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錦香亭(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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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俺若隔兩個月不殺虎,身子就疲倦了。不要講閑話,快隨我下山去。”說罷,將死虎提起來,背在身上,手掛鋼叉,叫聲:“隨我來!”大踏步向前竟走。景期與馮元拽著手,隨後而行。心裏又怕有虎跳出來,回頭看看後邊。三人走了裏許,山路愈加險峻,那漢子便如踏平地一般。景期與馮元瞪著眼,彎著腰,扯樹牽藤,一步一跌,好生難捱。那漢子回頭看了這光景,歎道:“你們不理會走山路,須是大著膽,挺著腰,硬著腿,腳步兒實實地踏去才好。若是心裏害怕,輕輕踏去,就難於走了。”景期、馮元聽了,依著言語,果然好走了。又行了二三裏,早見山下林子裏透出燈光。那漢子在林子外站著不走。景期想道:“已到他家門首,一定是讓我先走,所以立定。”便竟向林子中走去。漢子忙橫著鋼叉攔住道:“你休走,俺這裏周圍通埋著窩弓暗弩,倘誤踏上了,就要害了性命。你二人可扯著我衣袂,慢慢而走。”景期、馮元心裏暗暗感激,扯了他衣袂走了進去。走到黃砂牆下,一扇毛竹小門兒閉著。漢子將鋼叉柄向門上一築,叫道:“開門。”裏麵應了一聲,那門兒呀地開了,見一個濃眉大眼的長大丫鬟,手持燈,讓他三人進去。那漢子將虎放在地下,向丫鬟道:“這是遠方逃難的官人,我留他在此歇宿。你去向大姐說,快收拾酒飯。”丫鬟應了,拖著死虎進去了。漢子將鋼叉倚在壁上,請景期到草堂上施禮坐定。景期道:“蒙壯士高誼,感謝不盡。敢問壯士高姓大名?”漢子道:“俺姓雷名萬春,本貫涿州人氏。先父補授劍門關團練,挈家來此。不想父母俱亡,路遠回去不得,就在此劍峰山裏住下。俺也沒有妻室,專一在山打獵度日。且有一個親兄,名喚雷海清,因少年觸了瘴氣,雙目俱瞽,沒什好做,在家學得一手好琵琶羯鼓。因往成都賽會,名兒就傳入京師。大寶二年,被當今皇帝選去。充做梨園典樂郎官,他也並無子嗣,隻生一女兒。先嫂已亡,自己又是瞽目之人,不便帶女兒進京。所以留在家中,托俺照管。隻有適才出來那個粗蠢丫鬟在家,服侍答應不周,郎君休嫌怠慢。”景期道:“在此攪擾不當,雷兄說哪裏話。”外麵說話,裏麵早已安排了夜飯。那個丫鬟捧將出來,擺在桌上。是一盤鹿肉,一盤野雞,一盤薰免,一盤醃虎肉,一大壺燒酒。雷萬春請景期對麵坐下,又叫馮元在側首草屋裏麵坐了,也拿一壺酒,一盤獐肉與他去吃。萬春與景期對酌談心,吃了一回,萬春道:“近日長安光景如何?”景期道:“因今李林甫掌握朝綱,安祿山陰蓄異誌,出入宮闈,肆無忌憚,隻怕銅駝遍生荊棘,石馬埋沒蒿萊,此景就在目前矣。”萬春道:“郎君青年高拔,就肯奮不顧身,盡忠指佞,實是難得,隻是你竄貶遐方,教令尊堂與尊夫人如何放心得下?”景期道:“卑人父母俱亡,尚未娶妻。”萬春聽了,沉吟了一會道:“原來郎君尚未有室,俺有句話兒要說,若是郎君肯依,俺便講,若是不依,俺便不講了。”景期道:“兄是我救命恩人,有何見諭,敢不領教。”萬春道:“家兄所生一女,名喚天然,年已及笄,尚未許人,俺想當今天下將亂,為大丈夫在世,也要與朝廷幹幾樁事業。隻因舍侄女在家,這窮鄉僻壤,尋不出個佳婿。俺故此經年雌伏,不能一旦雄飛。今見郎君翰苑名流,忠肝義膽,況且青年未娶,不揣葑菲,俺要將侄女奉操箕帚,郎君休得推卻。”景期道:“萍水相逢,盛蒙雅愛,隻是卑人雖未娶妻,卻曾定聘。