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邪魔侵正法 意馬憶心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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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那怪把沙僧捆住,也不來殺他,也不曾打他,罵也不曾罵他一句,綽起鋼刀,心中暗想道:“唐僧乃上邦人物,必知禮義,終不然我饒了他性命,又著他徒弟拿我不成?噫!這多是我渾家有甚麽書信到他那國裏,走了風訊!等我去問他一問。”那怪陡起凶性,要殺公主。
卻說那公主不知,梳妝方畢,移步前來,隻見那怪怒目攢眉,咬牙切齒。那公主還陪笑臉迎道:“郎君有何事這等煩惱?”
那怪咄的一聲罵道:“你這狗心賤婦,全沒人倫!我當初帶你到此,更無半點兒說話。你穿的錦,戴的金,缺少東西我去尋,四時受用,每日情深。你怎麽隻想你父母,更無一點夫婦心?”那公主聞說,嚇得跪倒在地,道:“郎君啊,你怎麽今日說起這分離的話?”那怪道:“不知是我分離,是你分離哩!我把那唐僧拿來,算計要他受用,你怎麽不先告過我,就放了他?原來是你暗地裏修了書信,教他替你傳寄;不然,怎麽這兩個和尚又來打上我門,教還你回去?這不是你幹的事?”公主道:“郎君,你差怪我了,我何嚐有甚書去?”老怪道:“你還強嘴哩!現拿住一個對頭在此,卻不是證見?”公主道:“是誰?”老妖道:“是唐僧第二個徒弟沙和尚。”原來人到了死處,誰肯認死,隻得與他放賴。公主道:“郎君且息怒,我和你去問他一聲。果然有書,就打死了,我也甘心;假若無書,卻不枉殺了奴奴也?”那怪聞言,不容分說,輪開一隻簸箕大小的藍靛手,抓住那金枝玉葉的發萬根,把公主揪上前,捽在地下,執著鋼刀,卻來審沙僧,咄的一聲道:“沙和尚!你兩個輒敢擅打上我們門來,可是這女子有書到他那國,國王教你們來的?”沙僧已捆在那裏,見妖精凶惡之甚,把公主摜倒在地,持刀要殺。他心中暗想道:“分明是他有書去,救了我師父,此是莫大之恩。我若一口說出,他就把公主殺了,此卻不是恩將仇報?罷罷罷!想老沙跟我師父一場,也沒寸功報效,今日已此被縛,就將此性命與師父報了恩罷。”
遂喝道:“那妖怪不要無禮!他有甚麽書來,你這等枉他,要害他性命!我們來此問你要公主,有個緣故,隻因你把我師父捉在洞中,我師父曾看見公主的模樣動靜。及至寶象國,倒換關文,那皇帝將公主畫影圖形,前後訪問,因將公主的形影,問我師父沿途可曾看見,我師父遂將公主說起,他故知是他兒女,賜了我等禦酒,教我們來拿你,要他公主還宮。此情是實,何嚐有甚書信?你要殺就殺了我老沙,不可枉害平人,大虧天理!”
那妖見沙僧說得雄壯,遂丟了刀,雙手抱起公主道:“是我一時粗鹵,多有衝撞,莫怪莫怪。”遂與他挽了青絲,扶上寶髻,軟款溫柔,怡顏悅色,撮哄著他進去了,又請上坐陪禮,那公主是婦人家水性,見他錯敬,遂回心轉意道:“郎君啊,你若念夫婦的恩愛,可把那沙僧的繩子略放鬆些兒。”老妖聞言,即命小的們把沙僧解了繩子,鎖在那裏。沙僧見解縛鎖住,立起來,心中暗喜道:“古人雲,與人方便,自己方便。我若不方便了他,他怎肯教把我鬆放鬆放?”
