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樵史演義(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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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禎一日召對眾閣部,在平台忽然說起已故閣老申文定公時,有功社稷,“今其子用懋久曆樞曹,邊功屢建。一切言官毋許妄詆,朕將大用他。”又吩咐眾閣老,邊事棘手,快叫申用懋即出視事。申用懋隻得奉旨,在部理事。過了半月,條奏薊昌安攘大計,如發額餉,並新營,禁增賞,酌召買等事。又繪畫“九邊圖”呈進,每一圖各為一說,竟如身曆九邊,親知灼見的。又稱引隆慶朝高文襄公拱所奏儲邊才備亟需的本,大有裨於邊事。崇禎急取高本進覽,似欲漸次舉行。那王洽道他越發侵己的權,形己的短,如水火不相入了。
到了六月,遼鎮塘報說,東騎二三萬度三岔上流,蹤跡閃爍,不可測識。過了幾日,督撫牒至說,東國和東部議姻,今已東歸。申用懋向尚書王洽道:“難道為議婚媾,卻冒暑裹糧而來?且東部如點頭搖尾,反複不可盡信,須早早議防。”王洽道:“邊督封疆責重,難道他不著急,倒要我們著急?”申用懋道:“未雨綢繆,才為勝算。就是不的,何不遣一幹事武弁,如參將金日觀,飛騎一往?庶得一實信,吾輩亦可高枕而臥。”王洽笑道:“老寅翁也忒多事!”申用懋遂不能專主,歸家浩歎。朝房裏又再三和閣老們說,也隻是唯唯稱善,沒有擔當。至十一月間,東兵從馬蘭破牆而入,督撫袁崇煥束手無策,方知為東兵導引果是東部。京師官員人等,都服申侍郎先見。過了三日,忽報遵化縣已破,闔城受傷。崇禎大集廷臣,問他東兵如何得入,目今如何應敵?連那尚書王洽就如啞子一般,一句也回不上來,崇禎大怒,立命拿付刑部。連那袁崇煥也傳旨拿問。兵部事都是申用懋權管。幾日間邊報遝至,消息甚急。過了四日,崇禎傳旨升申用懋兵部尚書,著速料理禦敵事。用懋拜命感泣,急傳檄四方巡撫,征勤王兵入援。然他心裏屬意要他早來的,第一是河南巡撫範景文,第二是甘肅巡撫梅之煥。檄文隨聖旨一時齊發,獨有這兩處,在宮封裏另有親筆激切書各一封,星夜跑馬去了。有詩為證:
甫申夙昔號知兵,光嶽貞符河洛形。
三吳秀氣鍾元老,太白光芒護將星。
起陸龍蛇爭渾沌,握奇魚鳥叫神靈。
檄文四布征兵至,擁衛神京佇勒銘。
且說範景文正在河南省城修城浚濠,練兵選將,以防不虞。忽北京提塘的官、錦衣衛彭千戶,飛馬有塘報至。報稱東兵已從馬蘭入口,先破了遵化,次屠了固安,再焚了良鄉,十萬大兵越薊薄京,將統眾而南,以遏援兵。範景文大驚道:“京師危急,臣子豈容坐視!”忙傳守道、巡道及各營將官,到於都察院衙門議事。不一時都已到了,範景文道:“守道有守土之責,巡道有巡曆之責。”又向巡道楊嗣昌道:“煩貴道明日五鼓,先帶領各將官下教場去,點起那久練的八千毛兵。本院與貴巡道統領兵將,早早前去救護京師,才是臣子的職份。”楊嗣昌道:“京師未見檄文征勤王兵,老大人還須慎重。萬一本地乘變而起,有不逞之徒生出事來,皆老大人之責。”範景文道:“君父有難,臣子當奮不顧身,怎容悠悠忽忽,直待檄至方行。既如此,明早本院親下教場選將點兵,隻煩貴道同往,想必無辭了。”楊嗣昌唯唯告退。
