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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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說之務,在知飾所說之所矜而滅其所恥。凡欲說彼,要在知其所矜則隨而光飾之,知其所恥則隨而掩滅之,如此則順指而不忤。彼有私急也,必以公義示而強之。其意有下也,然而不能已,說者因為之飾其美而少其不為也。所說而成者,或有私事,將欲急為,則示以公義而勉強之。彼雖下意從己而不能止其私,此則為之飾其背私之義,而以不能順公為少,有以激彼存公也。其心有高也,而實不能及,說者為之舉其過而見其惡而多其不行也。若所說心以公義高,而其材實不能及,如此者則舉簡私之過,見背公之惡,以不行私急為多,所以成其高。有欲矜以智能,則為之舉異事之同類者,多為之地,使之資說於我,而佯不知也以資其智。所說或矜以廣智,則多與畢彼同類之異事以寬所取之地,令其取說於我,而我佯若不知,如此者所以助其智也。欲內相存之言,則必以美名明之,而微見其合於私利也。欲彼內有存恤之,則為陳顯義之名,明其人能為此,又微言成此美名,於私有則利,其人必得而相存者也。欲陳危害之事,則顯其毀誹而微見其合於私患也。欲為陳危之事,其有毀誹之者,則為之顯言,又微誹,當為私患,其人必以誠而可試之。譽異人與同行者,規異事與同計者。有與同汙者,則必以大飾其無傷也。有與同敗者,則必以明飾其無失也。說者或延譽異人與彼同行,或規謀異事與彼同計,其異人之計行若與彼同汙,則大文飾之,言此汙何所傷,其異事之計,若與彼同敗者,則明為文飾,言此敗何所失,如此必以己為善補適而崇重之也。彼自多其力,則毋以其難概之也。彼或自多矜其由,當就譽之,無得以其所難滯礙之概礙也。自勇其#7斷,則毋以其謫怒之。彼或自以斷為勇,則無得以其先所罪謫而動怒之也。自智其計,則毋以其敗窮之。彼或自以計謀為智,則無得以其先所因敗而窮屈之,凡此皆所以護其短而養其銳者,說可以無傷也。大意無所拂忤,辭言無所擊摩,然後極騁智辯焉,意無拂忤,辭無擊摩,其智辯得以極騁。此道所得親近不疑而得盡辭也。說者因道此術,財得親近於君,終不見疑,其辭又得自盡也。伊尹為宰,百裏奚為虜,皆所以幹其上也。二人自托於宰虜者,所以幹其上。此二人者,皆聖人也,然猶不能無役身以進,如此其汙也。今以吾言為宰虜,而可以聽用而振世,此非能仕之所恥也。夫曠日離久,而周澤未渥,離,猶經也。謂所經久遠也。深計而不疑,引爭而不罪,則明割利害以致其功,斷割。直指是非以飾其身,直指,言無所過避也。飾身,謂以寵榮光飾相持其身也。以此相持,此說之成也。君則以不疑不罪以固臣,臣射以致功飾身以輸忠,故曰相持,如此者說之成也。
昔者鄭武公欲伐胡,先以其女妻胡君以娛其意。因問於羣臣:吾欲用兵,誰可伐者?大夫關其思對曰:胡可伐。武公怒而戮之,曰:胡,兄弟之國也,子言伐之何也?
胡君聞之,以鄭為親己,遂不備鄭。鄭人襲胡,取之。宋有富人,天雨牆壤,其子曰:不築,必將有盜。其鄰人之父亦雲。暮而果大亡其財,此夕盜至,故大亡也。其家甚智其子,而疑鄰人之父。此二人說者皆當矣,厚者為戮,薄者見疑,二人,謂關其思、鄰人之父。鄭武公所以戮其所厚,欲令胡不疑也。富人所以疑其薄者,不當為己同憂也。則非知之難也,處知則難也。其思、鄰父非不知也,但處用其知不得其宜,故或見疑,或見戮,故曰處之難也。故繞朝之言當矣,其為聖人於晉,而為戮於秦也。此不可不察。晉人譎取士會於秦,繞朝贈之以策曰:吾謀適不用,其言非不當也,晉人雖以為聖,後秦竟以言戮之,是亦處知失宜也。
