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夜迷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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蛇腰仍在不停地扭動,樂聲仍在繼續。
狂暴喧鬧野性的樂聲,就好像戰場上的顰鼓、馬蹄、殺伐、金鐵交鳴聲一樣。是天地間沒有任何聲音可以壓倒中止的。
可是現在樂聲忽然被壓倒了。
被一種像蚊鳴一樣的琴聲壓倒了。
如果你不曾在戰場上,你永遠無法了解這種感覺。
如果你曾經在戰場上,兩軍交陣,血流成渠,屍橫遍野。督戰的戰鼓雷鳴,你的戰友和你的仇敵就在你身前,身側刀劍互擊,頭斷骨折,血濺當地,慘叫之聲如裂帛。
可是這個時候如果有一隻蚊子在你的耳邊飛鳴,你聽到的最清楚的聲音是什麽?
一定是蚊子的聲音。
如果你曾經到過戰場,曾經經曆過那種情況,你才能了解這種感覺。
因為在這個帳篷裏的人,在這一瞬間忽然都覺得耳邊隻能聽得見那一絲絲一縷縷蚊鳴般的琴聲,別的什麽聲音都聽不見了。
那個豐滿高大豔麗服飾華麗,雖然已經徐娘半老,可是風韻仍然可以讓大多數男人心跳的女人,就在這種不可思議的琴聲中,離開了他身邊那個拉胡琴的瞽目老者,用一種異常溫柔嫻靜的姿態,慢慢地從角落走了出來,走到鐵銀衣麵前。
“謝謝你。”
她說:“謝謝,你對我們的誇讚,我們一定會永遠牢記在心。”
鐵銀衣站起來,態度嚴肅誠懇地道:“在下說的隻不過是實情而已。”
“那麽我也可以向閣下保證,閣下說的一點都沒有錯。”這位可親又可敬的婦人也襝衽為禮,“我可以保證李壞先生在今晨日出之前絕不會死。”
現在夜已深,距離日出的時候已不遠,但是濃濃的夜色仍然籠罩著大地,要看見陽光穿破東方的黑暗,還要等一段時候。
這位文雅的婦人在帳篷裏輝煌的燈火下,看來不但可親可敬,而且雍容華貴,沒有人會懷疑她說的任何一句話。
“我相信。”鐵銀衣說,“太夫人說的話,在下絕對相信。”
紫藤花好像忍不住要笑,卻又故意忍住笑。問鐵銀衣:
“這位女士真的就是公孫太夫人?”
“大概是真的。”
“可是她看起來實在不像,太夫人的年紀怎麽會這麽輕?”紫藤花說,“太夫人說出來的話怎麽會這麽樣不負責任?”
文雅的夫人也媚笑著向她襝衽為禮。
“你說我年輕,我實在不敢當。你說我不負責任,我也承擔不起。”
“我的契約是要在日出時取他的性命,日出前他當然絕不會死。”公孫道,“就算他已經死了,我也會讓他再活回來一次,然後再死在我手裏。”
紫藤花輕輕地歎了口氣,那六個蛇腰舞者,忽然間已圍繞在公孫四側。六個人的腰肢分別向六個不同的方向彎轉下去,六個人的手也在同時從十二個不同的方向,向公孫擊殺過來。
十二個方向都是令人意想不到的方向,除了他們六個人之外,江湖中已經沒有任何人能從這種部位發出致命的殺手。
這位可敬的夫人,眼看就要在瞬息間變成一個可敬的死人了。
拉胡琴的老人還是在奏著他單調的琴聲,臉上依然無顏無色,仿佛真的什麽都看不見。
鐵銀衣也沒有插手,對這件事,他好像已覺得置身事外。
六個奇麗詭異妖豔的人妖,十二隻銷魂奪命的妙手,十二招變幻無窮的殺著。
慘呼聲卻隻有一聲。
這一聲慘呼並不是一個人發出來的,而是六個人在同一刹那間同時發出來的。
飽州六妖慘呼著倒下去時,全身上下好像連一點傷痕都沒有,就好像是憑白無故就倒了下去。
可是,忽然間,這六個人雙眉間的眉心之下,鼻梁之上,忽然間就像是被一把看不見的鋼刀斬斷,裂開,裂成一條兩三分的血眼。
這隻血眼就好像是第三隻眼,把他們這些人的兩隻眼連結到一起。
忽然之間這六個人的臉上都變得沒有眼睛了,都變得隻剩下了一條血溝。
他們的一雙眼和雙眼之間的鼻梁,已經被忽然碧出的鮮血匯成了一條血溝。
鐵銀衣臉上的顏色沒有變,紫藤花居然也沒有變。這個帳篷裏幾乎變色的人,因為半個時辰之前還沒有昏倒,還能夠逃跑的人已經逃跑了。
就連一向以文靜、賢淑、優雅、明禮、明智聞名的九州名妓——宋優兒,逃走的時候都變得一點都不優雅、文靜。
她跑出去的時候,看起來簡直就好像被屠夫在屁股上砍了一刀的野狗。
可親而可敬的公孫氏,又輕輕地歎了口氣。
“公孫太夫人,現在我真的佩服你。你這一招六殺,出於無形無影,我相信大概很少有人能看得出我這六個小怪物是怎麽死在你手裏的。”
“不敢當。”
“讓人看不懂的招式,總是讓人不能不佩服的。”紫藤花說,“所以等太夫人魂歸九天之後,每年今天我一定以香花祭酒,來紀念太夫人的忌辰。”
“不敢當。”
公孫太夫人還是文文雅雅地說:“隻可惜明年今日好像我還沒有死,就好像李壞先生還沒有死一樣。”
“你真的相信你還能救活他?”
