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樵史演義(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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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蓋聞大義之垂,炳於星日;無禮之逐,嚴於鷹鸇。天地有至公,臣民不可罔也。奸臣馬士英者,根原赤身,種類藍麵。昔冒九死之罪,業已僑妾作奴,屠發為僧;重荷三宥之恩,徒爾狐窟白門,狼吞泗上。會當國家多難之日,侈言擁戴勸進之功,以今上曆數之歸,為私家攜贈之物。竊弄威福,煬蔽聰明。恃兵力以脅人,致天子蔽目拱手;張偽旨以讋俗,俾兵民重足寒心。本為報仇而立君,乃事事與先帝為仇,不隻矯誣聖德;初因民願而擇主,乃事事拂兆民之願,何由奠麗民生?幻蜃蔽天,妖蟆障日。賣官必先姻婭,試看七十老囚,三木敗類,居然節鉞監軍!漁色罔識君親,托言六宮備選,二八紅顏,變為桑間濮上。蘇鬆常鎮橫征之使肆行,攜李會稽妙選之音日下。江南無夜安之枕,言馬家便爾殺人;北鬥有朝彗之星,謂英名實應圖讖。除誥命、贈蔭之餘無朝政,自私怨、舊識而外無功能。而乃冰山發焰,鱷水興波,群小充斥於朝端,賢良竄逐於遠地。同己者,罪同檮杌,行列豬豭,如阮大铖、張孫振、袁弘勳等十數巨憝,皆引之為羽翼,以張殺人媚人之赤幟;異己者,德並蘇、黃,才媲房、杜,如劉宗周、薑曰廣、高弘圖等十數大節,皆誣之為朋黨,以快虺如蛇如之凶心。道路有口,空識“職方如狗,都督滿街”之謠;神明難欺,最痛“立君由我,殺人何妨”之句。嗚呼!江漢長流,瀟湘盡竹,罄此之罪,豈有極歟!若鮑魚蓄而日膻,若火材重而愈烈。放崔、魏之瘈狗,遽敢滅倫;收闖、獻之獼猴,教之升木。用腹心出鎮,太尉朱泚之故智,幾幾殆有甚焉;募死士入宮,宇文化及之所為,人人而知之矣!是誠河山為之削色,日月倏以無光。又況皇嗣幽囚,列祖怨恫。海內懷忠之臣,誰不願食其肉;敵國向風之士,鹹思摻盾其家。本藩先帝舊臣,招討重任,頻年痛心疾首,願為鼎邊雞犬以無從;此日履地戴天,誓與君側豺狼而拚命。在昔陶八州靖石頭之難,大義於今炳然;迄乎韓蘄王除苗氏之奸,臣職如斯乃盡。是用礪兵秣馬,討罪興師。當鄭畋討亂之軍,憶裴度閑邪之語,謂朝中奸黨盡去,則諸賊不討自平。倘左右凶惡未除,則河北雖平無用。三軍之士,戮力同仇,申明仁義之聲聞,首嚴焚戮之隱禍。不敢妄殺一人,以傷天心;不敢荒忽一日,以忘王室。義旗所指,正明為人臣子,不忘君父之心;天意中興,必有間世英靈,矢翼皇明之運。泣告先帝,揭此心肝,願斬賊臣之首,以複九京;還收阮奴之黨,以報四望。倘惑於邪說,誤播流言,或受奸徒之指揮,或樹義兵之仇敵,本藩一腔熱血,鬱為輪菌離奇,勢必百萬雄兵,化作蛟螭妖孽。玉石俱焚之禍,近在目前;水火無情之時,追維心痛。敬布苦衷,願言共事。嗚呼!朝無直臣,誰斥李林甫之奸邪?國有同心,尚懷鄭虎臣之素誌。我祖宗朝三百年養士之德,豈其決裂於僉壬;大明朝十五國忠義之心,正宜暴白於魂魄。速張殪虎之機,勿作逋猿之藪。燃董卓之腹,膏溢三旬;籍元載之廚,椒盈八百。國人盡快,中外甘心。謹檄。