那老妖又教安排酒席,與公主陪禮壓驚。吃酒到半酣,老妖忽的又換了一件鮮明的衣服,取了一口寶刀,佩在腰裏,轉過手,摸著公主道:“渾家,你且在家吃酒,看著兩個孩兒,不要放了沙和尚。趁那唐僧在那國裏,我也趕早兒去認認親也。”公主道:“你認甚親?”老妖道:“認你父王。我是他駙馬,他是我丈人,怎麽不去認認?”公主道:“你去不得。’老妖道:“怎麽去不得?”公主道:“我父王不是馬掙力戰的江山,他本是祖宗遺留的社稷。自幼兒是太子登基,城門也不曾遠出,沒有見你這等凶漢。你這嘴臉相貌,生得這等醜陋,若見了他,恐怕嚇了他,反為不美,卻不如不去認的還好。”老妖道:“既如此說,我變個俊的兒去便罷。”公主道:“你試變來我看看。”好怪物,他在那酒席間,搖身一變,就變做一個俊俏之人,真個生得:形容典雅,體段崢嶸。言語多官樣,行藏正妙齡。才如子建成詩易,貌似潘安擲果輕。頭上戴一頂鵲尾冠,烏雲斂伏;身上穿一件玉羅褶,廣袖飄迎。足下烏靴花摺,腰間鸞帶光明。豐神真是奇男子,聳壑軒昂美俊英。公主見了,十分歡喜。那妖笑道:“渾家,可是變得好麽?”公主道:“變得好!變得好!你這一進朝啊,我父王是親不滅,一定著文武多官留你飲宴。倘吃酒中間,千千仔細,萬萬個小心,卻莫要現出原嘴臉來,露出馬腳,走了風訊,就不斯文了。”老妖道:“不消吩咐,自有道理。’你看他縱雲頭,早到了寶象國,按落雲光,行至朝門之外,對閣門大使道:“三駙馬特來見駕,乞為轉奏轉奏。”那黃門奏事官來至白玉階前,奏道:“萬歲,有三駙馬來見駕,現在朝門外聽宣。”那國王正與唐僧敘話,忽聽得三駙馬,便問多官道:
“寡人隻有兩個駙馬,怎麽又有個三駙馬?”多官道:“三駙馬,必定是妖怪來了。”國王道:“可好宣他進來?”那長老心驚道:
“陛下,妖精啊,不精者不靈。他能知過去未來,他能騰雲駕霧,宣他也進來,不宣他也進來,倒不如宣他進來,還省些口麵。”
國王準奏叫宣,把怪宣至金階,他一般的也舞蹈山呼的行禮。
多官見他生得俊麗,也不敢認他是妖精,他都是些肉眼凡胎,卻當做好人。那國王見他聳壑昂霄,以為濟世之梁棟,便問他:
“駙馬,你家在那裏居住?是何方人氏?幾時得我公主配合?怎麽今日才來認親?”那老妖叩頭道:“主公,臣是城東碗子山波月莊人家。”國王道:“你那山離此處多遠?”老妖道:“不遠,隻有三百裏。”國王道:“三百裏路,我公主如何得到那裏,與你匹配?”那妖精巧語花言虛情假意的答道:“主公,微臣自幼兒好習弓馬,采獵為生。那十三年前,帶領家童數十,放鷹逐犬,忽見一隻斑斕猛虎,身馱著一個女子,往山坡下走。是微臣兜弓一箭,射倒猛虎,將女子帶上本莊,把溫水溫湯灌醒,救了他性命。因問他是那裏人家,他更不曾題公主二字。早說是萬歲的三公主,怎敢欺心,擅自配合?當得進上金殿,大小討一個官職榮身。隻因他說是民家之女,才被微臣留在莊所,女貌郎才,兩相情願,故配合至此多年。當時配合之後,欲將那虎宰了,邀請諸親,卻是公主娘娘教且莫殺。其不殺之故,有幾句言詞,道得甚好,說道托天托地成夫婦,無媒無證配婚姻。前世赤繩曾係足,今將老虎做媒人。臣因此言,故將虎解了索子,饒了他性命。那虎帶著箭傷,跑蹄剪尾而去。不知他得了性命,在那山中修了這幾年,煉體成精,專一迷人害人。臣聞得昔年也有幾次取經的,都說是大唐來的唐僧,想是這虎害了唐僧,得了他文引,變作那取經的模樣,今在朝中哄騙主公。主公啊,那繡墩上坐的,正是那十三年前馱公主的猛虎,不是真正取經之人!”