“用不著我來救活他,如果他真的死了,也沒有人能救得活他。”
“那麽你難道認為他還沒有死?”
公孫太夫人又歎了口氣。
“如果你認為李壞先生現在已經真的死了,那麽你就實在太不了解李先生這個人了。”
“哦?”
“如果李壞先生真的會死在你那麽樣一顆小小的豆子下,那麽李壞先生就不是李壞先生了。”
這時候,還留在帳篷裏的人,忽然聽見有一個人出了聲音來。
紫藤花聽到這個人的笑聲,卻笑不出來了。
她永遠想不到這個人還會笑。
這個忽然笑出來的人,居然就是明明已經死了的李壞。
一個在一個時辰前忽然冰凍冷死了的李壞,如今居然會笑了。居然還能站起來,居然還能走路。
這位李壞先生居然走到了紫藤花麵前,居然對這個一心想要他在日出之前就死的女人,客客氣氣地微笑,恭恭敬敬地用兩隻手送上一樣東西,一樣小小的東西。
“這是你的豆子。”李壞說,“我還給你。”
“謝謝你。”紫藤花也露出她最嫵媚的笑容,“其實我也應該想得到,像李先生這麽聰明的人,當然不會把這種不容易消化的東西真的吃下去。隻不過我還是沒想到李先生裝死的本事居然這麽高明。”
李壞笑。
“那是我從小就練出來的,我偷了別人的東西吃,別人要打死我,我就先裝死。”他說,“一個從小就沒飯吃的野孩子,總得要先學會一點這一類的本事。以後每當遇到這一類的情況,我也改不了這種毛病。”
“等到這個野孩子長大後又練成某一些神奇的內功時,裝死的本事當然也就更高了。”
“這一點我倒也不敢妄自菲薄,裝死如果裝得不像,怎麽能騙得過紫夫人?”
“李先生。”紫藤花媚笑著用兩根青蔥般的玉指拈起了李壞手掌上的豆子,“我真的很佩服你,也很喜歡你,我相信你心裏大概也很喜歡我。”
李壞歎了口氣。
“老實告訴你,像你這樣的女人,我想不喜歡你都不行。”
“那麽我能不能求你為我做一件事。”
“什麽事?”
“你能不能為我真的死一次?”
任何人都應該想像得出,說到這種話的時候,必然是該到了出手的時候。在這句話開始說的時候,紫藤花已經應該出手。
這出手一擊必然是生死的關鍵。
奇怪的是,這句話說完了很久,紫藤花還是連一點出手的意思都沒有。這一瞬間本來是她出手的良機,良機一失,永不再來,隻有笨蛋才會錯過這種機會。
紫藤花當然絕不是個笨蛋,可是在這一瞬間她卻真的顯得有點笨笨的樣子。
她一直想要李壞的命,李壞這種人本來也絕不會放過她的。在她顯出這種笨笨的樣子的時候,當然也是李壞最好的機會。
可是李壞居然也沒有出手。
這兩個絕頂聰明的人怎麽會忽然一下子全都變成了笨蛋。
更怪的是旁邊居然還有人為笨蛋拍手鼓掌。
公孫太夫人鼓掌。
“李先生,你真是了不起,連我都不能不佩服你。”
“不敢當。”
“你究竟是用什麽法子把她製住?”