若遵台命,恐負前盟,如何是好?”萬春道:“郎君所聘是誰家女子?”景期道:“是禦史葛天民的小姐,名喚明霞,還是卑人未僥幸之前相訂的。”萬春道:“後來為何不娶?”景期道:“葛公也為忤了安祿山,降調範陽去了。”萬春道:“好翁婿,盡是忠臣,難得難得,也罷,既如此說,俺一言既出,駟馬難追,願將舍侄女贈予郎君,備位小星,虛位以待葛小姐便了。”景期道:“雖然如此說,隻是令侄女怎好屈她,還須斟酌,不可造次。”萬春道:“郎君放心,舍侄女雖是生長山家,頗知閨訓。後日妻妾夫婦之間,定不誤你。況你此去石泉堡,也是虎狼出沒所在。俺侄女亦諳窩弓藏箭之法。隨你到任,不惟暫主頻煩,還好權充護衛,不須疑惑,和你就此堂前一拜為定罷。”景期立起身來道:“台意既決,敢不順從,請上受我一拜。”萬春也跪下去,對拜了四拜。複身坐了,那長丫鬟又拿出飯來。萬春看了,笑一笑道:“還有一樁事,一發做了。這丫鬟年已二十,氣力雄壯,賽過男子。俺叫她是勇兒,想盛價畢竟也未有對頭。俺欲將她二人一發配成夫婦,好同心協力地服侍你們,意下如何?”景期還未回答,那馮元在側首草房裏聽見,慌忙奔到草堂上就叩頭道:“多謝雷老爺,小人馮元拜領了。”景期、萬春二人好笑。吃完了飯,各立起來,萬春就取一本曆書在手內道:“待我擇一個吉日,就好成親。”馮元道:“夜裏看了曆頭,要犯墓庫運的,雷老爺不要看。”萬春笑道:“這廝好婆子話,聽了倒要好笑。”揭開曆本一看道:“恰好明日就是黃道吉日,就安排成親便了。”景期道:“隻是我的衣服都同著行李丟在永定寺裏,明日成親穿戴什麽好?”萬春道:“不妨,你開個單來,俺明早與你去討來還你。他若不還,砍了他的光頭來獻利市。”景期道:“不須開單,我身邊有工碼帳在此。”便在腰間取出帳來。萬春接來一看,上邊一件件寫得明白:
    大鋪蓋一副:內綢夾被一條,布單被一條,紵係褥一條,絨單一條。小鋪蓋一副:內布夾被一條,布單被一條,布褥一條,青布直身一件。捎馬兩個:內皂鞋一雙,油靴一雙,朔子兩枝,茄瓢一隻,拜匣一個:內書三部,等子一把,銀鋸一個,並筆硯紙墨圖書等物。皮箱一隻:內紅圓領一件,青圓領一件,直身三件,夾襖三件,單衫三件,褲二條,裙一條,銀帶一圍。紗帽盒一個:內紗帽一頂。外劍一把,琴一張,便壺一個。
    萬春看完道:“還有什麽物?”景期道:“還有巾一頂,葛布直身一件,倉悴間忘在他房裏。還有馬匹鞍轡並馱行李的驢子,通不在賬上。”萬春道:“曉得了,管教一件不遺失。”說罷,進去提了兩張皮出來,說道:“山家沒有空閑床褥,總是天氣熱,不必用被,有虎皮在此,郎君墊著,權睡一宵。那張鹿皮馮元拿去墊了睡。”說罷,放下皮兒進去了,景期與馮元各自睡了。
    明早起身,見勇兒捧一盆水出來說道:“鍾老爺洗臉,二爺吩咐叫鍾老爺寬坐,不要在外麵去闖。”景期道:“你二爺呢?”勇兒道:“二爺清早出去了。”景期在草堂中呆呆坐了半日,到辰牌時分,隻見雷萬春騎著景期的馬,牽著驢子,那些行李通馱在驢背上,手裏又提著一個大筐子,有果品香燭之類在筐子內,到草堂前下了馬。那馮元看見,曉得討了行李來了,連忙來搬取。
    萬春道:“俺絕早到那禿驢寺中,一個和尚也不見,隻有八十餘歲的老僧在那裏。俺問他時,他說昨晚走了什麽鍾狀元,誠恐他報官捉捕,連夜逃走了。那住持人鑒放心不下,半夜裏還在山上尋覓,卻被虎咬去吃了。有道人看見逃回說的。”景期道:“天道昭昭,何報之速也。”萬春道:“你的行李馬匹通在此了。