    馬士英忽接了檄文,從頭一看,又聽得說是監軍黃禦史做的,又惱又慌,寢食都廢。有劉洪起奏:“清兵乘勢南下,無人敢遏。恐為南京之憂。”他也全然不睬。又有王永吉奏:“徐鎮孤危援絕,勢不能存。乞敕史可法、衛胤文共保徐州,方可保全江北。”馬士英竟不票本。一意隻怕左兵害他,把邊事反看緩了。
    那時史可法統兵駐紮揚州,上一本恭請召見,麵言東宮處分,以息群囂。弘光批道:“兩警方急,卿專心料理。待奏凱後見。”史可法歎道:“奏凱二字,天子看得容易。這等說起來,麵君不知在何日!”說罷不覺淚下。次日連上二本,一本為清騎分路南下,鎮將平日擁兵糜餉,有警一無足恃。又一本為李成棟避敵,棄地南奔,使鎮將人人如此,長江雖險,竟可飛渡。馬士英怕分了弘光保安慶一帶的心,付之不票,反把江上捷報奏了弘光。其劉孔昭、阮大铖、朱大典、黃得功、黃斌卿、黃蜚、鄭彩、方國安、趙民懷、鄭鴻逵、卜從善、杜弘域、張鵬翼、楊振宗,俱賞銀幣。彼時太仆寺丞張如蕙丁憂出京,著留其所攜行李充餉,連回去路費都奪了他的。朝裏紛紛議論,計無所出。午後忽奉旨意,王永吉改總河,兼督淮安鳳廬;錢繼登兼撫揚州;田仰撤回另用;衛胤文事定再議。參政馬鳴霆駐紮江陰,副使印司寄住京口。楊文驄專監鎮軍,凡逃軍南渡,用大炮打回,不許過江一步。不像防清兵來襲,倒像防史可法入朝奏事,萬一翻局。可虞的,與天啟年間魏、崔不許閣部孫承宗進北京城一般的了。
    史可法中夜長歎,無可奈何。隻得又上一本道:“今日江北有四藩,有督師,有撫、按,有屯撫,有總督,不為不多矣。左、清並至,曾何益毫末哉。臣近至揚州,一時集於城內者,有總督,有提督,有鹽科,酬應煩難,府縣皆病。今又添鹽監、鹽督,人人可以剝商。商本盡虧,新征不已。利歸豪滑,不足之言,朝廷實自受之。”這本一上,弘光見有許多官員,有些省悟,愀然不樂。
    十九這日,忽然召對。當有大理寺卿姚思孝、尚寶司卿李之椿,合詞請備淮、揚;給事中吳希哲等請先防淮、揚,而次及鳳、廬。弘光麵諭馬士英道:“左良玉雖不該興師,以逼南京,然看他本上的意思,原不曾反叛。如今還該守淮、揚,不可撤江防兵。”馬士英大聲指眾官道:“這些朝臣,皆左良玉死黨,代他遊說,其言決不可聽。臣已調劉良佐的兵馬,今日渡江。寧可君臣皆死於清兵之手,不可受左良玉殺害。”張目大呼道:“朝臣有異說者立斬!”弘光愀然不樂,拂袖回宮。吳希哲退班,朗朗地對眾官道:“賈似道棄淮、揚矣,吾輩死無葬身之地。奈何!奈何!”朝臣多有淚下的。正是:
    苗、劉隻怕韓兵至,一任淮南夜渡師。