範景文連夜喚本院中軍官蔡忠進衙門,與他計較道:“未奉檄文,不知京師主見若何。塘報上,知兵部大堂王洽已下獄了,升了左侍郎申用懋為尚書。這人曉暢軍機,久扶邊塞,不比王兵部一味呆蠢,不聽良言。本院平昔與他有交,意欲遣你持我一封手書,到京師問一問。由本院一麵在此選將點兵,斟酌上路。不知你可去得麽?”蔡忠道:“老爺差遣,況是朝廷大事,卑職怎辭艱苦。但一路難行,須扮做叫化子,穿了一件破襖,戴一頂破帽,腳下破鞋、破襪。把四五十兩銀子,鑿做二三百塊,縫在破襖的棉花裏。連老爺的書,也縫在內。待卑職一路上假意兒討飯前去,方可隨機應變,混入城裏。”範景文滿心歡喜道:“你若用心前去,得成此功勞,後日當提你做副總兵。決不食言。”登時寫下了三寸一封書。給與五十兩雪花銀,又給了一張批文,以備緊急時節有人查問。好個蔡忠回到衙寓,連夜尋了破襖破帽破鞋襪,把都堂的手書與批文、銀子都縫在破棉襖裏。他是南京桃紅村人,號懷貞,是考將材出身,曆任參將,做河南都察院中軍,原不曾帶妻、子,隻兩三個家人隨任,吩咐他:“小心看家,我往京上打聽,隻消半月往回。”洋洋離省城去了。不在話下。
且說範景文下了教場,點起兵來。又把大義勤王激勸那些手下人,將官和毛兵一齊叫道:“老爺為皇帝,我們吃了俸祿錢糧,怎敢不為皇帝效力。去,去,去,直殺他個片甲不回!”範景文吩咐都犒賞了。正在熱鬧,忽報兵部檄文已到。範景文拆開一看,又看了申尚書的手書,對天大叫道:“我範景文誓不與之俱生!”就吩咐楊嗣昌明日派安家,後日準要起兵。楊嗣昌大哭起來道:“實不瞞老大人說,老親在堂,此身未可以許人。”範景文大笑道:“難道本院沒老親的人?臣筮仕,便以身許君了。貴道既怕死,本院也不好相強;強你去,也於軍不利。本院自領兵去便了,隻煩你明日派一派安家。”楊嗣昌連聲稱謝。大家回衙門不提。
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李自成報效新總
梅巡撫鎮定亂兵往事悠悠水東流,悵斷白門秋。把酒臨風,嬌歌細舞,醉倒在秦樓。依微雲影闌珊月,撒滿錦纏頭。今在深山閑搜瑣事,似替古擔憂。
《少年遊》
午夜挑燈草短詞,縱橫筆抄漏偏遲。
凶徒出世關天意,恰在勤王兵噪時。
莫說京師戒嚴,征兵遍天下。且說甘肅巡撫梅之煥,是個文武全才,敢作敢為,肯替朝廷出力。就是鎮守地方的楊總兵,也是一員驍將。撫、鎮同心協力,奉旨招兵補額。
那米脂縣雙泉堡的李自成,因為殺了淫妻,又殺了問官,連夜逃到甘肅鎮,思量投軍報效。到時,梅軍門招兵已足了數,隻得投楊總兵麾下。他求楊總兵試演武藝,既件件皆通,又用了幾兩銀子,謀做了親兵。每日緊身跟隨,吃糧比散軍不同。有近地寇盜,都是親兵去剿。不曾剿得多少寇盜,先已搶了無數衣糧,個個勝如強寇。隻有李自成,若見了強壯可用的人,憑他積年歹寇,他肯做人情,放幾個逃生結識著。他道是,東海船頭,也有相撞之處。各親兵領了楊總兵的令,出去剿了幾遭小寇,卻也馬到成功,都升了總旗,每人管領五十名兵。李自成也在升總旗數內。那管下的兵丁,都稱他作長官,不敢平等相待。偶然甘肅東邊一個汛地,報稱響馬日夜出沒,居民過客都不得安寧。李自成想到:如今唯有響馬裏麵,多有英雄豪傑。咱如今討了這個差遣,前往搜捕,若沒用的草寇,拿來獻功;或有用漢子,也好結識他幾個,後來好做退步。遂跪下稟道:“小的幾日不出去拿賊,滿身骨節就疼痛了。求老爺賞這個差,前去出力報效。”總兵滿心歡喜道:“李自成慷慨報效,若此去成功,決當重用。”就給了令箭,差他進剿。正是:
前途豪客休相問,都是豺狼隊裏人。
