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五色石(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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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這兵科樂成,號憲之,為人公直,甚有作略,由福建知縣行取入科,是陶公舊時屬官,向蒙陶公青目,故今特疏題薦。當下陶公聞報,對夫人道:“我已絕意仕進,不想複有此役。既奉簡書,不得不往。但女兒年已長成,姻事未就。黃生既未堪入選,木生前日求婚,我猶豫未決。今我選任贛州,正是他父親的屬官。若他再來說時,不好拒得。”小姐見說起木家姻事,便怏怏地走開去了。夫人道:“據說黃生有貌,木生有才,畢竟不知女兒心上取哪一件?”拾翠便從旁接口道:“窺小姐之意,要請老爺麵試二生,必須真正才子,方與議婚。”陶公道:“這也有理,但我憑限嚴緊,急欲赴任,木生在杭州未歸,不及等他,卻怎麽處?”夫人道:“這不妨,近日算命的說我有些小悔,不該出門。相公若急欲赴任,請先起身,我和女兒隨後慢來,待我在家垂簾麵試,將二生所作,就付女兒評看何如?”陶公道:“此言極是。”少頃,黃生登堂作賀,陶公便說:“老夫刻期赴任,家眷還不同行,賢侄可仍寓園中,木兄少不得也就來的。”黃生唯唯稱謝。陶公擇了吉日,束裝先到任所去了。
黃生候送了一程,仍回雙虹圃。方入園門,遙見隔籬有紅妝掩映。黃生悄悄步至籬邊窺覷,隻見一個美人憑著橋欄,臨池而坐。有詞一首,單道那臨池美人的好處:
天邊織女降層霄,淩波香袂飄。誰雲洛浦佩難招,遊龍今未遙。腰細柳,口櫻桃,春山淡淡描。雙橋若得當藍橋,如何貯阿嬌?
原來那美人就是含玉小姐,她因父親匆匆出門,未及收拾園中書集,故特來檢點,偶見池中魚遊水麵,遂憑欄而觀,卻不防黃生在籬外偷睛飽看。少頃,拾翠走來叫道:“小姐請進去罷。”小姐方才起身,冉冉而去。黃生看得仔細,想道:“天下有恁般標致女子,就是這侍兒也甚風韻。她口呼小姐,必是陶年伯令愛。吾聞年伯艱於擇婿,令嬡尚未字人。像我黃蒼文這般才貌,可也難得,如何當麵錯過!”又想道:“從來佳人必愛才子。方才我便窺見小姐,小姐卻未見我。她若見我,自然相愛,可惜被這疏籬遮隔了,不然,我竟闖到她跟前,看她如何了。”癡癡地想了一回,便去白粉壁上題詩一首道:
插棘為藩竹作牆,美人咫尺隔蒼霜。
東籬本是淵明業,花色還應獨取黃。
右題雙虹圃疏籬一絕
自此黃生讀書之暇,常到籬邊窺看。
忽一日,陶家老蒼頭傳夫人之命,請黃生至前堂飲酒,說道:“木相公昨已歸家,老夫人今日設宴款他,特請相公一同敘飲。”黃生想道:“此必因陶年伯做了木鄉宦的屬官,故款其子以致殷勤耳。”便同著蒼頭來到前堂,恰好木一元也到。相見敘話,一元揚揚得意。原來一元從武陵歸,聞陶公做了他父親屬官,歡喜道:“今番去求婚,十拿九穩的了。”及見陶家請酒,認道是好意,故欣然而來。堂中已排列酒席,蒼頭稟道:“老爺不在家,沒人作主,便請二位相公入席,休嫌簡褻。”一元道:“你老爺榮行,我因出外未及候送,今反造擾,何以克當?”黃生道:“恭敬不如從命,小弟代敝年伯奉陪。”一元道:“兄是遠客,還該上坐。”兩個遜一回,大家序齒,畢竟一元僭了。酒至半酣,忽聞裏邊傳命,敦將堂簾垂下,老夫人出來也。黃生不知何意,一元卻認是要相他做女婿,隻把眼睃著簾內,妝出許多假風流身段。著寔難看。正做作得高興,隻見蒼頭捧著文房四寶,達到席上道:“夫人說,雙虹小圃未得名人題詠,敢求二位相公各製新詞一首,為園亭生色,萬祈勿吝珠玉。”一元聽罷,驚得呆了。一時無措,隻支吾道:“題詞不難,隻是不敢以醉筆應命,且待明日做了送來罷。”黃生笑道:“飲酒賦詩,名人韻事,木兄何必過謙。況伯母之命,豈可有違。待小弟先著俚詞,拋磚引玉。”說罷,展紙揮毫,不假思索,題成《憶秦娥》詞一首:
芳園僻,六橋風景三之一。三之一,移來此地,更饒幽色。漫誇十裏波光碧,何如側足雙橋立。雙橋立,蟠虹繞處,如逢彩石。
一元見黃生頃刻成章,愈加著急。沒奈何,隻得也勉強握管構思,卻沒想一頭處。蒼頭一麵先將黃生題詞送進去了。須臾,出來說道:“夫人見詞,極其稱賞。今專候木相公佳製,以成雙美。”一元急得腸斷,攢眉側腦,含毫苦吟,爭奈一個字也不肯到筆下來。正是:
耳熱頭疼麵又赤,吮得枯唇都是墨。
髭須撚斷兩三莖,此處無文抄不得。
一元正無奈何,隻見蒼頭又來說道:“夫人說,圃中東西二橋,今我家與二位相公各分其半,乞更以半圃為題,即景題詞一首。”一元見一詞未成,又出一題,嚇得目瞪口開,連應答也
應答不出了。黃生卻不慌不忙,取過紙筆,立地又成一詞,仍用前調:銀河畔,牛郎織女東西判。東西判,平分碧落,中流
隔斷。等閑未許乘槎泛,何時得賜仙橋便。仙橋便,佳期七夕,終須相見。
黃生寫完,問道:“木兄佳作曾完否?請一發做了第二題。”一元料想掙紮不出什麽來,乃佯作醉態,擲筆卷紙道;“拙作已完,但甚潦草,尚欲細改,另日請教。”蒼頭還在旁催促道:“老夫人立候,便請錄出罷。”倒是黃生見不像樣,對蒼頭道:“你先把我的送進去,木相公已醉,隻好明日補做了。”一元便起身告辭,假做踉蹌之狀,叫家人扶著去了。黃生亦傳言致謝了夫人,自回雙虹圃中。夫人命蒼頭送茶來,黃生問道:“夫人見我題詞,果然怎麽說?”蒼頭道:“題目便是夫人出的,文字卻是小姐看的。”黃生驚喜道:“原來你家小姐這等聰明。”蒼頭笑道:“相公可知,夫人今日此舉正為小姐哩。前日木相公曾央媒來議親,故今日麵試他的文才,不想一字不成,夫人好生不樂,隻稱讚相公大才。”黃生聽說,不覺大喜。正要細問,卻因蒼頭有別事,匆匆去了。黃生想道:“木家求婚的倒不成,我不求婚的倒有些意思。這兩首詞就是我定婚的符帖了。”便將兩詞寫在壁上,自吟自詠道:“銀河織女之句,暗合道妙,豈非天緣?”想到妙處,手舞足蹈。
不說黃生歡喜,且說木一元回家,懊恨道:“今日哪裏說起,弄出這個戲文來!若是老夫人要麵試真才,方許親事,卻不倒被小黃得了便宜去。”想了一想道:“有了,我索性假到底罷。明日去抄了小黃的詞,認做自己製作,連夜趕到江西,麵送與陶公看。說他夫人在家垂簾麵試,我即席做成的,他自然準信。一麵再要父親央媒去說,他是屬官,不怕不從。既聘定了,便是夫人到時對出真假,也隻索罷了。妙計,妙計!”次日,便往雙虹圃中。黃生正在那裏吟味這兩詞,見了一元,拱手道:“木兄佳作,想已錄出,正要拜讀。”一元道:“珠玉在前,小弟怎敢效顰。昨因酒醉,未及細讀佳章,今日特來請教。”黃生指著壁上道:“拙作不堪,幸賜教政。”一元看了一頭讚歎,一頭便把筆來抄錄,連前日寫在壁上的這首疏籬絕句也都抄了。黃生道:“俚語抄他則什?”一元道:“正要抄去細讀。”見黃生有一本詩稿在案頭,便也取來袖了。黃生道:“這使不得。”一元道;“小弟雖看不出,吾兄幸勿吝教。捧讀過了,即當奉還。”說罷,作別回家,歡喜道:“不但抄了詩詞,連詩稿也被我取來。我今都抄去哄騙陶公,不怕他不信。”遂將兩詞一絕句寫在兩幅花箋上,詩稿也依樣抄謄一本,都寫了自己名姓,打點停當,即日起身,赴江西去了。正是:
一騙再騙,隨機應變。
妙弄虛頭,脫空手段。
