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荀林父縱屬亡師孟侏儒托優悟主(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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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王果然傳令:使公子嬰齊同副將蔡鳩居,以左軍攻晉上軍;公子側同副將工尹齊,以右軍攻晉下軍;自引中軍兩廣之眾,直搗荀林父大營。莊王親自援桴擊鼓。眾軍一齊擂鼓,鼓聲如雷,車馳馬驟,步卒隨著車馬,飛奔前行。晉軍全沒準備。荀林父聞鼓聲,才欲探聽,楚軍漫山遍野,已布滿於營外,真是出其不意了。林父倉忙無計,傳令並力混戰。楚兵人人耀武,個個揚威,分明似海嘯山崩,天摧地塌。晉兵如久夢乍回,大醉方醒,還不知東西南北。“沒心人遇有心人”,怎生抵敵得過?一時魚奔鳥散,被楚兵砍瓜切菜,亂殺一回,殺得四分五裂,七零八碎。荀乘著車,迎不著趙旃,卻撞著楚將熊負羈,兩下交鋒。楚兵大至,寡不敵眾,步卒奔散,荀所乘左驂,中箭先倒,遂為熊負羈所擒。
再說晉將逢伯,引其二子逢寧逢蓋,共載一小車,正在逃奔。恰好趙旃脫身走到,兩趾俱裂,看見前麵有乘車者,大叫:“車中何人?望乞挈帶!”逢伯認得是趙旃聲音,吩咐二子:“速速馳去,勿得反顧。”二子不解其父之意,回頭看之,趙旃即呼曰:“逢君可載我!”二子謂父曰:“趙叟在後相呼。”逢伯大怒曰:“汝既見趙叟,合當讓載也!”叱二子下車,以轡授趙旃,使登車同載而去。逢寧逢蓋失車,遂死於亂軍之中。
荀林父同韓厥,從後營登車,引著敗殘軍卒,取路山右,沿河而走,棄下車馬器仗無算。先自後趕上,額中一箭,鮮血淋漓,扯戰袍裹之。林父指曰:“敢戰者亦如是乎?”行至河口,趙括亦到,訴稱其兄趙嬰齊,私下預備船隻,先自濟河:“不通我每得知,是何道理?”林父曰:“死生之際,何暇相聞也?”趙括恨恨不已,自此與嬰齊有隙。林父曰:“我兵不能複戰矣!目前之計,濟河為急。”乃命先往河下招集船隻。那船俱四散安泊,一時不能取齊。正擾攘之際,沿河無數人馬,紛紛來到。林父視之,乃是下軍正副將趙朔欒書,被楚將公子側襲敗,驅率殘兵,亦取此路而來。兩軍一齊在岸,那一個不要渡河的?船數一發少了。南向一望,塵頭又起,林父恐楚兵乘勝窮追,乃擊鼓出令曰:“先濟河者有賞!”兩軍奪舟,自相爭殺。及至船上人滿了,後來者攀附不絕,連船覆水,又壞了三十餘艘。先在舟中喝令軍士:“但有攀舷扯槳的,用刀亂砍其手。”各船俱效之。手指砍落舟中,如飛花片片,數掬不盡,皆投河中。岸上哭聲震響,山穀俱應,天昏地慘,日色無光。史臣有詩雲:
舟翻巨浪連帆倒,人逐洪波帶血流。可憐數萬山西卒,半喪黃河作水囚!