你看那水性的君王,愚迷肉眼不識妖精,轉把他一片虛詞,當了真實,道:“賢駙馬,你怎的認得這和尚是馱公主的老虎?”那妖道:“主公,臣在山中,吃的是老虎,穿的也是老虎,與他同眠同起,怎麽不認得?”國王道:“你既認得,可教他現出本相來看。”怪物道:“借半盞淨水,臣就教他現了本相。”國王命官取水,遞與駙馬。那怪接水在手,縱起身來,走上前,使個黑眼定身法,念了咒語,將一口水望唐僧噴去,叫聲“變!”那長老的真身,隱在殿上,真個變作一隻斑斕猛虎。此時君臣同眼觀看,那隻虎生得:白額圓頭,花身電目。四隻蹄,挺直崢嶸;二十爪,鉤彎鋒利。鋸牙包口,尖耳連眉。獰猙壯若大貓形,猛烈雄如黃犢樣。剛須直直插銀條,刺舌騂騂噴惡氣。果然是隻猛斑斕,陣陣威風吹寶殿。國王一見,魄散魂飛,唬得那多官盡皆躲避。有幾個大膽的武將,領著將軍校尉一擁上前,使各項兵器亂砍,這一番,不是唐僧該有命不死,就是二十個僧人,也打為肉醬。此時幸有丁甲、揭諦、功曹、護教諸神,暗在半空中護佑,所以那些人,兵器皆不能打傷。眾臣嚷到天晚,才把那虎活活的捉了,用鐵繩鎖了,放在鐵籠裏,收於朝房之內。
那國王卻傳旨,教光祿寺大排筵宴,謝駙馬救拔之恩,不然,險被那和尚害了。當晚眾臣朝散,那妖魔進了銀安殿。又選十八個宮娥彩女,吹彈歌舞,勸妖魔飲酒作樂。那怪物獨坐上席,左右排列的,都是那豔質嬌姿,你看他受用。飲酒至二更時分,醉將上來,忍不住胡為,跳起身大笑一聲,現了本相,陡發凶心,伸開簸箕大手,把一個彈琵琶的女子,抓將過來,扢咋的把頭咬了一口。嚇得那十七個宮娥,沒命的前後亂跑亂藏,你看那:宮娥悚懼,彩女忙驚。宮娥悚懼,一似雨打芙蓉籠夜雨;彩女忙驚,就如風吹芍藥舞春風。捽碎琵琶顧命,跌傷琴瑟逃生。出門那分南北,離殿不管西東。磕損玉麵,撞破嬌容。人人逃命走,各各奔殘生。那些人出去又不敢吆喝,夜深了又不敢驚駕,都躲在那短牆簷下,戰戰兢兢不題。
卻說那怪物坐在上麵,自斟自酌。喝一盞,扳過人來,血淋淋的啃上兩口。他在裏麵受用,外麵人盡傳道:“唐僧是個虎精!”亂傳亂嚷,嚷到金亭館驛。此時驛裏無人,止有白馬在槽上吃草吃料。他本是西海小龍王,因犯天條,鋸角退鱗,變白馬,馱唐僧往西方取經,忽聞人講唐僧是個虎精,他也心中暗想道:“我師父分明是個好人,必然被怪把他變做虎精,害了師父。怎的好!怎的好?大師兄去得久了,八戒、沙僧又無音信!”
他隻捱到二更時分,萬籟無聲,卻才跳將起來道:“我今若不救唐僧,這功果休矣!休矣!”他忍不住,頓絕韁繩,抖鬆鞍轡,急縱身,忙顯化,依然化作龍,駕起烏雲,直上九霄空裏觀看。有詩為證,詩曰:三藏西來拜世尊,途中偏有惡妖氛。今宵化虎災難脫,白馬垂韁救主人。
小龍王在半空裏,隻見銀安殿內,燈燭輝煌,原來那八個滿堂紅上,點著八根蠟燭。低下雲頭,仔細看處,那妖魔獨自個在上麵,逼法的飲酒吃人肉哩。小龍笑道:“這廝不濟!走了馬腳,識破風訊,躧匾秤鉈了吃人,可是個長進的!卻不知我師父下落何如,倒遇著這個潑怪。且等我去戲他一戲,若得手,拿住妖精再救師父不遲。”好龍王,他就搖身一變,也變做個宮娥,真個身體輕盈,儀容嬌媚,忙移步走入裏麵,對妖魔道聲萬福:
“駙馬啊,你莫傷我性命,我來替你把盞。”那妖道:“斟酒來。”