“我隻不過在她來拿我手裏這顆豆子的時候,偷偷的用我的小指尖,在她掌緣上的一些小穴道旁邊,輕輕地掃了一下而已。”
“所以說過了兩句話之後,她的這隻手就忽然變得麻木了,當然就不能再出手。”
“現在她的右半邊身子,是不是已經完全麻木了?”公孫太夫人問李壞。
“大概是這個樣子的。”
“所以你也不必再出手了。”
李壞笑,公孫歎息:“李先生,不是我恭維你,你手上功夫之妙,放眼天下,大概也找不出三個人能比得上你的。”
李壞眨眼,微笑,故意問:
“找不出三個人,兩個人總是找得出來的,太夫人是不是這兩個人其中之一?”
“如果我說是你一定不信,如果我說不是你也一定不信。”
“我相信是。”李壞的回答極誠懇。
“你願不願意一個人陪我出去?”拉胡琴的老者說。
“我願意。”
於是瞎眼的老頭子就用拉胡琴的琴弓作明杖,一點一點地點著地走出了這個帳篷。
鐵銀衣振臂待起。
李壞用三根手指輕輕地拉住了他的肘,輕輕地說。
“求求你,千萬不要這樣子,這樣子會讓別人笑話的,公孫太夫人留給你。就讓我跟這位老先生出去走走行不行?”
李先生和老頭子都走出去了,公孫太夫人卻坐了下來,坐下去的時候看起來好像舒服得很。
鐵銀衣盯著她。
“我相信我沒有看錯,我相信你一定就是公孫太夫人。”
“鐵總管,你不會看錯,什麽人你都不會看錯的,否則你怎麽能維護李老先生的安全至今?”
“那麽剛才那位老先生呢?”
“他是我的丈夫。”公孫太夫人替自己倒了一杯酒喝下去,“他在他的家族裏輩分很高,所以我才會被稱為公孫太夫人。”
“公孫?太夫人?公孫家族?”鐵銀衣聲音中滿懷疑懼:“怎麽我從來都沒有聽說過?”
“因為這個家族現在已經隻剩下我先生一個人。”公孫太夫人黯然說,“江湖人都知道我這一生中從來沒有失敗過一次,可是我的先生這一生中,卻從來沒有勝過一次。”
“從來都沒有?”
“從來沒有。”公孫太夫人的聲音中帶著種無可奈何的悲傷說,“有些人好像命中注定就是個失敗的人,不管他怎麽驕,怎麽傲,怎麽強,可是他注定了命中就要失敗。”
鐵銀衣沉默。
在這種忽然間發生的沉默中,他無疑也感受到這一種無可奈何的悲傷與哀痛。所以過了很久很久之後他才能開口問公孫太夫人。
“我可不可以說一句話?”
“你說。”
“我可不可以問那位老先生的大名?”
公孫太夫人也沉默了很久,說:“你當然可以問,隻可惜我說出來你也不會知道的。”
鐵銀衣閉著嘴,等著她說下去。
又過了很久,公孫太夫人才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他的名字叫無勝。”
“公孫無勝?”
“是的,公孫無勝。”
一個一生中從未勝利過一次的失敗者,在他夜深人靜,輾轉反側不能成眠時,想到他這一生,他心裏是什麽樣的滋味?
做為這麽樣一個人的妻子,在夜深聽著她丈夫的歎息聲,枕頭翻轉聲,拭擦冷汗聲。雖然想起來上個廁所,吃點東西,看點書圖,卻又不忍驚動他的時候,那種時候她心裏有什麽滋味?
一個失敗者,一個失敗者的妻子。
“我一點都沒法子幫助他。”公孫太夫人說,“因為他天生就是這麽樣一個人。”
還沒有說完這句話,她已滿麵淚痕。
李壞是跟著這麽樣一個無可救藥的失敗者走出去的,公孫無勝既然無勝,勝的當然應該是李壞。
李壞的運氣並不壞。
“那麽公孫太夫人的意思,是不是應該試一試?”
“好像是。”
無論誰也應該想得出,就算不用頭腦而用腳去想都應該想得出,這一次才是真正的生死關頭到了。
而且這一次還是非試不可的。
根據江湖中所有能夠搜集到的資料來評斷,如果說公孫太夫人的成績能夠達到第一級的水準,甚至可以說是超級的水準,那麽我們的李壞先生最多隻能說是第三級。
在公孫太夫人的記錄中,從來沒有過“失敗”這兩個字。
可是在李壞的記錄中,卻好像從來都未曾沒有過“失敗”這兩個字。
在這種比較之下,李壞還有什麽路可走?