後麵塵頭又起,乃是荀首、趙同、魏錡、逢伯、鮑癸一班敗將,陸續逃至。荀首已登舟,不見其子荀,使人於岸呼之。有小軍看見荀被楚所獲,報知荀首。荀首曰:“吾子既失,吾不可以空返。”乃重複上岸,整車欲行。荀林父阻之曰:“已陷楚,往亦無益。”荀首曰:“得他人之子,猶可換回吾子也。”魏錡素與荀相厚,亦願同行。荀首甚喜。聚起荀氏家兵,尚有數百人。更兼他平昔恤民愛士,大得軍心,故下軍之眾,在岸者無不下軍荀大夫欲入楚軍尋小將軍,亦皆上岸相從,願效死力。此時一股銳氣,比著全軍初下寨時,反覺強旺。荀首在晉,亦算是數一數二的射手,多帶良箭,撞入楚軍。遇著老將連尹襄老,正在掠取遺車棄仗,不意晉兵猝至,不作整備,被荀首一箭射去,恰穿其頰,倒於車上。公子穀臣看見襄老中箭,馳車來救。魏錡就迎住廝殺。荀首從旁覷定,又複一箭,中其右腕。穀臣負痛拔箭,被魏錡乘勢將穀臣活捉過來,並載襄老之屍。荀首曰:“有此二物,可以贖吾子矣!楚師強甚,不可當也。”乃策馬急馳。比及楚軍知覺,欲追之,已無及矣。
且說公子嬰齊來攻上軍。士會預料有事,探信最早,先已結陣,且戰且走。嬰齊追及敖山之下,忽聞炮聲大震,一軍殺出,當頭一員大將在車中高叫:“鞏朔在此,等候多時矣!”嬰齊倒吃了一驚。鞏朔接住嬰齊廝殺,約鬥二十餘合,不敢戀戰,保著士會,徐徐而走。嬰齊不舍,再複追來,前麵炮聲又起,韓穿起兵來到。偏將蔡鳩居出車迎敵,方欲交鋒,山凹裏炮聲又震,旗旆如雲,大將克引兵又至。嬰齊見埋伏甚眾,恐墮晉計,鳴金退師。士會點查將士,並不曾傷折一個人。遂依敖山之險,結成七個小寨,連絡如七星,楚不敢逼。直到楚兵盡退,方才整旆而還。此是後話。
再說荀首兵轉河口,林父大兵尚未濟盡,心甚驚皇。卻喜得趙嬰齊渡過北岸,打發空船南來接應。時天已昏黑,楚軍已至城,伍參請速追晉師。莊王曰:“楚自城濮失利,貽羞社稷,此一戰可雪前恥矣。晉楚終當講和,何必多殺?”乃下令安營。晉軍乘夜濟河,紛紛擾擾,直亂到天明方止。史臣論荀林父智不能料敵,才不能禦將,不進不退,以至此敗,遂使中原伯氣,盡歸於楚,豈不傷哉!有詩雲:
閫外元戎無地天,如何裨將敢撓權?舟中掬指真堪痛,縱渡黃河也沘然!
鄭襄公知楚師得勝,親自至城勞軍。迎楚王至於衡雍,僭居王宮,大設筵席慶賀。潘黨請收晉屍,築為“京觀”,以彰武功於萬世。莊王曰:“晉非有罪可討,寡人幸而勝之,何武功之足稱耶?”命軍士隨在掩埋遺骨,為文祭祀河神,奏凱而還。論功行賞,嘉伍參之謀,用為大夫。伍舉、伍奢、伍尚、伍員即其後也。令尹孫叔敖歎曰:“勝晉大功,出自嬖人,吾當愧死矣!”遂鬱鬱成疾。
話分兩頭。卻說荀林父引敗兵還見景公,景公欲斬林父。群臣力保曰:“林父先朝大臣,雖有喪師之罪,皆是先故違軍令,所以致敗。主公但斬先,以戒將來足矣。昔楚殺得臣而文公喜,秦留孟明而襄公懼。望主公赦林父之罪,使圖後效。”景公從其言,遂斬先,複林父原職。命六卿治兵練將,為異日報仇之舉。此周定王十年事也。
定王十二年春三月,楚令尹孫叔敖病篤,囑其子孫安曰:“吾有遺表一道,死後為我達於楚王。楚王若封汝官爵,汝不可受。汝碌碌庸才,非經濟之具,不可濫廁冠裳也。若封汝以大邑,汝當固辭。辭之不得,則可以寢丘為請。此地瘠薄,非人所欲,庶幾可延後世之祿耳。”言畢遂卒。孫安取遺表呈上,楚莊王啟而讀之,表曰:
臣以罪廢之餘,蒙君王拔之相位,數年以來,愧乏大功,有負重任。今賴君王之靈,獲死牖下,臣之幸矣!臣止一子,不肖,不足以玷冠裳。臣之從子薳憑,頗有才能,可任一職。晉號世伯,雖偶敗績,不可輕視。民苦戰鬥已久,惟息兵安民為上。”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願王察之!
