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八洞天(22)
字數:4555 加入書籤
,最快更新中國十大禁毀小說文庫 !
卻又動了紀望洪覬覦之心,走到陳仁甫家來說道:“我叔父一向所認的還郎,已不見了,合當立我為嗣。如何又到外邊去尋個來曆不明之子為子,嶽父又替他做媒定親?”仁甫素怪女婿無賴,由他自說,便不理他。望洪懷憤,又要到官司告理。原來僉判卞芳胤,向已去任,今又恰好升了本府太守。望洪又到他台下告狀。卞公道:“此事我前已斷過,如何又告?”望洪訴出上項情由,卞公即拘衍祚來審。衍祚備言還郎三歲失去,八歲複遇的緣故。卞公道:“有何恁據?”衍祚道:“有腳上駢指可證。”望洪便道:“天下有駢指的人也多,那見得畢刑部的假子就是叔父的親兒?”卞公對衍祚道:“你前番以滴血辨出父子,如今可再與他滴血便了。”當下衍祚與還郎又複當堂滴起血來,卻與第一次滴血一般無二。卞公道:“你二人是父子無疑了。但不知你的兒子,怎生到了畢刑部家裏去。這個緣故,也須根究明白。畢刑部是我同年,待我請他的公子來問,即知端的。”便吩咐衛祚等一幹人且暫退門外,待請畢公子來問了再審。卞公退堂,隨即差人持名帖到畢鄉宦家,請他公子畢獻夫來會話。此時畢公子才扶柩歸來,在家守製,忽聞卞公相請,不敢遲延,即刻來到府中。卞公邀入後堂,相見敘坐,寒溫已畢,問起他所棄的幼弟,何由知是假的,有什恁據。畢公子遂將鸞姨以男易女的事,細述一遍,說道:“此皆家奴喜祥經手做的事,後來原是此奴說出,所以治年侄知其備細。隻不知此兒是哪家的。”卞公道:“如今喜祥何在?待我喚他來問。”畢公子道:“此奴近日因盜了先君遺下的一尊佛像,被治年侄追究了出來,現今送在捕衙羈候著。公祖年伯要他時,去提來就是。”卞公便問是何佛像,畢公子說出這尊佛像的來曆。真個事有湊巧,原來他家的佛像,就是紀衍祚家那尊滲金的銅佛。當初吉福與容三當在呼延府中,卻是倪氏鸞姨把來供在內室。後來嫁到畢東厘家,遂帶了這尊佛去。鸞姨死後,這尊佛在畢公子處。喜祥又要偷他到別處去利市,不想才偷到手,卻被同輩的家人知覺了,報知家主。畢公子大怒,即時追出佛像,把他送官究治,羈候發落。當下畢公子說出緣故,卞公笑道:“原來這尊佛卻在足下處。”便也把前年審問銅佛的事說了。畢公子道:“治年侄正待把這佛來納官助鑄。今承公祖年伯見諭,即當送來。”言罷,起身告辭而去。卞公即差人到捕衙,立提喜祥到來,與衍祚、望洪等一幹人同審。望洪一見了喜祥,驚得呆了。卞公喚過喜祥來問道:“你舊主人之子,何由假充了新主人之兒?”喜祥初時不肯說出,後來動起刑法,隻得招出紀望洪偷來同賣的緣由。卞公喝問望洪:“此事有的麽?”望洪料賴不過,隻得招承。卞公大怒道:“你兩人一個以兄賣弟,一個以奴賣主,滅叔之侄,背主之奴,情理難容!”便將望洪重責三十,喜祥重責五十。責畢,又問喜祥道:“你既受小主母之托,暗地以男易女,後來為何又對公子說知?”喜祥道:“當初小主母原許小人重賞的,後來竟沒有賞。小主母與先老爺又都死了,因便將此事說出,指望公子賞賜。”卞公笑道:“你這奴才,總是貪心無厭。”因又問道:“你小主母把女兒寄在外邊,那女兒卻是畢老爺親生的小姐,可曾教公子取回麽?”喜祥道:“小主母所生小姐,寄養在腐店王小四家。公子曾差小人去取,那王小四已遷往寧陵縣去了。及自小人到寧陵縣尋著了他問時,不想那小姐已於一年前患病死了。”卞公道:“你這話還恐是假的。