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美人書(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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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嗟乎!千百載而下,未聞有以文君玷及相如者,風流豔事,傳之何傷!然則雲卿雖不幸而泯沒,今得秋濤子津津稱述,列之美人傳中,使天下有心人另具識賞,必當與文君、紅拂並垂不朽,亦不可謂非幸也。
    煙水散人曰:世之論者,鹹以文君、紅拂並論,而不知為文君易,為紅拂難。當夫衛公被褐晉謁,立辯階前,楊素踞坐胡床,曾不以禮延納。孰與相如之衣服麗都,琴聲清婉,而邑令且為致敬乎!自非另具隻眼,識鑒英雄本色,孰肯奔而從之,此紅拂之所以難於卓氏也。
    乃論者又謂錢塘盧氏,足與二美頡頏。予則謂雲卿之奔月嵋,其敏識異見,較之文君、紅拂,更有難者焉。其事詳載傳中,有心人當不以予言為謬,不複具論。
    但在風流之士,則羨其事而幸其奔;其為學究之見,則醜鄙而不欲置之唇吻。夫以行權私匹,固難與道學言。即歆慕之者,亦不過重其情而已矣,而不知其奔也,以才識而佐其情也。
    嗚呼!抱衾私逸,逾牆相從,世之溺於情者,不可勝數,莫不被辱公庭,遺臭鄉時,亦安在其以情乎!夫唯有雲卿之才之識,而後可以奔,而後足以垂豔千古。集盧雲卿為第七。
    盧雲卿者,臨安盧訥齋之女也。其母夢吞赤雲而孕,故以夢雲為諱,而字曰雲卿。年將及笄,嬌豔絕世,性極嗜詩,尤精音律,嚐從王子曠學琴。
    子曠者,王促襄之妻,雙目俱瞽,其琴最得稽中散之遺響,為當世第一名手。
    雲卿學甫半載,盡得其奧。便能自譜新聲,其名品甚異,有《雙雁飛》、《紅窗靜》數曲,宮商穩葉,詞意清妍。每一操弄,其聲杳渺淒婉,真有太古遺音。
    子曠嚐歎曰:“既敏且慧,技已入神。子乃仙台謫下,豈複人間所有。夫琴而入神,至矣!雖有伯牙,蔑以加矣!”
    時有金陵女子喚謝湘蘭者,寓招慶寺外,能以懸筆請仙,往往神異。雲卿乃令人延請至室,焚香暗祝。須臾,其筆疾書雲:“子所問者,乃終身事也。”雲卿竦然稱異。俄又筆動如飛,寫出一詞曰:
    可知是暫離瑤島,可知是梨花夢杳,可知是一片巫雲嫋嫋。可知是玉容兒人間絕少。可知是曲乍彈,鶤弦斷了。可知是月傍琴台悄悄行,可知是鴛鴦偷續姻緣好。
    雲卿看畢,怫然不悅曰:“某雖女子,秉誌清貞。大仙乃淩虛絕俗之儔,何所言皆風流淫豔之事?得非謂某心猶未虔,故而風謔?然特齋戒而後敢請,意非不誠也。未知大仙姓諱,願得聞之。”
    俄而又見書下六字雲:“予乃魚玄機也。”雲卿笑曰:“我以為真有仙馭下臨,豈知爾是‘易求無價寶,難得有心郎’之癡女冠也。夫既離垢歸冥,何猶未離色相。”言未既,又見書成一律雲:
    兒女情多未可嗔,坐談豈比事臨身。
    春風會把癡根種,花月難將綺思馴。
    偶寓人間皆幻態,能遊世外即仙真。
    何須笑我當年事,看汝琴台逐後塵。
    寫訖複書一“完”字而去。雲卿歎息曰:“誰言果有仙降,以我觀之,都是胡謅鬼渾,哄人之法耳!安有淫穢如玄機,而能為仙鬼之理。”
    無何,有張氏子者,諱汝佳,年甫弱冠,頗有文譽,偶與訥齋宴會,訥齋愛其雋逸,遂以雲卿許字焉。
    明年春,雲卿已年十七,姻期將邇,攜琴坐於月下,向空私禱曰:“若與張郎偕老和洽,則琴聲清朗,異於恒時;設有乖離,則琴弦中斷。”遂凝神默慮,靜思一曲。彈弄移時,將到商調入破,鏗然一聲,而第三弦已斷為兩截,遂悵然擲琴而起。
    及於歸之後,汝佳為人,雖極儒雅,但酒有劉伶癖,豪有劇孟風,好客又如孔北海,座友如雲,酣歌卜夜。而閨帷情好,則澹如也。以是雲卿怏怏不得誌,嚐作絕句二章雲:
    楊柳風多夜色涼,挑燈獨坐更添香。
    最憐月轉西廊下,有客高歌曲未央。
    其二
    才看牆角柳垂絲,又是青錢疊滿池。
    春色去來多少恨,畫眉夫婿幾曾知。
    一日盛排筵席,遍延同社,俱是宦家貴裔,貂裘珠履,爛然滿座。
    雲卿悄悄立於屏後窺之,諸婢曆指座客,而語雲卿曰:某某乃新舉人,某某俱是某宦之子。及數至末座一少年,巾破折角,衣敝如鶉,不覺驚笑曰:“此乃窮乞兒,安得在席?”