卻說夫人麵試二生優劣已定,正要到任所對陶公說知,商量與黃生聯姻,不意身子偶染一病,耽延月餘方才平複,因此還在家中養病,小姐見黃生題詞,十分讚賞。侍兒抬翠道:“前日夫人麵試之時,拾翠曾在簾內偷覷,那黃生果然是個翩翩美少年,正堪與小姐作配。相形之下,愈覺那木生醜陋了。”小姐道:“黃生既有妙才。如何老爺前日說他倒抄了木生的詩?那木生麵試出醜,如何前日又偏做得好詩?”拾翠道:“便是,這等可疑,竟去問那黃生,看他怎麽說?”小姐沉吟道:“去問也使得,隻是勿使人知覺。”拾翠應諾,便私取小姐前日所題詩箋帶在身畔,悄地來到後園,開了籬邊角門,走過東橋。隻見黃生正在橋頭閑看,見了拾翠,認得是前番隔籬所見這個侍兒,連忙向前作揖。拾翠回了一禮,隻說要到亭前采花。黃生隨她到亭子上,拾翠采了些花。黃牛問道:“小娘子是夫人的侍妾,還是小姐的女伴?”拾翠笑道:“相公問他作什?”黃生道:“小生要問夫人見我題詞作何評品?”拾翠道:“尊製絕佳,夫人稱羨之極。隻是木相公亦能詩之人,如何前日不吟一字?”黃生道:“我與木兄同坐了這幾時,並不曾見他有什吟詠。”拾翠道:“他有題雙虹圃的集唐詩二首,送與老爺看,老爺極其稱讚。聞說相公這般人才,也甘拜下風。怎說他沒什吟詠?”黃生驚道:“哪裏說起!”指著壁上道:“這兩首集唐詩是小生所作,如何認做他的?”拾翠道;“他說相公並不曾做,隻抄錄了他的。”黃生跌足道:“畜生這等無恥,怎麽抄我詩去哄你老爺,反說我抄他的?怪道你老爺前日見了我詩,怏怏不道不該抄襲他人的。我隻道他說不要集唐人舊句,原來卻被這畜生脫騙了。他設心不良,欲借此為由,妄議婚姻。若非前日夫人當堂麵試,豈不真偽莫分。”拾翠笑道:“當堂麵試倒是我小姐的見識,若論老爺,竟被他騙信了。”黃生道:“小姐既有美貌,又有美才,真偽自難逃其明鑒。”拾翠道:“我小姐的美貌,相公何由知之?”黃生笑道:“寔不相瞞,前日隔籬遙望,獲睹嬌姿,便是小娘子的芳容,也曾竊窺過來。若不信時,試看我壁上所題絕句。”拾翠抬頭看了壁上詩,笑道:“花色取黃之語,屬望不小,隻是相公會竊窺小姐,難道小姐偏不會竊窺相公?”黃生喜道:“原來小姐已曾窺我來。她見於我,可有什說?”拾翠道:“她也曾吟詩一首。”黃生忙問道:“詩怎麽樣的,小娘子可記得?”拾翠道:“記卻不記得,詩箋倒偶然帶在此。”黃生道:“既帶在此,乞即賜觀。”拾翠道:“小姐的詩,我怎好私付相公?”黃生央懇再三,拾翠方把詩箋遞與。黃生看了大喜道:“詩意清新,班姬、謝蘊不是過也。小生何幸,得邀佳人寵盼。”便又將詩朗吟數過,笑道:“小姐既效東鄰之窺,小生顧與東床之選。”拾翠道:“才子佳人,互相心許,夫人亦深許相公才貌,婚姻自可有成。今歲當大比,相公且須專意功名。”黃生道:“多蒙指教。隻是木家這畜生,前日把我詩詞詩稿都取了去,近聞他已往江西.隻怕又去哄你老爺。況你老爺又是他父親的屬官,萬一先許了他親事,豈不大誤。”拾翠道:“這也慮得是,當為夫人言之。”說罷,起身告辭。黃生還要和她敘話,恐被外人撞見,事涉嫌疑,隻得珍重而別。
拾翠回見小姐,細述前事。小姐道:“原來木生這等可笑。隻是我做的詩,你怎便付與黃生?”拾翠道:“今將有婚姻之約,這詩箋便可為禦溝紅葉了。但木家惡物竊詩而行,倘又為脫騙之計,誠不可不慮。”小姐道:“奸人假冒脫騙,畢竟露些破綻。老爺作事把細,料不為所惑。夫人病體己痊,即日也要到任所去也。”言未已,丫鬟傳說夫人已擇定吉期,隻在數日內要往江西去了。小姐便與拾翠檢點行裝,至期隨著母親一同起行。黃生亦謝別了陶老夫人,往杭州等候鄉試,不在話下。
卻說木一元到江西,見了父親木采,說知陶家議親一事。木采道:“這不難。他是我屬官,不怕不依我。我聞他與本府推官白素僚誼最厚,我就托白推官為媒。”一元大喜。次日袖了抄寫的詩詞詩稿,具了名帖,往拜陶公。