你舊主人的兒子可以盜賣得,隻怕新主母的女兒也被你盜賣了。你可從實說來,真個死也未死?”喜祥道:“其實死了,並非說謊。”卞公搖頭道:“難以準信,待我明日拘喚王小四來麵問。”說罷,命將喜祥與紀望洪俱收監,聽候複審定罪。衍祚叩謝出衙,隻見畢思恒同陳仁甫都在府前探望。衍祚對他述卞公審問的言語,說到王小四家寄女一事,隻見畢思恒跌足失驚道:“這等說起來,我的女兒就是畢鄉宦的小姐了!”衍祚聞言,驚問其故。思恒道:“實不相瞞,我這小女乃是螟蛉之女。我因往寧陵縣收買藥材,有個開腐店的王小四,同著個人,也說姓畢,領著個女兒,說是那姓畢的所生,一向過繼在王小四處。今因她母親死了,她父親要賣她到別處去。我見此女眉清目秀,故把十二兩銀子買回來的。”衍祚聽說,便道:“既如此,不消等王小四來問,隻須親翁進去一對便明。”此時卞公尚未退堂,衍祚同著思恒,上堂稟知此事。卞公隨即喚轉喜祥來質對。思恒一見喜祥,說道:“當初賣女的正是此人。據他說姓畢,又說這女兒是他所生的。哪知他卻是畢家的奴子,盜賣主人的女兒!”喜祥那時抵賴不過,卞公轉怒道:“惡奴兩番賣主,罪容死了!”喝令將喜祥再重打一百棍,立時斃之杖下。紀望洪問邊遠充軍。發落已畢,至次日,畢公子拿著那尊銅佛,又來候見。卞公收了銅佛,請他入後堂來,對他說道:“令弟雖是假的,既為令先尊所鍾愛,還該看尊人麵上,善處才是。如何輒便拋棄,太已甚了。令妹未死,卻輕信逆奴之言,任其私自盜賣,更不留心詳察,恐於孝道有虧。今畢思恒收養令妹為女,恰好又與足下的假弟作配。弟雖是假,妹夫卻是真。可將銀三百兩送與令妹作妝奩,以贖前過。”畢公子聽罷,逡巡慚謝,連聲應諾。辭了卞公,便具名帖到紀衍祚與畢思恒兩家去拜候,真個將銀三百兩送作妝奩。人皆服卞公的明斷。正是:
有兒既已明真偽,失女還能辨死生。
卞公既審了兩家兒女之事,卻將那尊滲金銅佛,喚銅匠容三來認,問他可是原佛。容三道:“正是原鑄的佛一尊。”卞公道:“你前日說這尊佛熔化不得,今可當堂熔與我看。”容三依命,就堂安爐舉火,熔將起來。真個奇怪,恁你怎樣燒他,隻是分毫不動。卞公見了,咄咄稱奇,吩咐不消熔化了,且放過一邊。因對容三道:“佛便在此了,隻是吉福尚未拿獲。據你招稱是吉福指使,又被他分了一半銀子去,如今沒有對證,難以定案。”容三未及回言,隻聽得府門外高聲叫屈,卞公喝問是誰?快拿進來。一霎時,公差押著兩個人來跪於堂下,二人未及稟事,隻見容三指著內中人連聲喊道:“這個就是吉福。”原來吉福一向逃往虞城縣,與陶良夫婦同住,改了姓名,投充了本縣差役。後竟自恃衙門情熟,白占了陶良的妻子,趕逐陶良出去。陶良懷恨,料道在本縣告他不過,等他奉差出外,在府城外伺候著了他,結扭到府前來叫喊。當下卞公先推問偷佛一事,吉福一口招承。陶良又首他目下強占妻子,前日放他逃走,指引他妻子將假人命詐害主人,又拐去租米若幹,種種罪狀。卞公把吉福打了五十,也問邊遠充軍。陶良昔日同謀,今方出首,也打二十,問了徒罪。其妻官賣。容三罰役已久,隻杖二十,免罪釋放。吉福去充軍,未到半路,棒瘡發作,嗚呼死了。此亦是欺主之報。有一篇勸誡家奴的歌兒說得好:
靠人家的,心腸休變。試問你頭頂誰的屋?口吃誰的飯?主人自去納房稅,完田糧,你隻白白地住,白白地啖,還要時常嗟怨。怨道沒什麽摸,沒什麽賺,獨不思“消災經”也須念一念。怎的為公便懶,為私便健。有等沒良心的,貪求無厭。投了興頭的鄉宦,便私紮囤,私詐人,十分大膽。假告示兒僉慣,假圖書兒用慣,到得事發難瞞,拚著一頓板,再去過別船。若還靠了膏粱子弟,市井富翁,又看他不上眼,公然背叛。管店的將貨物偷,管當的把金珠換,管田的落租米,管屋的漏房錢,買辦的無實價,收債的開虛欠。成交易,後手多,送人情,抽一半。及至主人有難,並不肯效些肝膽,反去做國賊,替別人通線,趁匆忙把資財誆騙。直待骨髓吸幹,方才樹倒猢猻散。不知主人與你有什冤仇,這般樣將他謀算?如此傷天理,總為著貪,豈知頭上那亮亮的難遮掩。幾曾見會競錢的大叔發跡了多年?幾曾見花手心的管家得免了災患?倒不如守著老實,學司馬的家奴,萬古流傳;行著好心,似阿季般義氣,千秋稱歎。
閑話休提。且說卞公既發落了吉福等一起人犯,即令人請了這尊滲金銅佛,親自打轎,送到隆興寺裏來供養。此時隆興寺裏,隻有靜修和尚做住持,那講經的惠普和尚已不在寺中了。因有人說他與尼姑五空有染,五空產病而死,惠普懼罪,不知逃往哪裏去了。正是:
本謂五空空五蘊,誰知一孕竟難空。
隻因惠普慈悲普,卻令尼姑沐惠風。
當下卞公到了寺中,靜修出來接見了。卞公指著那尊銅佛,對靜修道:“這尊佛熔化不得,想佛家有靈,要借此感化朝廷。今可權供在此,待我具疏奏聞,候旨定奪。”靜修合掌稟道:“相公不消題疏。既有聖旨毀佛鑄錢,那佛像本是幻形,豈有銷熔不得之理,待貧僧熔與相公看。”卞公聽說,將信將疑,即命左右安置爐火,看靜修熔佛。靜修令侍者將這尊佛放入爐內,一麵舉火,一麵合掌宣偈道:
佛本虛無,何有色相?假金固是假形,真金豈是真像?咄!真真假假累翻多,從此捐除空礙障。
靜修宣偈方畢,隻見那銅佛登時熔化已盡。卞公十分歎詫,因問道:“請問吾師,如何此像一向熔化不得,今日便熔了?”靜修道:“向因真假未明,故留以為質。今日真假既明,不必更留形跡矣。”卞公點頭稱善。便教將熔下來的銅付錢局應用,內中金子給還原主紀衍祚。吩咐畢,即打轎回衙。衍祚要將這金子舍與靜修,靜修辭謝道:“我出家人要金子何用?你隻把這金去做些好事,便勝如舍與老僧了。大凡佛心不可無,佛相不可著。隻因你將金鑄佛,生出無數葛藤。自今以後,須知佛在心頭,不必著相。”衍祚再拜領教。回到家中,果然把這金子去做了許多好事。後來紀望洪遇赦而歸,抱病身故,衍祚收埋了他的骸骨。又養老了侄婦陳氏。還郎姻之後,連生二子,衍祚將一子承繼在望洪名下,使哥哥紀衍祀的宗祧不至斷絕。畢思恒亦將自己一子承繼與嫂嫂單氏,報她不從亂命,一片貞心。又教單氏迎養陳仁甫於家中,終其天年。自此紀衍祚、畢思恒兩家,俱各子孫繁盛,亦有貴顯者,此是後話。當時好事的,單把辨人辨佛之事,編成幾句道:
於水驗人,於火驗佛。驗佛驗金,驗人驗血。驗血不分,驗金不滅。佛有三尊,子唯一孽。究竟幻形,化在轉睫。存不終存,合豈終合。人相我相,總為虛設。眾生壽者,鏡花水月。奈何世人,迷而不達。
看官聽說:人有定形,佛無定相。形是無形,無相是相。認起真來,假難混真;看得假時,真亦是假。試看訟假兒,盜假兒,賣假兒,買假兒,棄假兒,與夫鑄金佛,怨金佛,偷金佛,換金佛,首金佛,如是種種,總為貪心所使。究竟妒妾之妻,欺夫之妾,滅叔之侄,棄弟之兄,背主之奴,以至忽是忽非之幹爺,忽親忽疏之遠族,倚勢取財之貴客,趨炎行詐之富翁,不守清規之僧尼,同謀分賄之佃戶工匠,枉使貪心,有何用處?不若不貪的倒得便宜。詩雲:“大風有遂,貪人敗類。”故這段話文,名之曰《醒敗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