    雲卿獨歎曰:“爾輩毋得輕忽此人,試觀其姿貌非常,豐神絕俗。異時貴顯,恐非座中諸子所及,豈長於貧賤者乎!”
    遂呼童而訊之,曰:“劉新,字月嵋,家極貧,乃錢塘縣特拔之士。”雲卿驚歎曰:“原來即是劉月嵋,向聞其名,今又獲睹其貌,信佳士也。”
    時新年才十九,貧而未娶,所居即在汝佳宅後裏許,乃同庠友也。
    汝佳嗜酒日甚,雲卿每每諫曰:“酒乃狂藥,過飲必致成疾。子方壯年,正宜努力功名,何乃以沉湎為樂,甘於自棄乎!”
    汝佳笑曰:“一壺自隨,劉伶也;舉杯邀月,太白也。吾將踐二子之跡,而老於醉鄉矣!且吾之嗜酒,亦猶卿之嗜琴,各從所好,何相阻耶!”
    時有李君來者,亦豪於酒,一石不醉,與汝佳為酒友,每日縱飲,必至酩酊而後已。而汝佳果以此獲疾,日漸尪羸,其酒漸至頃刻不可缺。
    一夕吐血數升而死,年才二十三。雲卿撫棺而泣曰:“曩時鼓琴自卜,而斷第三弦,吾以為不祥,豈知夫妻果止於三載乎!哀哉!夫子不納我言,而竟以貪飲夭折,禍實自貽。”乃作二絕以挽之曰:
    煙花三載負春風,終日醺醺似夢中。
    隻恐夜台渾未醒,卻叫哀鳥喚晴空。
    其二
    文章枉得一時名,明鏡哪知忽地分。
    君不自珍天豈惜,可憐鴛塚獨招魂。
    自冬間殯厝於祖塋之側,忽爾又屆清明。其墓背山麵湖,靠近嶽廟。張翁即於節前,整備紙錢、酒榼,帶領雲卿姑媳並僮婢數人,上墳祭掃。雲卿遍身縞素,愈覺芳妍。滴酒長號,淚下潸潸如雨。及祭掃已畢,即於墓前芳草之上,布席團坐而飲。
    於時正值二月中旬,豔桃嫩柳,掩映湖山。杭人以掃墓而遊於湖上者,紛紛如蟻。忽有一生,自墓側經過,遠遠覷見雲卿,潛身偷視。婢有芳蘋者,指謂雲卿曰:“娘亦認得此生否?即曩夜席上之劉月嵋也。”雲卿低低笑曰:“麵貌雖似,怎知果是那生。”
    劉月嵋亦素慕雲卿之美,而以張翁在座,惟恐望見不雅,遂由嶽墓而去。
    既而雲卿肩輿,亦從孤山轉至斷橋。在橋畔柳蔭之下,剛值月嵋步至,打個照麵。雲卿急以羅扇半遮,月嵋閃避堤邊,佯作看花,而徐吟《蔓草》之章曰:
    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適我願兮。
    歌之數四,遂緩緩尾在雲卿輿後。將抵錢塘門,忽見一婢,遲後數步,以白汗巾一幅,擲於月嵋足邊。
    月嵋欣然拾置袖內,遂自間道趨歸。出而視之,芳香襲人,中綰一結。解結看時,內裹發三莖、珠五粒、錢一枚。綢繹至晚,而莫測其故。將至夜分,猶徘徊於步簷。
    有一老蒼頭,喚為丘潤三者,雙目雖瞽,而性極聰敏。聞嵋躊躇咄咄之聲,遂問曰:“郎君有何心事不決,何不問於老奴?”