    俺又到那禿驢房內搜看,見有果品香燭等物,俺想今日做親通用得著的,被俺連筐子拿了來,省得再去買,又要走三四十裏路。”景期道:“親翁甚費心了。”兩人吃了飯。萬春叫馮元跟出去,去了一會回來。馮元挑著許多野雞野鴨鹿腿豬蹄,又牽著一隻羯羊。萬春叫勇兒接進去了。少頃,一個掌禮、兩個吹手進來。那掌禮人原來兼管做廚子的。這還不奇,那吹手更加古怪,手裏正拿著一個喇叭,一麵鼓兒,並沒別件樂器。一進來,就脫下外麵長衣,便去掃地打水,揩台抹凳。原來這所在的吹手兼管這些雜事的。景期看了隻管笑。見他們忙了一日,看看到夜,草堂中點起一對紅燭,上麵供著一尊紙馬,看時卻是一位頂盔貫甲的黑臉將軍。景期不認得這紙馬,問道:“這是什麽神?”雷萬春道:“這是後漢張翼德老爺,俺們這一方通奉為香火的。”景期聽了,作了一揖。
    掌禮人出來高聲道:“吉時已屆,打點結親。”景期就叫馮元拿出冠帶來換了。馮元也穿起一件青布直身。那吹手就將喇叭來吹了幾聲,把鼓兒咚咚地隻管亂敲。掌禮人請景期立了,又去請新人出來。那新人打扮倒也不俗,穿一件淡紅衫子,頭上蓋著絳紗方巾。就是勇兒做伴,攙扶著出來。拜了天地,又遙拜了雷海清。轉身拜雷萬春,萬春也跪下回禮。然後夫妻交拜完了,掌禮人便請雷萬春並景期、天然三人上坐,喝唱馮元夫婦行禮。那勇兒丟了伴婆腳色,也來做新人,同馮元向上拜了兩拜。掌禮人唱道:“請新人同入洞房。”景期與天然站起身來,勇兒又丟了新人腳色,趕來做伴婆,扶著天然而走。馮元拿了兩支紅燭在前引導。那吹鼓手的鼓兒一發打得響了,景期隻是暗笑。進入房裏坐定,吹手又將喇叭吹了三聲,鼓兒打了三遍,便各自出去。
    雷萬春吩咐勇兒送酒飯進去。景期看著天然,心裏想道:“這天然是山家女子,身子倒也娉婷,隻不知麵貌生得如何?”走近來,將方巾揭開一看。原來又是個絕世佳人,有一首《臨江仙》為證:
    秀色可餐真美豔,一身雅淡衣裳。眼波入鬢翠眉長。不言微欲笑,多媚總無妨。原隻道山雞野鶩,誰知彩鳳文凰。山靈毓秀豈尋常。似花花解語,比玉玉生香。
    景期看了不勝之喜,吃了幾杯酒,叫勇兒收了碗盞,打發她出去與馮元成其好事。自己關了房門,走近天然身邊,溫存親熱了一番,倚到床邊解衣就寢。一個待字山中,忽逢良偶;一個邁遭途次,反遇佳人。兩人的快活,通是出於意外。那種雲雨綢繆之趣,不待言而可知。
    話休絮煩。景期在雷家住了數日,吩咐馮元、勇兒都稱雷天然為二夫人,那雷天然果是儀容窈窕,德性溫和,與景期甚相恩愛。
    景期恐赴任太遲,就與雷萬春商議起身赴任。一麵叫收拾行李,一麵去雇了一輛車兒、五頭騾子來。雷萬春道:“此去石泉堡,尚有千餘裏,比郎君經過的路更加難走。俺親自送你們前去。”景期感激不已。擇了吉日,清早起身。
    景期一騎馬在前,天然坐著車兒,馮元、勇兒各騎一頭騾子,萬春也騎著騾子押後。尚餘兩個騾並景期原來的一個驢子,通將來馱載行李家夥,一行人上路而行。又過了許多高山峻嶺、鳥道羊腸,方才到得石泉堡。
    那司戶衙門,也有幾個衙役來迎接,景期擇日上任,將家眷接進衙門住下。景期將冊籍來查看,石泉堡地方雖有四百裏方圓,那百姓卻隻有二百餘戶,一年的錢糧不上五十兩,一月的狀詞難得四五張。真正地廣人稀,詞輕訟簡。景期心裏倒覺快活,終日與天然彈琴下棋,賦詩飲酒。雷萬春又教景期習射試劍,閑時談論些虎略龍韜。
