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五色石(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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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當下喚出地方裏長,把婦人屍首交付與看管,一麵扭住來生去縣裏首告。縣官聞是人命重情,隨仰巡捕官出城查驗屍首。次日早堂,帶進一幹人犯聽審。原來那知縣姓胡名渾,本是蔡京的門生,性最奉佛,極喜的是齋僧布施。當日審問這宗公事,先問了仰阿閏並眾鄰裏口詞,便喝罵來生:“你如何幹這歹事?”來生把實情控訴,知縣道:“你既撞見僧人,可曉得他是那寺裏的和尚?”來生道:“他想是遠方行腳的,哪裏認得?”知縣又問眾人道:“你等趕出城時,路上可曾見有兩個行腳僧人?”眾人都說沒有。知縣指著來生罵道:“我曉得你這廝於曠野中過,見婦人起了不良之心,拉到廟裏欲行奸騙,恨其不從,便行謀害。又怕被人撞破,心慌逃避,因此失履墮井。如今怎敢花言巧語,推在出家人身上?”來生大叫冤屈,知縣道:“這賊骨頭,不打如何肯招!”喝教左右動刑。來生受刑不過,隻得依著知縣口語屈招了。知縣立了文案,把來生問成死罪,下在獄中。一麵著該地方殯殮婦人屍首,仰阿閏及眾鄰舍俱發放寧家。
此時哄動了城內城外之人,水員外聞了這個消息,想道:“來先生是個誌誠君子,豈肯作此歹事?其中必有冤枉。”因即親到獄中探望。來生泣訴冤情,水員外再三寬慰。那來生本是一貧如洗,以館為家的,難有幾個親戚,平日也隻淡淡來往,今見他犯了事,都道自作自受,竟沒一個來看顧他。隻有水員外信他是好人,替他叫屈,不時使人送飯,又替他上下使錢,因此來生在獄中不十分吃苦。正是:
仲尼知人,能識公冶。
雖在縲絏,非其罪也。
光陰迅速,來生不覺在獄中坐過三年。那胡知縣已任滿去了,新知縣尚未到任。此時正值江南方臘作亂,朝廷敕命張叔夜為大招討,領著梁山泊新受招安的一班人馬攻破方臘。那方臘棄了江南,領敗殘兵馬望浙江一路而來。路經桐鄉縣,縣中正當缺官,其署印衙官及書吏等都預先走了,節級、禁子亦都不見,獄門大開,獄中罪犯俱乘亂逃出,囹圄一空,隻有來生一個人坐在獄中不去。方臘兵馬恐官軍追襲,不敢停留,連夜往杭州去了。隨後張招討領兵追來,到縣中暫駐,安輯人民,計點倉庫、牢獄,查得獄中眾犯俱已脫逃,隻有一個坐著不去。張招討奇異,喚至軍中問道:“獄囚俱乘亂走脫,你獨不走,卻是何意?”來生道:“本身原係書生,冤陷法網,倘遇廉明上官,自有昭雪之日;今若乘亂而走,即亂民也,與寇無異。故寧死不去耳。”張招討聽罷,點頭歎道:“官吏人等,若能都似你這般奉公守法,臨難不苟,天下安得亂哉。”因詳問來生犯罪緣由,來生將上項事情並被刑屈招的事細細陳訴。張招討遂取縣中原卷仔細從頭看了,便道:“當時問官好沒分曉,若果係他謀死婦人,何故反留紅履自作證據?若沒人趕他,何不拾履而去?若非被逐心慌,何故自落井中?且婦人既係刀傷,為何沒有行凶器械?此事明有冤枉,但隻恨沒拿那兩個和尚處。然以今日事情論之,這等臨難不苟的人,前日決不做這歹事的。”便提起筆來,把原招盡行抹倒,替來生開釋了前罪。來生再拜道:“我來法如今方敢去矣。”張招討道:“你且慢去。我想你是個不背朝廷的忠臣義士,況原係讀書人,必然有些見識,我還要細細問你。”於是把些軍機戰略訪問來生,那來生問一答十,應對如流。張招討大喜,便道:“我軍中正少個參謀,你可就在我軍前效用。”當下即命來生脫去囚服,換了冠帶,與之揖讓而坐,細談軍事。
