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四四章 攜手相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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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姐姐,我餓。”
    看著懷裏蔫耷耷的雲朵,我竟再沒了法子。
    日頭已經有些偏西,四周除了無聲翻湧的濁浪,一片死寂。若是我一個人困在此地,或許我還會嚐試從這混濁如漿的黃湯中泅渡到對岸去,可如今帶著一個孩子,我便沒有了冒險的勇氣。
    我拍拍她的背,安慰道:“雲朵乖,我們再等等,或許你阿爹和哥哥就會來找我們了……”
    “嗯。”雲朵抿著幹裂的嘴唇,艱難的咽了口口水。
    被日光蒸騰起的水汽,如同剛掀開的蒸籠,將我和雲朵包裹在一股悶窒的熱浪之中。和蒸籠裏饅頭糕點的甜香不同,這熱氣之中帶著一股令人作嘔的腥臭味兒。
    有這麽烈的日頭,我以為洪水就算不能馬上消退,也會被蒸發掉許多。可看一眼腳下的土坡,竟沒看到水位消減的絲毫痕跡。
    我有些納悶,這雨昨兒夜裏就停了,水位卻為何一直不退?難道老天要看著我和雲朵餓死在這形如孤島的土坡上?
    又熬了好一陣,神情懨懨的雲朵終於歪頭睡著了。我將她放在樹下的茅草叢裏,起身圍著小土坡走了一圈。光禿禿的土坡上,找不到可以充饑的東西。就連那幾蓬可憐的茅草,也已早被我們挖得根須盡無頻臨絕種了。
    抬頭望了眼對麵那饅頭一般的包頭山,我突然便感覺頭暈目眩、冷汗淋漓。昨夜在雨水裏泡得太久,今日又在烈日下曬得太長,我已是身心疲憊、饑腸轆轆。
    抹了一把額頭的虛汗,我扶著烏桕樹靠著雲朵躺了下來。灼熱的日光穿過稀疏的樹枝,直射在我閉合的眼簾上,一片昏紅,讓我錯覺自己躺在一片火焰之上……
    “悅兒!”
    依稀聽到有人在呼喊,可我卻沒有力氣睜開眼睛。
    “啊!”肩頭突然掠過一陣尖銳的刺痛,我禁不住叫出聲來。
    我猛然一下睜開眼睛,卻是有人伏在我的肩頭,狠狠的咬了我一口。聽見我的驚叫,那人便抬起頭來。
    是鄧訓?!
    四目相對,我震驚不已,從沒見過如此狼狽的他:一身白衣早已被泥水汙漬侵染得髒汙不堪,幾縷散亂的長發粘在滿是泥汙的臉上,皺結扭曲的劍眉下,瞪著一雙通紅的眼睛……
    如此邋遢,如此潦倒!這幅模樣,哪裏還有半分紈絝公子兼私塾先生的氣質?唔,比城裏挑著竹籮賣菜的菜農都不如。
    我看了一陣,終於忍不住道:“你這樣子,好醜!”
    “很醜?”鄧訓皺起眉來。
    我點點頭:“很醜。”
    鄧訓抿緊了嘴唇,眸光瞬時變得深暗。
    這就生氣了?我不過是實話實說而已啊。
    “其實,也不算……”身體一輕,我突然被他猛一下拽進懷中,錯愕之間,他的雙唇便堵住了我尚未說完的安慰之詞。
    肌膚之親!
    腦子裏突然閃現那日屋簷下的一幕,我心慌不已。我抬手想推開他,他卻是一手緊緊摟著我的肩背,另一隻手牢牢扣在我的後腦上,毫無距離的摟抱之下,我竟絲毫動彈不得。
    不同於那日輕柔如羽的拂掃,此刻的他仿佛帶著怒意,唇瓣攜裹著火焰,肆掠而霸道的侵入,搜尋,追逐,占有,糾纏,火辣而焦灼。我退無可退,避無可避,不得不與他卷裹在一處,燃燒在一起……
    天老地荒,石爛海枯。從未有過這樣的感覺,我如同一枚燃燒著的翎羽,與他在天地間悠遊沉浮,不知所終。
    “我什麽都可以失去,唯獨不能失去你。”
    在我情不自禁緊緊回抱住他時,那道肆掠的火焰卻停息下來,在我耳畔噴吐出這樣一句炙熱的話語。仿佛那道火焰流進了我的脈管,滾燙的感覺直抵心房。
    “當我昨夜找遍包頭山見不到你時,我見到的每一個人都變得麵目可憎,我做過的每一件事都變得毫無意義。那一刻,我感覺自己快要瘋掉了……”
    我仰頭愣愣的望著他。咫尺之間,那深黑瞳眸中,似壓抑著狂亂的風暴,看得人心驚。
    “悅兒,嫁給我!”