經過了剛才取人性命於刹那間的凶殺和暴亂後,帳篷裏剩下來的人已經不多了,在這些還沒有被嚇走的人之中,居然有大多數是女人,一些非常美麗氣質也非常特別的女人。
她們的形貌、裝束、年齡也許有很大的差異,可是她們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好像無論遇到了什麽事,都能夠保持鎮靜不亂。
這也許是因為她們都見得多了。
名妓如名俠,都是江湖人。都有一種相同的性格,都不是一般人可以用常情和常理來揣度的。
在某些時候,名妓甚至也好像名俠一樣,能夠把生死榮辱置之度外。
滿頭銀發,一身華服的鐵銀衣。攤開雙手,端坐在一張波斯商賈從海外王室那裏買來的淺色桃花心木金鍛交椅上。直到這時候,他才慢慢地站起來。
“二少爺,這一出戲,你好像已經演完了,好像已經應該輪到我了。”
“輪到你?”李壞問:“輪到你幹什麽?”
“輪到我殺人,或者輪到我死。”
“殺人和死,本來就好像一枚銀幣的正反兩麵一樣,無論是正是反,都還是同樣的一枚銀幣。”
鐵銀衣昂然而立,銀發閃亮:“所以現在是生是死都已經跟你全無關係。”
李壞苦笑。
“這不關我的事關誰的事?我求求你好不好,你這一次能不能不要來管我的閑事?”
“不能。”
鐵銀衣說:“老莊主要我帶你回去,我就得帶你回去。要你死的人,就得先讓我死。”
“如果你死了,豈非還是一樣沒法子帶我回去。”
“那麽我先死,你再死。”
這句話絕不是一出戲裏麵的台詞,也沒有一點矯情做作的意思。
這句話的真實,也許比一位三甲進士出身的大臣,在朝廷上所做的誓言更真實。
李壞不笑了,仿佛已笑不出。
鐵銀衣看著他,慢慢地揮了揮手道:“我相信你應該明白我的意思,所以你暫時最好還是退下去。”
有掌聲響起。
鼓掌的是一個娥眉淡描,不著脂粉,年輕的女人。穿一身用極青、極柔的純絲織成的淡青色衣裳。
看起來那麽年輕,那麽純,那麽溫柔,那麽脆弱。沒有人能看得出她居然就是此間的第一名妓,也沒有人能想得到她會說出這樣的話。
“好極了,我從來也沒有看過你們這樣的男人,如果你們真的全都死了,我也陪你們死。”
青樓姑娘說出來的話,有時候甚至比某一些大俠的信用更好。
李壞又笑了。
“為什麽有這麽多人都想死呢?其實我們誰都不必要死。”李壞對鐵銀衣說,“隻要你能看住那位拉胡琴的老先生的手,我保證我們都不會死。”李壞又說,“如果這位老先生不出手,那麽我相信這位公孫太夫人到現在為止最少已經死了十七八次了。”
琴聲斷了,瞎眼的老頭子從角落裏蹣跚著走出來,他說話的聲音幾乎比他的琴聲更低黯沙啞。
“我們出去走一走好不好?”他問李壞,“你願不願意陪我出去走一走?”
他跟一個一生中從未勝過的人,無論是到什麽地方去,都應該是沒有危險的。
奇怪的是,鐵銀衣的臉上卻露出了非常擔心的表情,遠比他看見李壞吞下那顆致命的豆子時更擔心。
夜忽然迷蒙,因霧迷蒙。
這種時候,這種地方,居然還會有如此迷蒙的霧。實在是令人很難想像得到的,就正好像此時此地此刻居然還會有李壞和公孫老頭這麽樣兩個人坐在一株早已枯死了的白楊樹的枝椏上喝酒。
酒不是從鐵銀衣那裏摸來的,是老頭自己從袋子裏摸出來的。
這種酒聞起來連一點酒味都沒有,可是喝下去之後,肚子裏卻好像忽然燃起了一堆火。
“你有沒有發現這種酒有點怪?”老頭問李壞。
“我不但覺得酒有點怪,你這個人好像更怪。”
“你是不是想到我會忽然把你請來,請到這麽樣一個破地方來喝這種破酒?”
“我想不到,可是我來了。”李壞說,“雖然我明明知道你要殺我,我還是來了。”
老頭大笑,笑得連酒葫蘆裏的酒都差點濺了出來。一個扁扁的酒葫蘆,一張扁扁的嘴,笑的時候也看不見牙齒。
幸好殺人是不用牙齒的,所以李壞的眼睛隻盯著他的手,就好像一根釘子已經釘進去了一樣。
公孫先生那雙一直好像因為他的笑聲而震動不停的手,竟然也好像被釘死了。
李壞眼裏那種釘子一樣銳利的寒光,也立刻好像變得溫柔很多。
這種變化,除了他們兩個人自己之外,這個世界上也許很少再有人能夠觀察得到。
在武林中真正的第一流高手間,生死勝負的決戰,往往就決定在如此微妙的情況中。
可是他們的生死勝負還沒有決定。
因為他們這一戰隻不過剛剛開始了第一個回合而已。
公孫先生就用他那扁扁的嘴,在那扁扁的酒葫蘆裏喝了一大口那種怪怪的酒。
“我是個怪人,可是你更絕,不但人絕,聰明也絕頂。”公孫說,“所以你當然也明白,我叫你出來,是因為我早就已經看出了我那個老太婆絕不是你的對手。”
李壞承認。
“可是我相信有一點你是絕對不知道的。”公孫說,“我找你出來另外還有一個非常非常特別的理由。”
“什麽原因?”