正議論間,軍校稟稱拿得賊軍遺下的婦女幾百口,聽候發落。來生便稟張招討道:“此皆民間婦女,為賊所擄。今宜撥給空房安頓,候其家屬領去。”張招討依言,就令來生去將眾婦女點名造冊,安置候領。來生奉令,於公所喚集這班婦女逐一報名查點。點過了一半,點到一個女子,隻見那女子立住了,看著來生叫道:“這不是來先生麽?”來生驚問:“你是誰家女子,緣何認得我?”那女子道:“我就是水員外之妾封氏月姨。”來生便問:“員外與家眷們如今都在哪裏?你緣何失陷在此?”月姨道:“員外聞賊兵將近,與妾領著子女要到落鄉一個尼姑庵裏去避難,不想半路裏彼此相失,妾身不幸為賊所擄。今不知我員外與子女們俱無恙否?聞來先生一向為事在獄,卻又幾時做了官了?”來生將招討釋放,命作參謀之事說與知道。因問水員外所往尼庵在何處,叫什庵名,月姨道:“叫做水月庵,離本家有五十裏遠近。”來生聽了,隨差手下軍校把自己名帖去水月庵中請水員外來相會,並報與月姨消息。一麵另撥房屋請月姨居住,候員外來領回。其餘眾婦女俱安置停妥,待其家屬自來認領,不在話下。
且說水員外因不見了月姨,正在庵中煩惱,忽見來生遣人來請,又知月姨無恙,十分歡喜,隨即到參謀營中來拜見。來生先謝了他一向看顧之德,並將自己遭際張招討,開豁罪名,署為參謀,及查點婦女,得遇月姨的事細訴一遍,水員外再三稱謝。敘話中間,又提起女兒姻事,來生道:“感荷深恩,無以為報。今既蒙不棄,願為半子。但目今兵事倥傯,恐未暇及此。我稟過主帥,然後奉複。”當下水員外先領了月姨回去。次日,來生入見張招討,把水員外向來情誼,並目下議婚之事從容稟告。張招討道:“此美事也,我當玉成。”便擇吉日,將禮金二百兩、彩幣二十端與來生下聘,約於隨征凱旋之日然後成親,水員外大喜。正是:
此日爭誇快婿,前日居然罪囚。
若非結交未遇,安能獲配鸞儔。
且不說水員外聯了這頭姻事,十分欣悅。且說來生納聘之後,即隨張招討領兵征進,勸張招討申明禁約,不許兵丁騷擾民間。自此大兵所過,秋毫無犯,百姓歡聲載道。連梁山泊投降這班好漢見他紀律嚴明,亦皆畏服。來生又密獻奇計,教張招討分兵設伏,活捉了賊首方臘,賊兵不日蕩平,奏凱還朝。張招討備奏參謀來法功績,朝廷命下,升張招討為樞密院正使,參謀來法賜進士第,擢為廣東監察禦史。當下來禦史上表謝恩,即告假歸娶,聖旨準了。來禦史拜辭了張樞密,馳驛還鄉,與水員外女兒觀姑成婚。此時來禦史已二十四歲,觀姑已十七歲了。正是:
昔為西席,今作東床。三載囹圄,誤陷鼠牙雀角;一年鋒鏑,爭看虎步龍驤。重耳配霸姬,本是蒲城一罪犯;文王逑淑女,曾從羑裏作囚夫。眼前榮辱信無常,久後升沉自有定。
來禦史成親滿月之後,即起馬往廣東赴任。那時廣東龍門縣有一樁極大冤枉的事情,虧得來禦史赴任替他申冤理枉,因而又弄出一段奇聞快事,連來禦史自己向日的冤枉也一齊都申理了。看官慢著,待我細細說來。
卻說龍門縣有個分守地方的參將,叫做高勳,與朝中太尉高俅通譜,認了族侄,因恃著高太尉的勢,令兵丁於民間廣放私債,本輕利重,百姓若一時錯見,借了他的,往往弄得家破人亡。本縣有個開點心店的曾小三,為因母親急病死了,無錢殯葬,沒奈何,隻得去高參將處借銀十兩應用。過了一年,被他利上起利,總算起來,連本利該三十兩。那高參將官任已滿,行將起身,一應債銀刻期清理,曾小三被高家兵丁催逼慌了,無計可施,想道:“我為了母親借的債,如今便賣男賣女去還他也是該的,隻可惜我沒有男女。”左思右想,想出一條萬不得已之策,含著眼淚扯那兵丁到門首私語道:“我本窮人,債銀一時不能清還,家中又別無東西可以抵償,隻有一個妻子商氏,與你們領了去罷。”兵丁道:“我們隻要銀子不要人,況一個婦人哪裏便值三十兩銀子?我今寬你兩日,你快自己去賣了妻子將銀子來還我們。”說畢去了。曾小三尋思道,“我妻子容貌也隻平常,怕賣不出三十兩銀子。除非賣到水販去,可多得些價錢,卻又心中不忍。”隻得把衷情哭告妻子。那商氏聽罷呆了半晌,放聲大慟;曾小三寸心如割,也號啕大哭起來。