    兵科給事中吳上一本,劾方國安、牟文綬縱兵劫掠,種種不法。馬士英大怒,亟請弘光批旨道:“左良玉稱兵犯順,連破九江、安慶。國安、文綬方在剿逆,吳為逆臣出脫,是何肺腸!”是日即詔下吳錦衣衛獄。大小臣工都道:“這一番被罪,真是一鳳孤鳴。”後來方國安擁兵入浙,百姓受其害的,百倍流寇。人人才想吳給事這本,果是先見。正是:
    曲突徙薪無恩澤,焦頭爛額為上賓。
    禦史何綸上一本,請禁四六文章,並坊刻社學。馬士英攢眉道:“戎馬倥傯,卻奏此不急之務。書生可笑如此。”竟置之不問。
    且說清兵已到淮北,聲息甚緊。驚得個劉澤清就像小孩子怕貓咬,魂飛膽落了。縱兵大掠,淮安城裏城外,無不受害。席卷輜重,連夜西奔。閣部史可法咬指出血,寫血書一紙。令參謀劉湘客星夜進京,要兵部大堂密奏:須早早發兵救援,若遲,不但淮安不保,隻怕揚州有失。兵部、馬士英怕的是左兵,全不以清兵為意。道左良玉恐有心腹為內應,實實可危;清兵有長江天塹,料然不能飛渡。
    那月二十三日,清帥率眾渡淮,如入無人之境。淮安人盡行歸順。有一秀才嚷道:“我淮安人沒用,也不消說了。若是鎮兵有一個把炭簍丟在地下,絆一絆他的馬腳,也還算好漢了。”大哭一場,投南門外城河而死。不知姓名,也不知他家在哪裏。有詩為證:
    漫說當年淮水濱,汨羅悲憤未全伸。
    身沉名沒誰人識?衰季累累多死臣。
    其時劉澤清已逃,文武在任的,躲得影兒也沒了,還有馬前投順的哩。隻有侍郎衛胤文,抗節不屈而死,清帥買棺殮葬。有詩為證:
    常將血劍叩而鐔,忍死拚生鏖戰酣。
    今日矢貞騎箕尾,往從先帝更何慚。
    那時史可法正在揚州府舊城,日日選將練兵,指望再往淮安代劉澤清死守。忽聞了清兵二十三日渡淮,淮安一帶地方望風投順,史可法大叫道:“罷了,罷了。國家不惜高爵厚祿與鎮將,又糜餉養軍,以為可保黃河,且學南宋偏安之計。今清兵已渡黃河,揚州豈能獨守!”即傳令箭,齊集監軍、參謀、將官、兵士,都在新城大教場演武廳前議事。又傳令宰了十口豬、十口羊,準備祭旗饗士。
    自己換了戎裝,跨馬到大教場來。一路見跟隨的人都交頭接耳,像商量的模樣,心裏想道:“不好了,人心一懼則必散,人心一散則難收。今日且莫說興師動眾,須先激勵人心,還可把孤城保守幾日,以待救兵。”躊躇了一番,已到了教場,在演武廳前下馬。隻見監軍史繼遷、參謀劉湘客,總兵劉肇基、翁萬裕、楊鳳翥,都到了。史可法上廳坐下。史繼遷立起身來大呼道:“今日之事,惟有死守孤城,保全一城的百姓。”劉湘客道:“前日閣部老大人血書與兵部。那馬士英這奸賊,隻怕左良玉殺來他身死家破,哪管國家大事。如今事已急矣,閣部老大人竟草成短疏,湘客雖不才,當擊登聞鼓,麵奏今上,以請援兵。”言之未已,廳下將官和軍士,齊聲大叫道:“好,好,好。請得救兵,我們也膽壯些,好去交鋒。”史可法見人心如此,心下好生著忙,問管事的把總道:“豬羊可曾備下了?”把總稟稱,十口豬、十口羊、香燭、紙馬、果酒等物,俱已擺在教場前篷下了。史閣部帶了各官下廳,步行到了篷下。隻見燈燭輝煌,香煙繚繞,已擺得齊齊整整了。史閣部撲地拜將下去,大呼:“二祖列宗,在天之靈,今日臣史可法拚命與眾守城,乞英靈保佑,以救揚州一城百姓。”呼罷大哭,那淚滴在袍上,都是鮮紅的血。將官軍士一齊大喊道:“老爺哭出血來了,我等敢不盡心效死!”也都哭起來。