    這是一個命令的句式。他怎麽可以如此理直氣壯,霸道專橫?!我目瞪口呆的望著他。
    鄧訓深深的看著我,用一種奇怪的語氣,一字字沉聲說道:“從六歲到現在,我已經等得太久。人生短暫,世事無常,我害怕來不及得到,便從此失去。”
    回想昨夜的一幕幕,我卻也是一陣後怕。從未想過,那一別,就可能是陰陽兩世。
    “我原來驕傲的以為,自己還會有一輩子的時間來重新打動你。可經過昨夜之事,我發現這個世界上,還有太多我不能左右的變數……悅兒,過去的我,你記得也好,忘記也罷,我都不在乎了。我要的,不是那一段記憶,隻是你。”
    那深黑目光中的脆弱、無奈、憂慮、恐懼,竟是那樣的分明。
    “嫁給我,悅兒。”
    “好。”
    這一個字,幹澀生疏得好似不是自己說出來的一般。我甚至突然感覺疑惑和迷茫,為何我就答應了他?
    鄧訓深黑的眼眸中騰起一道璀璨的光芒,他再次將我緊緊擁入懷中。
    夕陽低浮在蒼茫澤國的一端,橙紅的光暈為天地間鍍上了一層炫目的光彩。就連那無聲湧動的濁浪之上,也泛濫著斑斑片片、粼粼閃閃的光澤,溫情脈脈。
    緊緊靠在他的懷中,聆聽著胸壁下那道強而有力的心跳聲,我再次感覺到了那日在響水灘感受過的安穩和靜謐。那一絲疑惑和迷茫,漸漸消失無蹤。
    “姐姐,我阿爹和哥哥為何還不來?”雲朵稚嫩的聲音突然自身後傳來。
    我心下一驚,居然忘記了這個小不點兒。她是什麽時候醒來的?回想起先前與鄧訓肌膚相親的一幕,我頓時麵頰滾燙,慌忙一把拉開鄧訓的手。
    鄧訓卻鎮定自若,他起身走到雲朵身邊蹲下,手扶著她的肩膀認真道:“就是你阿爹和哥哥托我來接你的。”
    “他們在哪裏?”
    “諾,就在那邊那個饅頭山上。”鄧訓朝對麵的包頭山努了怒嘴,隨即又道:“走吧,我們去找你阿爹和哥哥。”
    雲朵點點頭。
    我詫異道:“你怎麽知道她的阿爹是誰?”
    鄧訓點點頭:“昨天夜裏我就讓董承徹底清點了一次人數,全村共有746人,昨夜抵達包頭山安置點的有72人中,有9名老人,7名婦人,4名男子,名孩子,一個是9歲男孩趙模,一個2歲女孩陳香,還有一個就是5歲的女孩雲朵……”
    “你都記得?”我一臉驚訝。
    “沒辦法,過目不忘。”
    我以為這廝是在驕傲,可他的表情卻十分肅穆。
    鄧訓抬頭看了看天色,一把抱起雲朵對我道:“走吧,天要黑了,水下情況複雜,我們得趁早趕過去。”
    我這才留意到,烏桕樹下停靠著一個滿是泥濘的竹筏子。
    上了筏子,鄧訓將雲朵遞給我抱著,他躬身拾了竹篙朝向包頭山劃去。
    竹筏在渾濁的水麵滑行,除了幾戶尚未倒塌的青瓦屋頂,我們身邊還不時有豬羊的屍體、殘破的衣物、折斷的木梁以及木盆、木瓢這些物件掠過。
    想起昨夜分別前,他說要去村東勸幾戶老頑固撤離的事,我便問道:“村東土坎上那幾戶,都撤走了麽?”
    “他們是最後撤走的,那時水都漲到胸口了。”
    我好奇道:“你是怎麽說動他們的?”
    “按照孔老夫子說的辦法。”
    我一臉愕然:“孔老夫子?”
    “你忘了麽?子曰:誘之以利,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脅之以威……”
    我打斷道:“村人怎麽聽得懂這些?”
    “當然不是給他們背誦這個。我隻選了兩條來實踐罷了。”
    “哪兩條?”
    “先曉之以理,再脅之以威。”
    我不禁感歎:他真是沒白讀書啊,竟能將夫子的經書這麽恰如其分的踐之以行!
    途徑村中那株大榆樹時,雲朵突然指著水下道:“我娘親還在下麵……”
    我和鄧訓對視一眼,彼此心情都異常沉重。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