    一日,景期正與天然焚香對坐,隻見萬春走進來道:“俺住此三月有餘,今日要別你二人,往長安尋俺哥哥。一來報侄女喜信,二來自己也尋個進身地步。行李馬匹俱巳收拾停當,即刻就走。快暖酒來與我餞行。”景期道:“叔翁如何一向不見說起,忽然要去,莫非我夫婦有什得罪麽?”萬春道:“你們有什得罪,俺恐怕郎君侄女挽留,故此不說。哪知俺已打點多時了。”天然忙叫勇兒安排酒肴來。景期斟滿了酒,雙手奉上,萬春接來飲了。又飲了十數大杯,抹著嘴說道:“郎君與侄女珍重。俺此去,若有好處,再圖後來聚首。”景期道:“叔翁且住,待我取幾兩銀子與叔翁做盤費。”萬春道:“盤費已有,你不必慮得。”天然道:“待孩兒收拾幾種路菜與叔叔帶去。”萬春道:“一路裏山蔬野味吃不了,要路菜做什?”天然又道:“叔叔少停一會,待孩兒寫一封書與爹爹,就是我相公也須寄一個通候信兒去。”萬春道:“俺尋見你父親,自然把家中事體細細說與他知道,要書啟何用?俺就此上路,你們不必掛念。”景期、天然無計留他,隻是兩淚交流,望著萬春雙雙拜將下去。萬春慌忙回禮,拜了四拜。馮元與勇兒也是眼淚汪汪地來叩了四個頭。萬春看見天然悲泣,便道:“侄女不必如此,你自保重。”說完,向景期拱了一恭,竟自上馬而去。景期也忙上了馬,叫馮元與幾個衙役跟了,趕上來相送,與萬春並馬行了二十餘裏。景期隻管下淚。萬春笑道:“丈夫非無情,不灑別離淚,郎君怎麽這個光景?”景期道:“叔翁的大恩未報,一旦相別,如何不要悲惋。”萬春道:“自古道,送君千裏,終須一別,後會有期,不須眷戀。郎君就此請回。”鍾景期見天色晚了,隻得依允。兩人跳下馬來,又拜了四拜,作別上馬。景期自領了馮元、衙役回衙門不題。
    卻說萬春匹馬上路,經過了無數大州小縣,水驛山村。行了兩個多月,不覺到了長安,尋個飯店歇下,便去問主人家道:“你可曉得那梨園典樂官雷海清寓在哪裏?”主人家道:“他與李龜年、馬仙期、張野狐、賀懷智等一班兒樂宮,都在西華門外羽霓院裏,教演許多梨園子弟。客官問他怎的?”萬春道:“我特為要見他,故不遠千裏而來,明早相煩指引。”隻見旁邊站著一條大漢厲聲說道:“我看你相貌堂堂,威風凜凜,怎不去戮力為國家建功立業,卻來尋這瞽目的優伶何幹?”萬春聽見,忙向前施禮。不知這人是誰,且聽下回分解。
    §§§第七回祿山兒範陽造反
    詩曰:
    愁見幹戈起四海,恨無才能濟生靈。
    不如痛飲中山酒,真到太平方始醒。
    話說雷萬春在飯店中,尋問哥哥雷海清住處。忽見旁邊一人向他說道:“看你威風凜凜,相貌堂堂。似非凡品,為何去尋那瞽目的雷海清?況他不過是個梨園樂工,難道你去屈膝嬖人,枉道希求進用麽?”萬春道:“台兄在上,俺非是屈膝嬖人,俺乃涿州雷萬春,向來流落巴蜀。因海清是俺家兄,故此要來見他。”那人道:“如此,小弟失言了。”萬春道:“請問台兄尊姓大名?”那人道:“小弟姓南名霽雲,邠州人也。一身落魄,四海為家。每歎宇宙雖寬,英雄絕少。適才見兄進門,看來是個好漢,故此偶爾相問。若不棄嫌,到小弟房中少坐,敘談片時,不知可否?”萬春道:“無意相逢,盤旋如此,足見盛情,自當就教。”霽雲遂邀萬春到房中,敘禮坐定。萬春道:“請問南兄到此何幹?”霽雲道:“小弟有個故人,姓張名巡,乃南陽鄧州人氏。先為清河縣尹,後調渾源,近聞他朝覲來京,故此特來尋他。我到得長安,不想他義升廠睢陽守禦史,出京去了。我如今不日就要往睢陽投見他去。”萬春道:“兄要見他何幹?”霽雲道:“我見奸人竊柄,民不聊生,張公義氣薄雲,忠心貫日,我去投他,不過是輔佐他與皇家出一臂死力耳。”萬春道:“如此說來,原與不才誌同道合,俺恨未得遇逢,時懷鬱憤。兄既遇此義人,不才願附驥尾。敢求台兄挈帶同往。”霽雲道:“若得兄同心戮力,當結為刎頸之交,死生相保,患難相扶。”萬春道:“如此甚妙,請上受我一拜。”霽雲道:“小弟也該一拜。”兩個跪下,對拜了四拜。萬春道:“明日去見過家兄,便當一同就道。”霽雲道:“既為異姓骨肉,汝兄即我兄也。明早當同去拜兄。”是晚,霽雲將銀子付與主人家,備了夜飯,二人吃了,各自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