昔者彌子瑕有寵於衛君。衛國之法,竊駕君車者罪刖。彌子母病,人間往夜告彌子,彌子矯駕君車以出,君聞而賢之曰:孝哉,為母之故,忘其刖罪。異曰,與君遊於果園,食桃而甘,不盡,以其半?君,君曰:愛我哉,忘其口味,以?寡人。及彌子色衰愛弛,得罪於君,君曰:是固嚐矯駕吾車,又嚐?我以餘桃。故彌子之行未變於初也,而以前之所以見賢而後獲罪者,愛憎#8之變也。故有愛於主則智當而加親,有憎於主則智不當見罪而加疏。故諫說談論之士,不可不察愛憎之主而後說焉。夫龍之為蟲也,柔可狎而騎也,然其喉下有逆鱗徑尺,若人有嬰之者則必殺人。嬰,觸。人主亦有逆鱗,說者能無嬰人主之逆鱗則幾矣。
和氏
楚人和氏得玉璞楚山中,奉而獻之厲王。厲王使玉人相之,玉人曰:石也。王以和為誑,而刖其左足。及厲王薨,武王即位,和又奉其璞而獻之武王。武王使玉人相之,又曰:石也。王又以和為誑,而刖其右足。武王薨,文王即位,和乃抱其璞而哭於楚山之下,三日三夜,泣盡而繼之以血。王聞之,使人問其故,曰:天下之刖者多矣,子奚哭之悲也?和曰:吾非悲刖也,悲夫寶玉而題之以石,貞士而名之以誑,此吾所以悲也。王#9乃使玉人理其璞而得寶焉,遂命曰和氏之璧。
夫珠玉人主之所急也,和雖獻璞而未美,未為王之#10害也,然猶兩足斬而寶乃論,論寶若此其難也。今人主之於法術也,未必和璧之急也,而禁群臣士民之私邪。然則有道者之不戮也,特帝王之璞未獻耳。主用術而大臣不得擅斷,近習不敢賣重。官行法則浮萌趨於耕農,而遊士危於戰陳。則法術者乃群臣士民之所禍也。人主非能倍大臣之議,越民萌之誹,獨周乎道言也。則法術之士雖至死亡,道必不論矣。
昔者吳起教楚悼王以楚國之俗曰:大臣太重,封君太眾,若此則上偪主而下虐民,此貧國弱兵之道也。不如使封君之子孫三世而收爵祿,絕滅百吏之祿秩,損不急之枝官,以奉選練之士。悼王行之期年而薨矣,吳起枝解於楚。商君教秦孝公以連什伍,設告坐之過,燔詩書而明法令,塞私門之請而遂公家之勞,禁遊宦之民而顯耕戰之士。孝公行之,主以尊安,國以富強,八年而薨,商君車裂於秦。楚不用吳起而削亂,秦行商君法而富強,二子之言也已當矣,然而枝解吳起而車裂商君者何也?大臣苦法而細民惡治也。當今之世,大臣貪重,細民安亂,甚於秦、楚之俗,而人主無悼王、孝公之聽,則法術之士,安能蒙二子之危也而明己之法術哉。此世所以亂無霸王也。
奸劫弑臣
凡奸臣皆欲順人主之心以取辛幸之勢者也。是以主有所善,臣從而譽之,主有所憎,臣因而毀之。凡人之大體,取舍同者則相是也,取舍異者則相非也。今人臣之所譽者,人主之所是也,此之謂同取。人臣之所毀者,人主之所非也,此之謂同舍。夫取舍合而相與逆者,未嚐聞也,此人臣之所以取信幸之道也。夫奸臣得乘信幸之勢以毀譽進退群臣者,人主非有術數以禦之也,非參驗以審之也,必將以曩之合己信今之言,此幸臣之所以得欺主成私者也。故主必欺於上,而臣必重於下矣,此之謂擅主之臣。國有擅主之臣,則群下不得盡其智力以陳其忠,百官之吏不得奉法以致其功矣。何以明之?夫安利者就之,危害者去之,此人之情也。今為臣盡力以致功,竭智以陳忠者,其身困而家貧,父子罹其害。為奸利以弊人主,行財貨以事貴重之臣者,身尊家富,父子被其澤。人焉能去安利之道而就危害之處哉?治國若此其過也,而上欲下之無奸,吏之奉法,其不可得亦明矣。故左右知貞信之不可以得安利也,必曰:我以忠信事上積功勞而求安,是猶盲而欲知黑白之情,必不幾矣。若以道化行正理不趨富貴事上而求安,是猶聾而審清濁之聲也,愈不幾矣。二者不可以得安,我安能無相比周、蔽主上、為奸私以適重人哉?此必不顧人主之義矣。其百官之吏,亦知方正之不可以得安也,必曰:我以清廉事上而求安,若無規矩而欲為方圓也,必不幾矣。若以守法不朋黨治官而求安,是猶以足搔頂也,愈不幾也。二者不可以得安,能無廢法行私以適重人哉?此必不顧君上之法矣。故以私為重臣者眾,而以法事君者少矣。是以主孤於上而臣成黨於下,此田成之所以弑簡公者也。