    拜禱已畢,史閣部回衙門去。連夜草成血本,劉湘客齎上南京,請救兵去。未知如何。有詩為證:
    閣部精忠真貫日,藩臣犯順非甘逆。
    隻因馬阮誤朝廷,致失封疆同棄擲。
    §§§第四十回羅公山李闖卒滅
    杭州路馬相潛奔今日山河非舊矣,楚水吳山,誰認咱和你。睡到五更,魂夢裏思量,賊闖終須死。改號稱王當不起,滄海桑田,翻覆汙繭紙。權相魂消將作鬼,天涯馳逐三千裏。
    《蝶戀花》
    歎息三更醉醒餘,橫披野史社將墟。
    一聲河滿頻傾淚,三疊陽關懶寄書。
    弑主賊徒桃作李,誤君權相馬成驢。
    千秋笑罵伊親受,悔卻生前似野豬。
    話說閣部史可法在揚州城瀝血誓師,準備死守,以待調兵救援。哪知清兵突然來至,不費刀兵,新城已破。因為城中閉關堅守,遂屠其兵民。馳檄舊城道:“若好好讓城,不殺一人。”史可法也不回話,隻是堅守。
    到了第四日,清帥假說奉旨調黃總兵到。史可法從城上縋人下城詢問,說黃總兵領來精兵三千,留二千在外,準備廝殺;放一千入城,同守城池。史可法信了是實,從西門放兵入城。那兵逢人便殺,才知不是黃兵,卻是清兵了。史可法在城上見之,拔劍自刎。總兵劉肇基救住,同縋下北門城牆下,引四騎潛逃,不知死活。正是:
    身騎箕尾歸天上,氣作山河壯國朝。
    且把揚州失守、閣部喪身一段,提過一邊。單說闖賊李自成,被清帥同吳三桂殺敗,賊黨死的死,走的走,帶了侄兒一隻虎李過,和七八員殘將、十餘萬人馬,迤邐從河南一路來到湖廣地方。渡了大江,要投舊黨張獻忠,往辰州府進發。哪知張獻忠的人馬,已殺到四川去了。李自成到了黔陽,且把兵馬也紮在二十裏外。其時已是弘光改元的正月下旬了。
    當時李自成因奸殺了結發,做賊搶虜的邢氏,又被偏將高傑拐了逃去,以後沒甚心愛的。在北京皇宮裏,收用了宮人竇氏,冊為正宮娘娘。一路寵愛異常,不離左右。朝弄暮弄,不顧鞍馬奔馳,不論風霜辛苦,一味戀酒貪色。軍中的事,都委侄兒李過料理。
    在黔陽城外住了二十日,地方上百姓被他騷擾,不消說起。況且獻兵騷擾後,人窮財盡,苦不可言。那時何騰蛟遣官兵將到。哨馬報知李自成,自成慌了,就親往亂山裏一看。隻有羅公山險峻非常,廣闊無量,此處結了營寨,便有千軍萬馬,急切不能攻取。把十餘萬人馬分作三隊,結下三個大寨,為久駐黔陽之計。李過稟道:“目今錢糧不夠兩月的支放,還該分一支兵馬,往近地沒官兵的所在,打些糧草,方好接濟。何撫院遣兵將來時,再作計較。”李自成準奏,差劉宗堯、劉國能兩員將,帶兵馬二千,渡江往河南湖廣交界府、縣打糧。差辛思忠、楊彥兩員將,帶兵馬二千,不須渡江,隻在沿江湖廣沒官兵的府縣打糧。次日兩支人馬都放炮為號,滔滔汩汩離羅公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