公孫先生反問李壞:“你知不知道我的名字?你知不知道我是個什麽樣的人?”
“我不知道。”
“我姓公孫,名敗,號無勝。”
“公孫敗?公孫無勝?”李壞顯得很驚訝,“這真的是你的名字?”
“真的,因為我這一生中與人交手從未勝過一次。”
李壞真的驚訝了。
因為他已經從公孫先生剛才那一陣笑聲和震動間,看出了公孫先生那一雙手最少已經有了三種變化。
三種變化絕不算多,變化太多的變化也並不可怕,有時候沒有變化也可以致人於死命於一刹那間。
可怕的是,公孫先生剛才手上的那三種變化,每一種變化都可以致人死命於刹那間。
“公孫先生,公孫無勝先生。”李壞問,“你這一生中真的從來沒有勝過一次?”
“沒有。”
“我不信,我死也不信。就算把我的腦袋砍下來當夜壺,我也不信。”
“為什麽?”
“我是個壞蛋,是個王八蛋,我是豬。所以我沒有吃過豬肉,可是我看過豬走路。”李壞說,“所以我最少總看得出你。”
“你看得出我什麽?”
“如果在江湖中還有六十年前治兵器譜的那位百曉生,如今再治兵器譜。那麽公孫先生你的這一雙手絕對不會排名在五名之外。”李壞說,“那麽你怎麽會從未勝過。”
公孫先生又喝了一大口酒,用那雙好像完全瞎了的眼睛,好像完全什麽都看不見的眼睛,看著李壞。過了很久才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你看對了,可是你又看錯了。”
“哦?”
“你看對了我的武功,卻看錯了我這個人。”公孫先生說。
“哦?”
“我的武功確實不錯,確實可以排名當今武林中很有限的幾個高手之間。”
“如果我,我要找當今江湖中那二十八位號稱連勝三十次以上的高手去決一勝負,也許我連一次都不會敗。”
“那麽你為什麽一直都敗?”
“因為我的武功雖然不錯,可是我的人錯了。”
“錯在什麽地方?”
公孫先生又沉默了很久,然後才用一種很奇怪的聲音反問李壞。
“你知不知道我這一生中隻和別人交手過幾次?”
“幾次?”
“四次。”
“四次?”李壞又覺得奇怪了,“公孫先生,以你的武功,以你的性格,以你的脾氣,你這一生中隻出手過四次?”
“是的。”公孫先生說,“我戰四次敗四次。”他又問李壞,“如果我要你舉出當今天下的五大高手,你會說是哪五個人?”
李壞考慮了很久,才說出來。
“武當名宿鍾二先生,少林長老無虛上人,雖然退隱已多年,武功之深淺無人可測,但是我想江湖中也沒有人能夠否定他們的武功。”
“是的。”
“昔年天下第一名俠小李探花的嫡係子孫李曼青先生,雖然已有二十年未曾出手,甚至沒有人能夠見得到他一麵,可是李家嫡傳的飛刀,江湖中大概也沒有人敢去輕易嚐試。”
“小李飛刀,例不虛發。小李探花的俠義之名,至今猶在人心。”公孫說,“對曼青先生我一直是極為敬仰佩服的。”
“瀟湘神劍,飽寶雪劍,第三代的飛劍客還玉公子。這三個人的劍法就沒有人能分得出高下。”李壞說,“他們三位又都是生死與共的朋友,絕不會去爭勝負,所以誰也沒法子從他們三個人之中舉出是哪兩個比較更強。”
“你說得對。”公孫說,“他們三位之中,隻要能戰勝其中一位,就已不虛此生。”
“這幾位你都見過?”李壞問。
公孫先生苦笑:“我不但見過,而且還曾經和其中四位交過手。”
“是哪四位?”
“瀟湘、鍾二、飽寶、還玉。”
李壞歎了口氣:“你選的這四位對手真好,你為什麽不去選別的人?”
公孫先生也歎了口氣道:“因為我這個人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