夫有術者之為人臣也,得效度數之言,上明主法,下困奸臣,以尊主安國者也。是以度數之言得效於前,則賞罰必用於後矣。人言成明於聖人之術,而不苟於世俗之言,循名實而定是非,因參驗而審言辭。是以左右近習之臣,知偽詐之不可以得安也,必曰我不去奸私之行盡力竭智以事主,而乃以相與比周妄毀譽以求安,是猶負千鈞之重,陷於不測之淵而求生也,必不幾矣。百官之吏,亦知為奸利之不可以得安也,必曰:我不以清廉方正奉法,乃以貪汙之心枉法以取私利,是猶上高陵之顛,墮峻谿之下而求生,必不幾矣。安危之道若此其明也,左右安能以虛言惑主,而百官安敢以貪漁下?是以臣得陳其忠而不蔽,下得守其職而不怨。此管仲之所以治齊,而商君之所以強秦者也。從是觀之,則聖人治國也,固有使人不得不愛我之道,而不恃人之以愛為我也。恃人之以為愛我者危矣,恃吾不可不為者安矣。夫君臣非有骨肉之親,正直之道可以得利,則臣盡力以事主。正直之道不可以得安,則臣行私以幹上。明主知之,故設利害之道以示天下而已矣。夫是以主雖不口教百官,不目索奸衺,而國已治矣。人主者非目若離婁乃為明也,非耳若師曠乃為聰也。目必不任其數,而待目以為明,所見者少矣,非不弊之術也。不因其勢,而待耳以為聰,所聞者寡矣,非不欺之道也。明主者,使天下不得不為己視,使天下不得不為己聽,故身在深宮之中而明照四海之內,而天下弗能蔽、弗能欺者何也?闇亂之道廢,而聰明之勢興也。故善任勢者國安,不知因其勢者國危。古秦之俗,君臣廢法而服私,是以國亂兵弱而主卑。商君說秦孝公以變法易俗而明公道,賞告奸,困末作而利本事。當此之時,秦民習故俗之有罪可以得免,無功可以得尊顯也,故輕犯新法。於是犯之者其誅重而必,告之者其賞厚而信,故奸莫不得而被刑者眾,民疾怨而眾過日聞。孝公不聽,遂行商君之法,民後知有罪之必誅,而私奸者眾也,故民莫犯,其刑無所加。是以國治而兵強,地廣而主尊。此其所以然者,匿罪之罰重,而告奸之賞厚也。此亦使天下必為己視聽之道也。至治之法術已明矣,而世學者弗知也。
且夫世之愚學,皆不知治亂之情,讘?多誦先古之書,以亂當世之治。智慮不足以避穽井之陷,又妄非有術之士。聽其言者危,用其計者亂;此亦愚之至大,而患之至甚者也。俱與有術之士,有談說之名,而實相去千萬也,此夫名同而實有異者也。夫世愚學之人比有術之士也,猶塏垤之比大陵也,其相去遠矣。而聖人者,審於是非之實,察於治亂之情也。故其治國也,正明法,陳嚴刑,將以救羣生之亂,去天下之禍,使強不陵弱,眾不暴寡,耆老得遂,幼孤得長,邊境不侵,君臣相親,父子相保,而無死亡係虜之患,此亦功之至厚者也。愚人不知,顧以為暴。愚者固欲治而惡其所以治,皆惡危而喜其所以危者。何以知之?夫嚴刑重罰者,民之所惡也,而國之所以治也。哀憐百姓,輕刑罰者,民之所喜而國之所以危也。故聖人為法國者,必逆於世,而順於道德。知之者,同於義而異於俗。弗知之者,異於義而同於俗。天下知之者少,則義非矣。
處非道之位,被眾口之潛,溺於當世之言,而欲當嚴天子而求安,幾不亦難哉。此夫智士所以至死不顯於世者也。楚莊王之弟春申君有愛妾曰餘,春申君之正妻子曰甲,餘欲君之棄其妻也,因自傷其身以視君而泣,曰:得為君之妾,甚幸。雖然,適夫人非所以事君也,適君非所以事夫人也。身故不肖,力不足以適二主,其勢不俱適,與其死夫人所者,不若賜死君前。妾以賜死,若複幸於左右,願君必察之,無為人笑。君因信妾餘之詐,為棄正妻。餘又欲殺甲而以其子為後,因自裂其親身衣之裹,以示君而泣,曰:餘之得幸君之日久矣,甲非弗知也,今乃欲強戲餘,餘與爭之,至裂餘之衣,而此子之不孝,莫大於此矣。君怒而殺甲也。故妻以妾餘之詐棄,而子以之死。從是觀之,夫父之愛子也,猶可以毀#11而害也。君臣之相與也,非有父子之親也,而羣臣之毀言非特一妾之口也,何怪夫賢聖之戮死哉。此商君之所以車裂於秦,而吳起之所以枝解於楚者也。凡人臣者有罪固不欲誅,無功者皆欲尊顯。而聖人之治國也,賞不加於無功,而誅必行於有罪者也。然則有術數者之為人臣也,固左右奸臣之所害,非明主弗能聽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