且說甘肅與蘭州地麵相近,那裏有個高如嶽,膂力過人,弓馬精熟。聚集百來個人,扮作好人,改裝騎馬,在近地響馬營生。撞著他的,便是晦氣到了。他若出去打劫,頭帶白包巾,身穿白戰袍。一夥兒的賊,便依五方顏色,或紅或紫或青或黃。甘肅蘭州交界地方,都有人認得他,他自稱為高闖王。不怕好漢遇了他,定被擒捉。因此喧傳,土山坡下有高闖王厲害。
李自成初然也不知這消息,領了手下兵丁,出去東尋西闖。一路也有得便處搶些糧草。開口說奉將爺軍令,搜捕響馬賊的,誰不讓他一分。將次三日光景,高如嶽帶了七八個響馬,出來行劫。李自成撞見了,把五十名兵一字兒擺開,整備廝殺。隻見那邊來的頭領有些異樣,怎見得?但見:
頭束包巾似雪,身穿袍袖如霜。袍綴千花,巾拖萬字,似白袍小將逞雄威,疑聖水郎君施武藝。素毫馬結束銀鞍,五色隊伍輝煌金鎧。未曾打仗加兵,忽聽通名道姓。
李自成正列陣以待,那穿白的直撞過來,口裏喊道:“高闖王在此,快快讓條路,等咱弟兄們過去。”李自成道:“我看你也是個好男子,為何不守本分,做這等勾當?奉甘肅楊將爺號令來拿你們,你可知道麽?”高闖王道:“有本事的快放馬來,和咱鬥一個你死我活,咱誓不皺眉。”說罷,飛馬搶將過來。李自成急架相迎。兩個鬥上二十四合,不分勝敗。李自成暗暗喝彩道:“此人是個英雄,不可與之爭持。”乃把槍架住道:“自古好漢結識好漢。看你相貌堂堂,威風凜凜,定不是以下之人。可各下馬相見,咱有話和你講。”兩個滾鞍下馬,敘禮已畢。正是好漢遇了英雄,如魚得水,各訴平生。上馬一齊到土山坡下小小營塞裏來,殺羊宰馬,登時結拜了弟兄。對天說誓:“患難相扶,富貴共享。若有異心,神祗不佑。”拜畢各個盡醉,留宿寨中。次日,同出去打劫幾個過路客人,搶了他東西,又把他來割下首級,回甘肅鎮報功。這番所得,盡數與李自成,放撒五十名兵丁。臨行,李自成道:“仁兄此後,不可常出來劫掠。小弟別去,若得功名成就,定來拉仁兄享邊庭富貴;倘不得意,便來相從了。”大家珍重而別。有詩為證:
草莽何嚐無壯士,當權失卻破籠飛。
也知天縱凶星現,兩闖相逢締結奇。
李自成同手下兵,帶了五六顆過客的首級,回到甘肅鎮。見了總兵楊肇基,隻說:“路上伺候了這幾日,晚日才撞著響馬。被小的交鋒,在陣上殺了這五六個,特來繳令箭獻首級請賞。”楊總兵滿心歡喜,敘他的功,升他做了把總。李自成磕頭謝了,去尋相好弟兄劉良佐,同往酒館裏吃酒取樂去了。
不一日,京師檄文並兵部尚書申用懋密書,已到巡撫衙門投遞。梅之煥大驚,急請楊總兵去商議勤王。楊總兵是員驍將,欣欣然要同去。梅巡撫道:“這邊鎮重地,從來京師有警,不令本衙門興師勤王。今奉檄文,不得不去。本院去了。還須貴鎮駐此防守,庶得放心。”楊總兵道:“關門嚴緊,近日邊境寧靜,況有兵備道在此。君王有難,敝鎮怎敢不去?”梅巡撫道:“既貴鎮堅心要去,是極難得的了。文武同心協力,朝廷之福。又道是君命召,不俟駕而行。明日點齊了兵將,後日就煩貴鎮先行一步。本院把衙門事,連夜料理一番,隻差一日光景,急急趕上,便可克期到京了。”楊總兵立刻告辭回去,打點出兵。梅巡撫先發文書,沿途要支應兵糧,不可有誤。次日,梅巡撫、楊總兵一齊到教場裏點將選兵,都給了安家銀兩。分派已定,遂領了兵備道送行公席,都回衙門不提。