莊王讀罷,歎曰:“孫叔死不忘國,寡人無福,天奪我良臣也!”即命駕往視其殮,撫棺痛哭,從行者莫不垂淚。次日,以公子嬰齊為令尹。召憑為箴尹,是為氏。莊王欲以孫安為工正,安守遺命,力辭不拜,退耕於野。
莊王所寵優人孟侏儒,謂之優孟,身不滿五尺,平日以滑稽調笑,取歡左右。一日出郊,見孫安砍下柴薪,自負而歸。優孟迎而問曰:“公子何自勞苦負薪?”孫安曰:“父為相數年,一錢不入私門,死後家無餘財,吾安得不負薪乎?”優孟歎曰:“公子勉之,王行且召子矣!”乃製孫叔敖衣冠劍履一具,並習其生前言動,摹擬三日,無一不肖,宛如叔敖之再生也。值莊王宴於宮中,召群優為戲。優孟先使他優扮為楚王,為思慕叔敖之狀,自己扮叔敖登場。楚王一見,大驚曰:“孫叔無恙乎?寡人思卿至切,可仍來輔相寡人也。”優孟對曰:“臣非真叔敖,偶似之耳。”楚王曰:“寡人思叔敖不得見,見似叔敖者,亦足少慰寡人之思,卿勿辭,可即就相位。”優孟對曰:“王果用臣,於臣甚願。但家有老妻,頗能通達世情,容歸與老妻商議,方敢奉詔。”乃下場,複上曰:“臣適與老妻議之,老妻勸臣勿就。”楚王問曰:“何故?”優孟對曰:“老妻有村歌勸臣,臣請歌之!”遂歌曰:
貪吏不可為而可為,廉吏可為而不可為。貪吏不可為者,汙且卑;而可為者,子孫乘堅而策肥。廉吏可為者,高且潔;而不可為者,子孫衣單而食缺。君不見楚之令尹孫叔敖,生前私殖無分毫,一朝身沒家淩替,子孫丐食棲蓬蒿。勸君勿學孫叔敖,君王不念前功勞!
莊王在席上見優孟問答,宛似叔敖,心中已是淒然;及聞優孟歌畢,不覺潸然淚下曰:“孫叔之功,寡人不敢忘也!”即命優孟往召孫安。孫安敝衣草屨而至,拜見莊王。莊王曰:“子窮困至此乎?”優孟從旁答曰:“不窮困,不見前令尹之賢。”莊王曰:“孫安不願就職,當封以萬家之邑。”安固辭。莊王曰:“寡人主意已定,卿不可卻。”孫安奏曰:“君王倘念先臣尺寸之勞,給臣衣食,願得封寢丘,臣願足矣。”莊王曰:“寢丘瘠惡之土,卿何利焉?”孫安曰:“先臣有遺命,非此不敢受也。”莊王乃從之。後人以寢丘非善地,無人爭奪,遂為孫氏世守。此乃孫叔敖先見之明。吏臣有詩單道優孟之事。詩曰:
清官遑計子孫貧,身死褒崇賴主君。不是侏儒能諷諫,莊王安肯念先臣?
卻說晉臣荀林父,聞孫叔敖新故,知楚兵不能驟出。乃請師伐鄭,大掠鄭郊,揚兵而還。諸將請遂圍鄭,林父曰:“圍之未可遽克,萬一楚救忽至,是求敵也,姑使鄭人懼而自謀耳。”鄭襄公果大懼,遣使謀之於楚,且以其弟公子張,換公子去疾回鄭,共理國事。莊王曰:“鄭苟有信,豈在質乎?”乃悉遣之,因大集群臣計議。不知所議何事,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