小龍接過壺來,將酒斟在他盞中,酒比鍾高出三五分來,更不漫出,這是小龍使的逼水法。那怪見了不識,心中喜道:“你有這般手段!”小龍道:“還斟得有幾分高哩。”那怪道:“再斟上!再斟上!”他舉著壺,隻情斟,那酒隻情高,就如十三層寶塔一般,尖尖滿滿,更不漫出些須。那怪物伸過嘴來,吃了一鍾,扳著死人,吃了一口,道:“會唱麽?”小龍道:“也略曉得些兒。”依腔韻唱了一個小曲,又奉了一鍾。那怪道:“你會舞麽?”小龍道:“也略曉得些兒,但隻是素手,舞得不好看。”那怪揭起衣服,解下腰間所佩寶劍,掣出鞘來,遞與小龍。小龍接了刀,就留心,在那酒席前,上三下四、左五右六,丟開了花刀法。那怪看得眼吒,小龍丟了花字,望妖精劈一刀來。好怪物,側身躲過,慌了手腳,舉起一根滿堂紅,架住寶刀。那滿堂紅原是熟鐵打造的,連柄有八九十斤。
兩個出了銀安殿,小龍現了本相,卻駕起雲頭,與那妖魔在那半空中相殺。這一場,黑地裏好殺!怎見得:那一個是碗子山生成的怪物,這一個是西洋海罰下的真龍。一個放毫光,如噴白電:一個生銳氣,如迸紅雲。一個好似白牙老象走人間,一個就如金爪狸貓飛下界。一個是擎天玉柱,一個是架海金梁。銀龍飛舞,黃鬼翻騰。左右寶刀無怠慢,往來不歇滿堂紅。他兩個在雲端裏,戰彀八九回合,小龍的手軟筋麻,老魔的身強力壯。小龍抵敵不住,飛起刀去,砍那妖怪,妖怪有接刀之法,一隻手接了寶刀,一隻手拋下滿堂紅便打,小龍措手不及,被他把後腿上著了一下,急慌慌按落雲頭,多虧了禦水河救了性命。小龍一頭鑽下水去,那妖魔趕來尋他不見,執了寶刀,拿了滿堂紅,回上銀安殿,照舊吃酒睡覺不題。
卻說那小龍潛於水底,半個時辰聽不見聲息,方才咬著牙,忍著腿疼跳將起去,踏著烏雲,徑轉館驛,還變作依舊馬匹,伏於槽下。可憐渾身是水,腿有傷痕,那時節:意馬心猿都失散,金公木母盡凋零。黃婆傷損通分別,道義消疏怎得成!
且不言三藏逢災,小龍敗戰,卻說那豬八戒,從離了沙僧,一頭藏在草科裏,拱了一個豬渾塘。這一覺,直睡到半夜時候才醒。醒來時,又不知是甚麽去處,摸摸眼,定了神思,側耳才聽,噫!正是那山深無犬吠,野曠少雞鳴。他見那星移鬥轉,約莫有三更時分,心中想道:“我要回救沙僧,誠然是單絲不線,孤掌難鳴。罷!罷!罷!我且進城去見了師父,奏準當今,再選些驍勇人馬,助著老豬明日來救沙僧罷。”
那呆子急縱雲頭,徑回城裏,半霎時,到了館驛。此時人靜月明,兩廊下尋不見師父,隻見白馬睡在那廂,渾身水濕,後腿有盤子大小一點青痕。八戒失驚道:“雙晦氣了!這亡人又不曾走路,怎麽身上有汗,腿有青痕?想是歹人打劫師父,把馬打壞了。”那白馬認得是八戒,忽然口吐人言,叫聲“師兄!”這呆子嚇了一跌,扒起來往外要走,被那馬探探身,一口咬住皂衣,道:“哥啊,你莫怕我。”八戒戰兢兢的道:“兄弟,你怎麽今日說起話來了?你但說話,必有大不祥之事。”小龍道:“你知師父有難麽!”八戒道:“我不知。”小龍道:“你是不知!你與沙僧在皇帝麵前弄了本事,思量拿倒妖魔,請功求賞,不想妖魔本領大,你們手段不濟,禁他不過。好道著一個回來,說個信息是,卻更不聞音。那妖精變做一個俊俏文人,撞入朝中,與皇帝認了親眷,把我師父變作一個斑斕猛虎,見被眾臣捉住,鎖在朝房鐵籠裏麵。我聽得這般苦惱,心如刀割。你兩日又不在不知,恐一時傷了性命。隻得化龍身去救,不期到朝裏,又尋不見師父。
