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棠公尚捐軀奔父難伍子胥微服過昭關(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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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時鄭上卿公孫僑新卒,鄭定公不勝痛悼。素知伍員乃三代忠臣之後,英雄無比,況且是時晉鄭方睦,與楚為仇,聞太子建之來,甚喜,使行人致館,厚其廩餼。建與伍員,每見鄭伯,必哭訴其冤情。鄭定公曰:“鄭國微兵寡,不足用也。子欲報仇,何不謀之於晉?”世子建留伍員於鄭,親往晉國,見晉頃公。頃公叩其備細,送居館驛,召六卿共議伐楚之事。那六卿:魏舒、趙鞅、韓不信、士鞅、荀寅、荀躒。時六卿用事,各不相下,君弱臣強,頃公不能自專。就中惟魏舒韓不信有賢聲,餘四卿皆貪權怙勢之輩,而荀寅好賂尤甚。鄭子產當國,執禮相抗,晉卿畏之。及遊吉代為執政,荀寅私遣人求貨於吉,吉不從,由是寅有惡鄭之心。至是,密奏頃公曰:“鄭陰陽晉楚之間,其心不定,非一日矣。今楚世子在鄭,鄭必信之。世子能為內應,我起兵滅鄭,即以鄭封太子,然後徐圖滅楚,有何不可?”頃公從其計,即命荀寅以其謀私告世子建,建欣然諾之。建辭了晉頃公,回至鄭國,與伍員商議其事。員諫曰:“昔秦將子楊孫謀襲鄭國,事既不成,竄身無所。夫人以忠信待我,奈何謀之?此僥幸之計,必不可!”建曰:“吾已許晉君臣矣。”員曰:“不為晉應,未有罪也。若謀鄭,則信義俱失,何以為人?子必行之,禍立至矣。”建貪於得國,遂不聽伍員之諫,以家財私募驍勇,複交結鄭伯左右,冀其助己。左右受其賄賂,轉相要結。因晉國私遣人至建處,約會日期,其謀漸泄,遂有人密地投首。鄭定公與遊吉計議,召太子建遊於後圃,從者皆不得入,三杯酒罷,鄭伯曰:“寡人好意容留太子,不曾怠慢,太子奈何見圖?”建曰:“從無此意。”定公使左右麵質其事,太子建不能諱。鄭伯大怒,喝令力士,擒建於席上,斬之;並誅左右受賂不出首者二十餘人。伍員在館驛,忽然肉跳不止,曰:“太子危矣!”少頃,建從人逃回驛中,言太子被殺之事。伍員即時攜建子勝出了鄭城,思量無路可奔,隻得往吳國逃難。髯翁有詩,單詠太子建自取殺身之禍。詩雲:
    親父如仇隔釜鬵,鄭君假館反謀侵。人情難料皆如此,冷盡英雄好義心。
    再說伍員同公子勝,懼鄭國來追,一路晝伏夜行,千辛萬苦,不必細述。行過陳國,知陳非駐足之處。複東行數日,將近昭關。那座關,在小峴山之西,兩山並峙,中間一口,為廬濠往來之衝,出了此關,便是大江,通吳的水路了。形勢險隘,原設有官把守。近因盤詰伍員,特遣右司馬薳越,帶領大軍駐紮於此。伍員行至曆陽山,離昭關約六十裏之程,偃息深林,徘徊不進。忽有一老父攜杖而來,徑入林中,見伍員,奇其貌,乃前揖之。員亦答禮。老父曰:“君莫非伍氏子乎?”員大駭曰:“何為問及於此?”老父曰:“吾乃扁鵲之弟子東皋公也。自少以醫術遊於列國,今年老,隱居於此。數日前,薳將軍有小恙,邀某往視,見關上懸有伍子胥形貌,與君正相似,是以問之。君不必諱,寒舍隻在山後,請那步暫過,有話可以商量。”伍員知其非常人,乃同公子勝隨東皋公而行。約數裏,有一茅莊,東皋公揖伍員而入。進了草堂,伍員再拜。東皋公慌忙答禮曰:“此尚非君停足之處。”複引至堂後西偏,進一小小笆門,過一竹園,園後有土屋三間,其門如竇。低頭而入,內設床幾,左右開小窗透光,東皋公推伍員上座。