且說李自成、劉良佐,都是楊總兵標下的把總,免不得結束從征。他兩個跑得馬,射得箭,掄得槍,使得斧,果然一對英雄。卻見那掛先鋒印的王參將並沒一些本事,楊總兵平日寵用他,就輕輕把一顆印與他掛了。李自成道:“咱雖不曾讀書,聽得說‘寧為雞口,毋為牛後’。這樣一個毧攮的,卻叫他來提調著咱,心裏怎肯服輸?好便好,不好咱們哪裏不去。做了事成了功,倒做小伏低,在他手裏討氣。”劉良佐道:“聽得說唐朝郭子儀也是當軍的出身,後來做到天下大元帥。咱弟兄們一身本事,怕沒這富貴的日子哩。”李自成道:“大元帥什麽打緊,漢高祖、劉知遠,我明朝的太祖皇帝,難道是祖宗傳下來的天子?少不得也是憑空做成事業的。將主楊老爺到底是武官,這裏識得咱兩個。且待臨陣時節,咱們試些本事出來,看梅都爺認得人,不認得人。倘若也是一般的混賬,咱們跑他娘的路罷了。”有詩為證:
奸雄不用即當殺,不北走胡南走越;
微官薄祿羈縻之,何異養虎將須捋。
莫說李自成、劉良佐私下不服的話。且說楊總兵帶了兵將,真個人似虎,馬如龍。王參將在前隊,楊總兵在中軍,李自成等一隊一隊擺列前去。蘭州州官預先支值了兵糧,又有牛羊酒麵犒賞,兵將歡天喜地,竟自過去,果然秋毫無犯。離蘭州十五裏下寨,住了一夜。次日五更埋鍋造飯,放炮起行。不上百裏,便是金縣地方了。
這金縣是個小去處,知縣又是個老貢生,不曉事體。不要說牛羊酒麵的犒賞,連兵糧也還備不完。眾兵一到,嚇得知縣在堂上“魁星踢鬥”起來。退回私衙,堅閉不出。前隊王參將的兵,見縣裏不支應,大聲發話,上堂去叫喊如雷,也不見一個人回答一句話。跑到王參將馬前,稟說此事。王參將擺道入城,去見那知縣。竟上堂來,不見知縣,卻見三五十個兵丁,在堂上喧嚷。王參將大怒,把鼓噪兵丁拿住了五六個,每人打了十棍。原來打的兵,倒有三個是李自成手下的,忍著疼痛,忙跑回後隊,稟了李自成。李自成大怒道:“三軍未動,糧草先行。都爺、將爺好沒分曉,如何出了兵,卻不先算計了行糧,叫這狗攮的知縣不瞅不睬,又叫這狗攮的先鋒顛倒打自己的人。”登時糾合了劉良佐,帶了兩隊兵丁,跑馬進了金縣城門來。到縣裏打開私衙門,一條繩子縛了知縣出來,要去見楊總兵。正值王參將,兩下裏撞見了。李自成惱的是王參將,仇人相見,分外眼明,趕上前來,把槍往他心口裏一刺。王參將不提防他來,竟被穿心刺過,翻身落馬,跳了幾跳死了。跟隨王參將的兵,飛奔去報楊總兵。走得遲的,也被殺死了十多個。知縣趁他殺得忙時,脫身逃走,不知去向。
劉良佐道:“哥你殺便殺得好,須要償命怎了?”李自成道:“哥這等,說起來隻怕連哥也要帶累你哩。如今這樁事弄得大了,倘被擒獲,性命難保。古人說得好,人急計生,狗急跳牆。咱兩個須別尋去向,若遲了半日,就走不脫了。”劉良佐道:“咱家小,幸喜在蘭州十裏莊。哥又沒家眷,越發便宜了。隻是往哪裏去才好?”李自成道:“咱有結義兄弟喚做高闖王,現在土山坡下結下營寨,手下有七八百健卒。據土山為險,可拒官兵。如今再添了咱兩條好漢,還怕誰哩。”劉良佐道:“事不宜遲,咱們快快走罷。將爺差人來拿,又要動刀槍,越發不好了。”李自成問那隨行的兵丁,個個願隨前去。不一時兩員將,五十多人,策馬加鞭,往蘭州奔去。
走了三十裏,天已昏黑。隻得在一個村坊——不上十來個人家,打將進去,逐家的東西,盡被搜出來吃個精光。然後趁著微微月色,往前趕路。忙忙似喪家之狗,急急如漏網之魚。有詩為證:
夜深邊境草淒迷,不覺長堤月又西。
此際肝腸應寸斷,英雄失路實堪悲。
正行之間,天已大亮。算算路程,不過三十裏路可到蘭州。李自成道:“謝天保佑,將次近了。隻怕梅都爺人馬,畢竟在蘭州起身。不撞見便罷,若是撞見,咱兩個不可慌張。料此時將爺塘報未到,咱兩個隻說,將爺差兩員把總,帶領兵丁,迎接都爺。都爺自然不疑。便可哄過他,咱們就好往前跑路了。”劉良佐道:“哥的見識最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