    月嵋歎息曰:“此事恐非汝能解測。”曰:“郎第言之。”月嵋遂以實告,潤三抵掌而笑曰:“郎君枉讀書了。如此極明極易之謎,為何解喻不出!夫發三莖而珠五粒者,三五十五,珠乃月圓之象,是約郎在十五夜相會。又以錢一枚者,欲郎在前門等候耳。”月嵋驚悟,點首曰:“是矣!是矣!”
    原來次日即為望夕。當夜淡雲籠漢,星月微明。月嵋悄然步出前街,向扉而徒倚久之。俄聞門內有咳嗽聲,月嵋亦微微咳嗽。須臾門啟,雲卿在前,一婢背負包裹,隨後而出,即芳蘋也。
    月嵋且驚且喜,急挽雲卿之袂而至其居,掩扉低語曰:“蒙卿不以鄙人寒陋,而肯相隨,感且不朽。但虞事泄而被辱,某固甘忍,其如芳卿何?”
    雲卿曰:“君且無恐,妾已慮之審矣。妾事舅姑,頗能孝敬。而張翁為人,仁慈寬厚,矧與君累世通家也,即使事泄,必不忍顯暴而構鼠牙。若在予父,愛妾尤甚。君但於湖上覓一戚屬,暫時避跡,以覘其動靜何如,然後妾自另為之計,必不貽害於郎也。”
    月嵋喜甚,亦無暇細語,即時解帶下帷,曲盡其繾綣之意焉。
    有頃雞鳴,攬衣而起,遂自湧金門至湖,潛避於嵋之舅氏崔風家。
    是日將曉,張翁猶在酣寢,婢女驚報其故,翁喟然曰:“是予之過也,若為早嫁,安有此事。”即遣人密報訥齋。
    訥齋方食早膳,不覺驚愧失箸,奔馳告翁曰:“弱息有此醜行,辱及爾我,罪不容誅。竊料其去,蹤跡不遠,兄宜立刻遣人四處緝訪,擒控置法。毋使為門戶羞,弟實快甚。”
    翁搖首曰:“不可,夫以令愛之敏慧,豈不知淫奔為非。其如青年守寡,實是難事,此係弟不能早為出嫁之過,於彼何尤。所慮者,惟恐失身於匪類耳!設或得其所從,亦免爾我心上一事。豈不聞文君之奔相如乎,未聞後世有譏及王孫者。兄何所見之淺耶!”訥齋默然不語,遂起身作別而去。
    月嵋、雲卿既避居湖上,日令崔鳳入城,密詢消息。數日之後,寂無動靜,遂得安心出遊。於時正值暮春天氣,花柳爭妍。自晨至夕,畫艇蘭橈,滿湖歌吹相接,雲卿嚐賦詩一律雲:
    春日偏宜西子湖,曉風處處喚提壺。
    漫芳杜甫尋詩句,堪倩王維入畫圖。
    煙靄遙連山外寺,笙歌時鬧水邊鳧。
    一樽欲貰看花醉,笑拔金釵付酒壚。
    月嵋亦依韻和吟雲:
    六橋煙柳映西湖,畫舫爭看載玉壺。
    流水似鳴高氏築,層巒如展米家圖。
    於今幾日尋芳草,隻合雙棲伴野鳧。
    若仿文君沽酒肆,依堪滌器子當壚。
    自留湖上,又將旬日,度已無事,遂返故居。雲卿曰:“妾雖不及文君,子真今日之相如也。故妾所以從君者,豈不聞相如以《淩雲賦》授知武帝,適因邛笮之君長,請為內臣,乃拜相如為中郎將。馳傳至蜀,太守以下郊迎,縣令負弩矢先驅,蜀人至今以為寵。今子果能努力功名,得如相如之榮顯,使妾附名不朽,庶不負曩夜相隨之意,而亦足以蔽護私愆矣!”月嵋笑曰:“儂雖不才,青雲事業,誠易於拾芥耳。”
    其後張翁偵知歸劉,欣然喜曰:“此兒異日必貴,誠得其所從矣。”乃以當日嫁奩及錢米布帛之物,遣人送與雲卿。
    雲卿感愧泣下,遂同月嵋悄悄過謝,認翁為父,自此往來不絕。訥齋亦遣人以寸楮備責雲卿雲:
    逾牆穴隙,父母增羞;待月臨風,國人所賤。不謂汝素嫻儀則,而遂有鶯卓之事也。汝若不死,予何以見人!