員指公子勝曰:“有小主在,吾當側侍。”東皋公問:“何人?”員曰:“此即楚世子建之子,名勝。某實子胥也。以公長者,不敢隱情。某有父兄切骨之仇,誓欲圖報,幸公勿泄!”東皋公乃坐勝於上,自己與伍員東西相對。謂員曰:“老夫但有濟人之術,豈有殺人之心哉!此處雖住一年半載,亦無人知覺。但昭關設守甚嚴,公子如何可過?必思一萬全之策,方可無虞。”員下跪曰:“先生何計能脫我難?日後必當重報!”東皋公曰:“此處荒僻無人,公子且寬留。容某尋思一策,送爾君臣過關。”員稱謝。東皋公每日以酒食款待,一住七日,並不言過關之事。伍員乃謂東皋公曰:“某有大仇在心,以刻為歲,遷延於此,宛如死人。先生高義,寧不哀乎?”東皋公曰:“老夫思之已熟,欲待一人未至耳。”伍員狐疑不決。是夜,寢不能寐。欲要辭了東皋公前行,恐不能過關,反惹其禍。欲待再住,又恐擔擱時日,所待者又不知何人。展轉尋思,反側不安,身心如在芒剌之中。臥而複起,繞室而走,不覺東方發白。隻見東皋公叩門而入,見了伍員,大驚曰:“足下須鬢,何以忽然改色?得無愁思所致耶?”員不信,取鏡照之,已蒼然頒白矣!世傳伍子胥過昭關,一夜愁白了頭,非浪言也。員乃投鏡於地,痛哭曰:“一事無成,雙鬢已斑,天乎,天乎!”東皋公曰:“足下勿得悲傷,此乃足下佳兆也。”員拭淚問曰:“何謂佳兆?”東皋公曰:“公狀貌雄偉,見者易識。今須鬢頓白,一時難辨,可以混過俗眼。況吾友,老夫已請到,吾計成矣。”員曰:“先生計安在?”東皋公曰:“吾友複姓皇甫,名訥,從此西南七十裏龍洞山居住。此人身長九尺,眉廣八寸,仿佛與足下相似。教他假扮作足下,足下卻扮為仆者,倘吾友被執,紛論之間,足下便可搶過昭關矣。”伍員曰:“先生之計雖善,但累及貴友,於心不安!”東皋公曰:“這個不妨,自有解救之策在後,老夫已與吾友備細言之。此君亦慷慨之士,直任無辭,不必過慮。”言畢,遂使人請皇甫訥至土室中,與伍員相見。員視之,果有三分相像,心中不勝之喜。東皋公又將藥湯與伍員洗臉,變其顏色。捱至黃昏,使伍員解其素服,與皇甫訥穿之。另將緊身褐衣,與員穿著,扮作仆者。羋勝亦更衣,如村家小兒之狀。伍員同公子勝,拜了東皋公四拜:“異日倘有出頭之日,定當重報!”東皋公曰:“老夫哀君受冤,故欲相脫,豈望報也!”員與勝跟隨皇甫訥,連夜望昭關而行,黎明已到,正值開關。
    卻說楚將薳越,堅守關門,號令:“凡北人東度者,務要盤詰明白,方許過關。”關前畫有伍子胥麵貌查對,真個“水泄不通,鳥飛不過。”皇甫訥剛到關門,關卒見其狀貌,與圖形相似,身穿素縞,且有驚悸之狀,即時盤住,入報薳越。越飛馳出關,遙望之曰:“是矣!”喝令左右一齊下手,將訥擁入關上。訥詐為不知其故,但乞放生。那些守關將士,及關前後百姓,初聞捉得子胥,盡皆踴躍觀看。伍員乘關門大開,帶領公子勝,雜於眾人之中,一來擾攘之際,二來裝扮不同,三來子胥麵色既改,須鬢俱白,老少不同,急切無人認得,四來都道子胥已獲,便不去盤詰了。遂捱捱擠擠,混出關門。正是:“鯉魚脫卻金鉤去,擺尾搖頭再不來。”有詩為證:
    千群虎豹據雄關,一介亡臣已下山。從此勾吳添勝氣,郢都兵革不能閑。