及到銀安殿外,遇見妖精,我又變做個宮娥模樣,哄那怪物。那怪叫我舞刀他看,遂爾留心,砍他一刀,早被他閃過,雙手舉個滿堂紅,把我戰敗。我又飛刀砍去,他又把刀接了,捽下滿堂紅,把我後腿上著了一下,故此鑽在禦水河,逃得性命。腿上青是他滿堂紅打的。”八戒聞言道:“真個有這樣事?”小龍道:“莫成我哄你了!”八戒道:“怎的好?怎的好!你可掙得動麽?”小龍道:“我掙得動便怎的?”八戒道:“你掙得動,便掙下海去罷。
把行李等老豬挑去高老莊上,回爐做女婿去呀。”小龍聞說,一口咬住他直裰子,那裏肯放,止不住眼中滴淚道:“師兄啊!你千萬休生懶惰!”八戒道:“不懶惰便怎麽?沙兄弟已被他拿住,我是戰不過他,不趁此散火,還等甚麽?”小龍沉吟半晌,又滴淚道:“師兄啊,莫說散火的話,若要救得師父,你隻去請個人來。”八戒道:“教我請誰麽?”小龍道:“你趁早兒駕雲回上花果山,請大師兄孫行者來。他還有降妖的大法力,管教救了師父,也與你我報得這敗陣之仇。”八戒道:“兄弟,另請一個兒便罷了,那猴子與我有些不睦。前者在白虎嶺上,打殺了那白骨夫人,他怪我攛掇師父念《緊箍兒咒》。我也隻當耍子,不想那老和尚當真的念起來,就把他趕逐回去,他不知怎麽樣的惱我,他也決不肯來。倘或言語上,略不相對,他那哭喪棒又重,假若不知高低,撈上幾下,我怎的活得成麽?”小龍道:“他決不打你,他是個有仁有義的猴王。你見了他,且莫說師父有難,隻說師父想你哩,把他哄將來,到此處見這樣個情節,他必然不忿,斷乎要與那妖精比並,管情拿得那妖精,救得我師父。”八戒道:“也罷也罷,你倒這等盡心,我若不去,顯得我不盡心了。我這一去,果然行者肯來,我就與他一路來了;他若不來,你卻也不要望我,我也不來了。”小龍道:“你去你去,管情他來也。”
真個呆子收拾了釘鈀,整束了直裰,跳將起去,踏著雲,徑往東來。這一回,也是唐僧有命,那呆子正遇順風,撐起兩個耳朵,好便似風篷一般,早過了東洋大海,按落雲頭。不覺的太陽星上,他卻入山尋路。正行之際,忽聞得有人言語。八戒仔細看時,看來是行者在山凹裏,聚集群妖。他坐在一塊石頭崖上,麵前有一千二百多猴子,分序排班,口稱“萬歲!大聖爺爺!”八戒道:“且是好受用,且是好受用!怪道他不肯做和尚,隻要來家哩!原來有這些好處,許大的家業,又有這多的小猴伏侍!若是老豬有這一座山場,也不做甚麽和尚了。如今既到這裏,卻怎麽好?必定要見他一見是。”那呆子有些怕他,又不敢明明的見他,卻往草崖邊,溜阿溜的溜在那一千二三百猴子當中擠著,也跟那些猴子磕頭。
不知孫大聖坐得高,眼又乖滑,看得他明白,便問:“那班部中亂拜的是個夷人,是那裏來的?拿上來!”說不了,那些小猴一窩蜂把個八戒推將上來,按倒在地。行者道:“你是那裏來的夷人?”八戒低著頭道:“不敢,承問了。不是夷人,是熟人熟人。”行者道:“我這大聖部下的群猴,都是一般模樣。你這嘴臉生得各樣,相貌有些雷堆,定是別處來的妖魔。既是別處來的,若要投我部下,先來遞個腳色手本,報了名字,我好留你在這隨班點紮。若不留你,你敢在這裏亂拜!”八戒低著頭,拱著嘴道:“不羞,就拿出這副嘴臉來了!我和你兄弟也做了幾年,又推認不得,說是甚麽夷人!”行者笑道:“抬起頭來我看。”那呆子把嘴往上一伸道:“你看麽!你認不得我,好道認得嘴耶!”行者忍不住笑道:“豬八戒。”他聽見一聲叫,就一轂轆跳將起來道:“正是!正是!我是豬八戒!”他又思量道:“認得就好說話了。”行者道:“你不跟唐僧取經去,卻來這裏怎的?想是你衝撞了師父,師父也貶你回來了?有甚貶書,拿來我看。”八戒道:
“不曾衝撞他,他也沒甚麽貶書,也不曾趕我。”行者道:“既無貶書,又不曾趕你,你來我這裏怎的?”八戒道:“師父想你,著我來請你的。”行者道:“他也不請我,他也不想我。他那日對天發誓,親筆寫了貶書,怎麽又肯想我,又肯著你遠來請我?我斷然也是不好去的。”八戒就地扯個謊,忙道:“委實想你!委是想你!”行者道:“他怎的想我來?”八戒道:“師父在馬上正行,叫聲徒弟,我不曾聽見,沙僧又推耳聾。師父就想起你來,說我們不濟,說你還是個聰明伶俐之人,常時聲叫聲應,問一答十。因這般想你,專專教我來請你的,萬望你去走走,一則不孤他仰望之心,二來也不負我遠來之意。”行者聞言,跳下崖來,用手攙住八戒道:“賢弟,累你遠來,且和我耍耍兒去。”八戒道:“哥啊,這個所在路遠,恐師父盼望去遲,我不耍子了。”行者道:“你也是到此一場,看看我的山景何如。”那呆子不敢苦辭,隻得隨他走走。
二人攜手相攙,概眾小妖隨後,上那花果山極巔之處。好山!自是那大聖回家,這幾日,收拾得複舊如新,但見那:青如削翠,高似摩雲。周圍有虎踞龍蟠,四麵多猿啼鶴唳。朝出雲封山頂,暮觀日掛林間。流水潺潺鳴玉珮,澗泉滴滴奏瑤琴。山前有崖峰峭壁,山後有花木穠華。上連玉女洗頭盆,下接天河分派水。乾坤結秀賽蓬萊,清濁育成真洞府。丹青妙筆畫時難,仙子天機描不就。玲瓏怪石石玲瓏,玲瓏結彩嶺頭峰。日影動千條紫豔,瑞氣搖萬道紅霞。洞天福地人間有,遍山新樹與新花。八戒觀之不盡,滿心歡喜道:“哥啊,好去處!果然是天下第一名山!”行者道:“賢弟,可過得日子麽?”八戒笑道:“你看師兄說的話,寶山乃洞天福地之處,怎麽說度日之言也?“二人談笑多時,下了山,隻見路旁有幾個小猴,捧著紫巍巍的葡萄,香噴噴的梨棗,黃森森的枇杷,紅豔豔的楊梅,跪在路旁叫道:
“大聖爺爺,請進早膳。”行者笑道:“我豬弟食腸大,卻不是以果子作膳的。也罷也罷,莫嫌菲薄,將就吃個兒當點心罷。”八戒道:“我雖食腸大,卻也隨鄉入鄉是。拿來拿來,我也吃幾個兒嚐新。”二人吃了果子,漸漸日高。那呆子恐怕誤了救唐僧,隻管催促道:“哥哥,師父在那裏盼望我和你哩。望你和我早早兒去罷。”行者道:“賢弟,請你往水簾洞裏去耍耍。”八戒堅辭道:“多感老兄盛意,奈何師父久等,不勞進洞罷。”行者道:“既如此,不敢久留,請就此處奉別。”八戒道:“哥哥,你不去了?”
行者道:“我往哪裏去?我這裏天不收地不管,自由自在,不耍子兒,做甚麽和尚?我是不去,你自去罷。但上複唐僧:既趕退了,再莫想我。”呆子聞言,不敢苦逼,隻恐逼發他性子,一時打上兩棍,無奈,隻得喏喏告辭,找路而去。行者見他去了,即差兩個溜撒的小猴,跟著八戒,聽他說些甚麽。真個那呆子下了山,不上三四裏路,回頭指著行者,口裏罵道:“這個猴子,不做和尚,倒做妖怪!這個猢猻,我好意來請他,他卻不去!你不去便罷!”走幾步,又罵幾聲。那兩個小猴,急跑回來報道:“大聖爺爺,那豬八戒不大老實,他走走兒,罵幾聲。”行者大怒,叫:
“拿將來!”那眾猴滿地飛來趕上,把個八戒,扛翻倒了,抓鬃扯耳,拉尾揪毛,捉將回去。
畢竟不知怎麽處治,性命死活若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