且說陶公到任以來,刑清政簡,隻本地常有山賊竊發,陶公職任軍務,頗費經營,幸得推官白素同心讚助。那白推官號繪庵,江南進士,前任廣東知縣。開來贛州做節推,也到任末幾,為人最有才幹。但中年喪妻,未有子嗣。亦隻生得一女,名喚碧娃,年將及笄,尚未字人,聰明美麗,與陶小姐仿佛。白公因前在廣東,路途遙遠。不曾帶女兒同行。及升任贛州,便從廣東到了江西任所,一麵遣人到家接取小姐,叫她同著保母到贛州來,此時尚未接到,那白公欲為女兒擇婿,未得其人,因與陶公相契,常討陶公悅:“可惜寅翁也隻有今愛,若還有會郎時,我願將小女為配。”
當日陶公正在門公衙中議事而回,門吏稟說兵道木爺的公子來拜。陶公看了帖。請入後堂,相見敘坐寒溫罷,一元把夫人垂簾麵試的事從容說及,隨將詞箋送上。陶公看了,點頭稱賞。因問黃生那日所作如何,一元便道:“黃生這日未曾脫稿,拙詠卻承他謬賞,又抄錄在那裏了。”陶公不樂道:“黃生莢如冠玉,其中無有,單會抄人文字,自己竟做不出。”一元道:“這是他虛心處。他若做出來。自然勝人。都因拙詠太速就了。以致他垂成而輒止。”說罷,又將詩稿一本並絕句一首送上.說道:“這是晚生平日所作,黃兄也曾抄去。今乞老先生教政。”陶公正欲展看,前堂傳鼓有要緊公事,請出堂料理。一元起身告別,陶公道:“尊作尚容細讀。”別了一元,出堂料理公事畢,至晚退歸私署,想道:“人不可貌相,誰知木生倒有此美才,黃生倒這般不濟。既經夫人麵試優劣,東床從此可定矣。”遂於燈下將一元所送詩詞細看,見詞中暗寓婚姻會台之意,欣然首肯。及見疏籬絕句,私忖道:“用淵明東籬故事,果然巧合。但花色取黃之語,倒像替黃生做的,是何緣故?”心中疑惑,乃再展那詩稿來看,內有《寓雙虹圃有懷》一首,中一聯雲:
離家百裏近,作客一身輕。
陶公道:“他是本地人,如何說離家百裏?奇怪了!”再看到後麵,又有《自感》一首,中一聯雲:
蓼莪悲罔極,華黍泣終天。
陶公大笑道:“他尊人現在。何作此語?如此看來,這些詩通是蹈襲的了。”又想道:“黃生便父母雙亡,百裏作客,莫非這詩倒是黃生做的?況花色取黃之句,更像姓黃的聲口。”又想道:“木生若如此蹈襲,連那兩詞及前日這兩首集唐詩也非真筆。隻是他說夫人麵試,難道夫人被他瞞過?且待夫人到來便知端的。”正是:
抄竊太多,其醜便出。
隻因假透,反露本色。
次門,陶公才出堂,隻白推官來拜。作了揖,便拉著陶公進後堂坐定,說道:“小弟奉木道台之命,特來與令嬡作伐。”陶公笑道:“莫非就是木公子麽?”白公道:“正是木公子。道台說寅翁在家時,已有成言。今欲就任所行聘,特令小弟執柯。”陶公道:“此事還要與老荊商議。今老荊尚未來,待其來時商議定了,方好奉覆。”白公應諾,即將此言回複木采。
不一日,陶公家眷已到,迎進私衙,相見畢,說了些家務。陶公詢問麵試二生之事。夫人將黃生即席題詞,木生一字不就,裝醉逃歸的話一一說了。陶公道:“木家小子這等奸險!”便也將一元假冒詩詞先來脫騙,及木采求婚、白公作伐,並自己閱詩生疑、不肯許婚的話說與夫人。小姐在旁聽了,微微含笑,目視拾翠,拾翠也忍笑不住。夫人道:“早是不曾許他,險些被他誤了。”陶公道:“黃生才貌兼優,可稱佳婿。等他鄉試過了,便與議婚。”
隔了一日,白公又傳木采之命,來索回音。陶公道:“木公所命,極當仰從。但一來老荊之意要女婿入贅,木公隻有一子,豈肯贅出?二來同在任所,尊卑統屬,不便結婚;三來小女近有小恙,方事醫藥,未暇謀及婚姻。乞寅翁婉覆之。”白公道:“婚姻事本難相強,小弟便當依言往覆。”至次日,白公以陶公之言回複木采。木采大怒道:“陶同知好沒禮!為何在家時已有相許之意,今反推三阻四,不是明明奚落我?”白公道:“大人勿怒,可再婉商。”木采道:“不必強他了,我自有道理。”
正說間,門役傳進報帖一紙,上寫道:
兵科給事中樂成,欽點浙江主試。因房考乏員,該省監場移文,聘取江西贛州府推官白素分房閱卷,限文到即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