    雲卿看畢,即為書以答之曰:
    兒自幼識濤書之訓,詎不知私奔為醜事。然守寡終身者,禮也;憐才私偶者,權也。人非寸:塊,孰能無情。唯以一時之誤,遂罹莫大之罪。幸唯阿翁憐而察之,意者亦欲如王孫之赦文君耳!設或阿父必欲見死,兒安敢不死。隻在早暮,即擬歸死阿翁旁,兒之願也。父子天性,阿翁乎,何獨忍於兒!
    書去,擬欲與月嵋偕往。月嵋躊躇,若有難色。雲卿笑曰:“妾父亦願仆人也,若見爾我,決無他語。”
    遂擇期往見訥齋。初時果盛怒不出,及雲卿悲啼宛轉,跪於膝前,訥齋便亦唏噓淚下,而歡愛如初。
    是年秋試,劉獲中式,至冬將上公車,雲卿勉之曰:“願子勿以一第為足。此行更須努力,早賜捷音,以慰倚閭之望,子其勉之。”臨行,又贈一章曰:
    為獻淩雲赴玉京,春風拂路馬蹄輕。
    長安莫道花如綺,知是瓊林第一名。
    明春試後,月嵋甚覺文字得意。及揭曉,果成進士,乃寄書歸報曰:
    憶自去冬別卿,掛帆甫抵無錫,即遇六花飛墜。斯時也,睹江幹之過雁,聞笛裏之梅花,蕭蕭孤旅,能不黯然魂銷者哉!及入春三日,始達都門。因辱曩諭雲雲,敢不埋頭苦誌,以期一捷。何幸點頭撮合,遂獲濫竽春宮。雖不能如茂陵生,乘傳歸蜀,使邑令負弩先驅,以為鄉邦拭目;而卸荷換綠,錦裏榮旋,亦不負卿曩昔眷愛之情矣。更俟廷對策後,即整歸鞭。家事煩卿料理,並祈加飧保愛,自珍如玉,此則鄙人之深幸也。書不盡言,唯卿崇炤。不一。
    雲卿見書,微微含笑,其緘報之詞,亦備載於左:
    記得去年君別時,朔風凜冽,冰雪載途。妾心耿耿,無時不神馳於左右也。自入春以來,翹首捷音,每日凝妝上樓,遙望陌頭柳色。詎幸青鳥忽至,獲見雙魚。情詞娓娓,曠若麵晤。曩妾贈言,瓊林第一名之句,洵不誣矣。緬想馬疾春風,鶯聞禦苑,身榮名貴,又奚羨於相如哉。家事妾能料理,無煩掛念。所恐鳳城勝地,有女如雲,慎勿輕踐綺陌,而使妾有白頭之歎也。廷試更祈高躋,即望早整歸鞭。妾唯辦妝倚門,佇聽馬嘶聲耳。但不知今夜,醉眠何處樓?念切,念切。
    及殿試後,列在三甲,選授四川司李。至七月盡,始獲榮旋。抵家之日,饋賀填門,一時赫奕無比。有知其事者,莫不交口讚譽。以為雲卿獨具慧眼,可並卓氏,又鹹推重張翁之厚德雲。
    俄而屆冬,攜領雲卿,並延張翁夫婦一同之任,舟次姑蘇,月嵋曰:“此去川中,四千餘裏,未知一路安否何如。聞說此間有一金陵女子,喚謝湘蘭者,能以符咒請仙,凡有祈禱,靡不應驗如響,意欲延至一問,賢卿以為可否?”
    雲卿忽省著曩年之事,便笑曰:“請仙乃方士誘人之法,誠不足信。若在湘蘭,果然靈驗不謬。”月嵋詰問雲:“卿何自而知之?”