隻這一哭,感動了隔壁一個菩薩心腸的人。那人姓施號惠卿,是做皮匠生理的。獨自居住,不娶妻室。性最好善,平日積趲得二三十兩銀子,時值城外寶應寺募修大殿,有個募緣和尚結了草棚住在那條巷口募緣,施惠卿發心要把所積銀兩舍與本寺助修殿工。那日正請那化緣和尚在家吃齋,忽聞隔壁曾小三夫妻哭得淒慘,便走將過來問其緣故,曉得是如此這般,不覺惻然動念。回到家中,打發和尚吃齋去了,閉門自想道:“比如我把銀子去布施,何不把來替曾小三償了債,保全了他夫妻兩口,卻不強似助修佛殿?”思忖已定,便來對曾小三道:“你們且莫哭,我倒積得三十多兩銀子在那裏,今不忍見你夫妻離散,把來替你完了債罷。”曾小三聞言,拭淚謝道:“多承美意,但你又不是財主,也是手藝上積來的,如何為了我一旦費去?”施惠卿道:“側隱之心,人皆有之。我和你既做鄉鄰,目睹這樣慘事,怎不動心?我今發心要如此,你休推卻了。”曾小三還在躊躇,隻見討債的兵丁又嚷上門來,說道:“我們老爺不肯寬限,立要今日清還。若不然,拿去衙中吊打。”施惠卿便出來挽手道:“長官不須羅唕,銀子我已替他借下,交還你去便了。”說罷,隨即回家,取出銀子,拿過來付與兵丁,兌明足紋三十兩。兵丁見有了銀子,也不管他是哪裏來的,收著去了。曾小三十分感激,望著施惠卿倒身下拜,施惠卿連忙扶起,曾小三稱謝不盡。當晚無話。
過了一日,曾小三與妻子商議定了,治下一杯酒,約施惠卿敘飲。施惠卿如約而來,見他桌上擺著三副盅箸,施惠卿隻道他還請什客。少頃,隻見曾小三領著妻子商氏出來見了施惠卿,一同坐著陪飲。施惠卿心上不安,吃了兩三杯,就要起身。曾小三留住了,自己起身入內,再不出來,隻有商氏呆瞪瞪地陪著施惠卿坐地。施惠卿一發不安,連問:“你丈夫如何不出來吃酒?”商氏隻顧低著頭不做聲。施惠卿高聲向內叫道:“小三官快出來,我要去也。”隻見商氏噙著兩眼淚對施惠卿道:“我丈夫已從後門出去,不回家了。”施惠卿失驚道;“卻是為何?”商氏道:“他說你是小經紀人,如何肯白白裏費這些銀兩。我這身子左右虧你保全的,你現今未有妻室,合當把我送你為妻,他已寫下親筆執照在此。今日請你過來吃酒,便把我送與你,自削發披緇,往五台山出家去了。”說罷,兩淚交流。施惠卿聽了,勃然變色道:“我本好意,如何倒這等猜我?難道我要謀他妻子不成!”說畢,推桌而起,往外就走。回到家中,想道:“這曾小三好沒來由,如何恁般舉動?”又想道:“他若果然出去了,不即回家,我住在隔壁也不穩便,不如搬了別處去罷。”算計已定,次日便出去看屋尋房,打點移居。這些眾鄰舍都道施惠卿一時假撇清,待移居之後少不得來娶這商氏去的。
過了兩日,施惠卿已另租了房屋。一個早晨,搬了家夥,遷移去了。那一日,卻再不見商氏開門出來。眾鄰舍疑忌,在門外叫喚,又不見答應,把門推時,卻是虛掩上的,門轉軸已掘壞在那裏了。眾人入內看時,隻見商氏歪著身子死在床邊,頭頸傷痕是被人用手掐喉死的,一時哄動了地方,都猜道:“施皮匠是那一日移居,這婦人恰好在隔夜身死,一定是皮匠謀殺無疑。”當下即具呈報縣。那縣官叫做沈伯明,正坐堂放告,聞說有殺人公事,便取呈詞看了,又問了眾人備細,隨即出簽提拿施惠卿。不一時施惠卿拿到,知縣喝問情由,施惠卿道:“小的替曾小三還了債,曾小三要把妻子商氏與小的,是小的不願,故此遷居別處,以避嫌疑,卻不知商氏如何身死?”知縣喝罵道:“你這廝既不要他妻子,怎肯替他還債?明明是假意推辭,暗行奸騙,奸騙不就,便行謀害。”施惠卿大喊冤屈,知縣哪裏肯信,拷打一番,把他逼勒成招,下在牢裏,正是:
為好反成仇,行仁反受屈。
天乎本無辜,冤哉不可說。
且說曾小三自那日別過妻子,出了後門,一徑奔出城外,要取路到五台山去。是日行了二十多裏路,天色已晚,且就一個村店中安歇。不想睡到半夜,忽然發起寒熱來,到明日卻起身不得,隻得在店中臥病。這一病直病了半月有餘,方才平愈。那一日正待起身,隻見城裏出來的人都紛紛地把施惠卿這樁事當做新聞傳說。曾小三聽了,暗吃一驚,想道:“施惠卿不是殺人的人。況我要把妻子送他,已先對妻子再三說過,妻子已是肯從的了。如何今又被殺?此事必然冤枉。我須回去看他一看,不要屈壞了好人。”於是離了村店,依舊入城,不到家中,竟到獄門首,央求禁子把施惠卿帶將出來。曾小三見他囚首囚服,遍身刑具,先自滿眼流淚。施惠卿歎道:“我的冤罪想是命該如此,不必說了。隻是你何苦多此一番舉動,致使令正無端被害。”曾小三道:“這事倒是我累你的,我今來此,正要縣裏去與你辨冤。”施惠卿道:“斷案已定,知縣相公怎肯認錯?不如不要去辨罷。”曾小三道:“既是縣裏不肯申理,現今新察院來老爺按臨到此,我就到他台下去告,務要明白這場冤事。”說罷,別了施惠卿,便央人寫了狀詞,奔到馬頭上,等候來禦史下馬,攔街叫喊。
當下來禦史收了狀詞,叫巡捕官把曾小三押著到了衙門。發放公事畢,帶過曾小三,細問了始末根由。便差官到縣,提施惠卿一宗卷案,並原呈眾鄰裏赴院聽審。次日,人犯提到,來禦史當堂親鞫,仔細推究了一回,忽然問道:“那商氏丈夫去後可別有人到他家來麽?”眾鄰裏道:“並沒別人來。”來禦史又道:“他家平日可有什麽親友來往慣的麽?”曾小三道:“小的是窮人,雖有幾個親友,都疏遠不來的。”來禦史又叫施惠卿問道:“你平日可與什麽人來往麽?”施惠卿道:“小的單身獨居,並沒有什人來往。”來禦吏道:“你隻就還債吃酒遷居這幾日,可曾與什人來往?”施惠卿想了一想道:“隻還債這日,曾請一個化緣和尚到家吃過一頓齋。”來禦史便問道:“這是哪寺裏的和尚?”施惠卿道:“他是城外寶應寺裏出來募緣修殿的,就在小人住的那條巷口搭個草廠坐著募化。小的初意原要把這三十兩銀子舍與他去,所以請他吃齋。後因代曾小三還了債,便不曾舍。”來禦史道:“這和尚如今還在那裏麽?”眾鄰裏道:“他已去了。”來禦史道:“幾時去的?”眾鄰裏道:“也就是施惠卿遷居這早去的。”來禦史聽了,沉吟半晌,乃對眾人道:“這宗案也急切難問,且待另日再審。”說罷,便令眾人且退,施惠卿仍舊收監,曾小三隨衙聽候。自此來禦史竟不提起這件事,冷擱了兩個月。
忽一日,發銀一百兩,給與寶應寺飯僧。次日,便親詣本寺行香。寺裏住持聞禦史親臨,聚集眾僧出寺迎接。來禦史下了轎,入寺拜了佛,在殿宇下看了一回,問道:“這殿宇要修造成功,須得多少銀子?”住持道:“須得二三千金方可完工。”來禦史道:“若要工成,全賴募緣之力。”因問本寺出去募緣的和尚共有幾個,住持道:“共有十個分頭在外募化。”來禦史道:“這十個和尚今日都在寺裏麽?”住持道:“今日蒙老爺駕臨設齋,都在寺裏伺候。”來禦史便吩咐左右,於齋僧常膳之外,另設十桌素筵,款待那十個募緣和尚。一麵教住持逐名的喚過來,把緣簿呈看,以便本院捐俸施舍。住持領了鈞旨,登時喚集那十個僧人,卻喚來喚去,隻有九個,中間不見了一個。來禦史變色道:“我好意請他吃齋,如何藏匿過了不肯相見?”喝教聽差的員役同著住持去尋,“務要尋來見我!”住持心慌,同了公差各房尋覓,哪裏尋得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