    再說楚將薳越,欲將皇甫訥綁縛拷打,責令供狀,解去郢都。訥辯曰:“吾乃龍洞山下隱士皇甫訥也。欲從故人東皋公出關東遊,並無觸犯,何故見擒?”薳越聞其聲音,想道:“子胥目如閃電,聲若洪鍾。此人形貌雖然相近,其聲低小,豈途路風霜所致耶?”正疑惑間,忽報“東皋公來見。”薳越命押在一邊,延東皋公入,各序賓主而坐。東皋公曰:“老漢欲出關東遊,聞將軍捉得亡臣伍子胥,特來稱賀!”薳越曰:“小卒拿來一人,貌類子胥,而未肯招承。”東皋公曰:“將軍與子胥父子,共立楚朝,豈不能辨別真偽耶?”薳越曰:“子胥目如閃電,聲如洪鍾。此人目小而聲雌,吾疑憔悴已久,失其故態耳。”東皋公曰:“老漢與子胥亦有一麵,請借此人與吾辨之,便知虛實。”薳越命取原囚至前。訥望見東皋公,遽呼曰:“公相期出關,何不早至?累我受辱!”東皋公笑謂薳越曰:“將軍誤矣!此吾鄉友皇甫訥也。約吾同遊,期定關前相會,不意他先行一程。將軍不信,老夫有過關文牒在此,焉可誣為亡臣耶?”言畢,即於袖中取出文牒,呈與薳越觀看。越大慚,親釋其縛,命酒壓驚曰:“此乃小卒識認不真,萬勿見怪!”東皋公曰:“此將軍為朝廷執法,老夫何怪之有。”薳越又取金帛相助,為東遊之資。二人稱謝下關。薳越號令將士,堅守如故。
    再說伍員過了昭關,心中暗喜,放步而行。走不上數裏,遇著一人,伍員認得他姓左名誠,見為昭關擊柝小吏。他原是城父人,曾跟隨伍家父子射獵,所以識認頗真。見伍員,大驚曰:“朝廷索公子甚急,公子如何過關?”伍員曰:“主公知我有一顆夜光之珠,問我取索,此珠已落人手,將往取之,適才稟過薳將軍,蒙他釋放來的。”左誠不信曰:“楚王有令:‘縱放公子者,全家處斬。’某請同公子暫回關上,問明了主將,方才可行。”伍員曰:“若見主將,我說美珠已交付與你,恐汝難於分剖。不如做人情放我,他日好相見也。”左誠知伍員英勇,不敢相抗,遂縱之東行,回到關上,隱過其事不提。伍員疾行,至於鄂渚,遙望大江,茫茫浩浩,波濤萬頃,無舟可渡。伍員前阻大水,後慮追兵,心中十分危急。忽見有漁翁乘船,從下流泝水而上,員喜曰:“天不絕我命也!”乃急呼曰:“漁父渡我!漁父速速渡我!”那漁父方欲攏船,見岸上又有人行動,乃放聲歌曰:
    日月昭昭乎侵已馳,與子期乎蘆之漪。
    伍員聞歌會意,即望下流沿江趨走,至於蘆洲,以蘆荻自隱。少頃,漁翁將船攏岸,不見了伍員,複放聲歌曰:
    日已夕兮,予心憂悲;月已馳兮,何不渡為?
    伍員同羋勝從蘆叢中鑽出,漁翁急招之。二人踐石登舟,漁翁將船一篙點開,輕蘭槳,飄飄而去。不勾一個時辰,達於對岸。漁翁曰:“夜來夢將星墜於吾舟,老漢知必有異人問渡,所以蕩槳出來,不期遇子。觀子容貌,的非常人,可實告我,勿相隱也。”伍員遂告姓名。漁翁嗟呀不已,曰:“子麵有饑色,吾往取食啖子,子姑少待。”漁翁將舟係於綠楊下,入村取食,久而不至。員謂勝曰:“人心難測,安知不聚徒擒我?”乃複隱於蘆花深處。少頃,漁翁取麥飯、鮑魚羹、盎漿,來至樹下,不見伍員,乃高喚曰:“蘆中人!蘆中人!吾非以子求利者也!”伍員乃出蘆中而應。漁翁曰:“知子饑困,特為取食,奈何相避耶?”伍員曰:“性命屬天,今屬於丈人矣。憂患所積,中心皇皇,豈敢相避?”漁翁進食,員與勝飽餐一頓,臨去,解佩劍以授漁翁,曰:“此先王所賜,吾祖父佩之三世矣。中有七星,價值百金,以此答丈人之惠。”漁翁笑曰:“吾聞楚王有令:‘得伍員者,賜粟五萬石,爵上大夫。’吾不圖上卿之賞,而利汝百金之劍乎?且‘君子無劍不遊’,子所必需,吾無所用也。”員曰:“丈人既不受劍,願乞姓名,以圖後報!”漁翁怒曰:“吾以子含冤負屈,故渡汝過江。子以後報啖我,非丈夫也!”員曰:“丈人雖不望報,某心何以自安?”固請言之。漁翁曰:“今日相逢,子逃楚難,吾縱楚賊,安用姓名為哉?況我舟楫活計,波浪生涯,雖有名姓,何期而會?萬一天遣相逢,我但呼子為‘蘆中人’,子呼我為‘漁丈人’,足為誌記耳。”員乃欣然拜謝。方行數步,複轉身謂漁翁曰:“倘後有追兵來至,勿泄吾機。”隻因轉身一言,有分喪了漁翁性命。要知後事,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