    雲卿曰:“昔年湘蘭至杭,妾曾延請,以下終身。詎料所請非仙,乃唐時女冠魚玄機也。蒙降筆一詞,妾嗤其妄。豈知後來,句句靈驗,以是知其不謬也。”
    乃令人入城邀請,直至午後而至,焚香禱畢,隻見寫出四句雲:
    一代偉人,何問凶吉。
    遇崖則遷,遇山則息。
    月嵋曰:“感蒙大仙指諭,更乞留下姓氏。”遂見又書八句雲:
    浪跡江湖數百年,可知非鬼亦非仙。
    逍遙不出清虛境,來往唯遊自在天。
    昔日琴台言豈謬,今朝雲駕更相牽。
    知君自是良家子,何事無媒過別船。
    末又書雲“予即癡女冠魚玄機也。”雲卿默然有羞愧之意。
    其後月嵋以黃玉崖之薦,超遷禦史,曆官至山東左布政而歸。所謂“遇崖則遷,遇山則息”,一一俱驗。噫!湘蘭之術,亦異矣哉!
    卷八
    郝湘娥
    引
    煙水散人曰:昔石季倫嚐以沉香為末,鋪於床榻,令愛姬踐之而無跡,則以珍珠賜之。故婢妾中互相語曰:“爾非細骨輕軀,哪得珍珠百粒。”其後獲一睘風於胡中,身輕飛燕,綽約如仙,真能踐於香末之上而無跡者,故季倫特加鍾愛,異於諸妾。
    然予讀其傳而猶疑之,夫嬌歌豔舞,唯聞越國佳人;杏臉蛾眉,隻有東方獨立。豈於胡地而得絕色,有如睘風者!或曰:“胡壤近燕,從來燕趙多麗人,子獨未之聞耶?”
    至丙申歲,餘於金閶旅次,有燕客為予言保定郝湘娥事甚悉,不覺為之擊節歎慕。夫保定屬燕,而湘娥之美,當世罕匹,則燕趙間洵多麗人也。
    嗟乎!予生於吳,長於吳,足跡不越於吳,則北地雖有姝麗,亦安得而見之,又安得而聞之。於是知睘風為胡女不謬,而自笑其曩言之陋也。但欲為湘娥立傳,以附女史之末,而以碌碌器塵,至今三載,徒盤結於胸,未能點次其事。
    及予為美人書,欲足十二媛之數,而缺其一,始慨然而歎曰:“若郝湘娥者,不可謂之美人乎哉!其纖肌嫩質,則白家之小蠻也;以死殉節,則季倫之綠珠也。而況加以性資敏巧,詩句清新,雖求之古來名媛,亦不可多見,烏得以婢妾之微而棄其貞烈之行耶!則予所取重,又不徒以其豔麗而已。世之君子,毋踵餘之陋,而疑北地必無美如睘風也。集郝湘娥為第八。
    保定府有巨族竇眉生者,豪富甲於一郡,其子曰鴻,年甫十七。女名珍姑,少鴻三歲。鴻自幼負俠任氣,好馳馬,嗜音樂,誌慕請纓,不屑為章句儒。珍姑性雖穎敏,而軀極修偉,貌頗不揚。竇翁嚐延其舅氏陳甫教之學書,又倩女師張姥指習刺繡。
    忽一日,有媒婦沈氏者,攜一幼女來鬻。訊其姓氏,曰郝姓湘娥,年才十一,修眉秀發,容色麗娟,翁乃厚其價以婢之。蓋因翁家故多婢媵,而皆粗陋庸劣,故翁絕喜湘娥,即令為珍姑伴讀。
    湘娥貌既楚楚,性複敏絕。及年十六,能詩能弈,又善繪花草人物。珍姑嚐讀詩,至朱靜庵《詠虞美人》,草一絕雲:
    力盡重瞳霸氣消,楚歌聲裏恨迢迢。
    貞魂化作原頭草,不逐東風人漢郊。
    又黃媛介亦有一章曰:
    深慚長劍事無成,恨托東風寄此生。
    昔日美人今日草,銷魂猶喚舊時名。
    珍姑笑謂湘娥曰:“汝嚐自負能詩,何不亦詠一絕,以與二美爭雄?”湘娥不假思索,應聲吟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