾個鬥大的字來:道貌岸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