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此情可待成追憶(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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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四娘歎了口氣,道:“我自己認為動作已經夠快了,誰知我一衝進簾子,他人影已不見。”
蕭十一郎冷冷道:“原來他並不是你的朋友,根本不願見你。”
風四娘卻笑了笑,而且好像很得意,道:“正因為他是我的朋友,所以才不願見我。”
蕭十一郎道:“這是什麽話?”
風四娘道:“因為這世上隻有兩種人能見得到他的真麵目。”
蕭十一郎道:“哪兩種?”
風四娘道:“一種是他要殺的人……他要殺的人,就必定活不長了。”
蕭十一郎默然半晌,道:“還有一種呢?”
風四娘道:“還有一種是女人——他看上的女人。隻要他看上的女人,就沒有一個能逃脫他的掌握,遲早總要被他搭上手。”
蕭十一郎臉色變了變,倒了杯酒在喉嚨裏,冷笑道:“如此說來,他並沒有看上你。”
風四娘臉色也變了,火氣似乎已將發作,但瞬即又嫣然笑道:“就算他看不上我好了,反正今天你無論說什麽,我都不生氣。”
她不讓蕭十一郎說話,接著又道:“江湖中有關他的傳說也很多,有人說,他又瞎又麻又醜,是以不敢見人,也有人說他長得和楚霸王很像,是條腰大十圍、滿臉胡子的大漢。”
蕭十一郎道:“從來沒有人說過他很好看?”
風四娘笑道:“他若是真的很好看,又怎會不敢見人?”
蕭十一郎悠悠道:“那也許是因為他生得很矮小,生怕別人瞧不起他。”
風四娘的眼睛睜大了,盯著蕭十一郎道:“難道你見過他?”
蕭十一郎沒有回答這句話,卻反問道:“你是不是又想到關外走一趟?”
風四娘道:“嗯。”
蕭十一郎道:“這次你在關外有沒有見到他?”
風四娘道:“沒有,聽說他已入關來了。”
蕭十一郎沉吟著,道:“他武功真的深不可測?”
風四娘歎了口氣,道:“不說別的,隻說那份輕功,已沒有人能比得上。”
蕭十一郎突然笑了笑,道:“難道連我也不是他的敵手?”
風四娘凝注著他,緩緩道:“這就很難說了!”
蕭十一郎道:“有什麽難說的?”
風四娘道:“你武功也許不如他,可是我總覺得你有股勁,別人永遠學不會,也永遠比不上的勁。”
她笑了笑,接著道:“也許那隻是因為你會拚命,但一個人若是真的敢拚命,別人就要對你畏懼三分。”
蕭十一郎目光凝注遠方,喃喃道:“你錯了,我以前並沒有真的拚過命。”
風四娘嫣然道:“我並沒有要你真的去拚命,隻不過說你有這股勁。”
蕭十一郎笑道:“你又錯了,若是真到了時候,我也會真的去拚命的。”
他雖然在笑,但目中卻連一絲笑意都沒有。
風四娘麵色突又變了,盯著蕭十一郎的臉,探問著道:“你突然問起我這些事,為的是什麽?”
蕭十一郎淡淡道:“沒有什麽。”
他表麵看來雖然很平靜,但眉目間已露出了殺氣。
這並沒有逃過風四娘的眼睛。
她立刻又追問道:“你是不是想去找他拚命?”
風四娘目光似乎也不肯離開他的臉,一字字道:“那隻因你想死!”
她很快地接著道:“也許你認為隻有‘死’才能解決你的痛苦,是麽?”
蕭十一郎麵上的肌肉突然抽緊。
他終於已無法再控製自己,霍然長身而起,道:“我的酒已喝夠了,多謝。”
風四娘立刻拉住他的手,大聲道:“你絕不能走!”
蕭十一郎冷冷道:“我要走的時候,絕沒有人能留得住我。”
突聽一人道:“但我一定要留住你。”
語聲很斯文,也很平靜,卻帶著說不出的冷漠之意。
話聲中,一個人慢慢地自黑暗中走了出來,蒼白的臉,明亮的眼睛,步履很安詳,態度很斯文,看來就像是個書生。隻不過他腰畔卻懸著柄劍,長劍!
劍鞘是漆黑色的,在昏燈下閃著令人心都會發冷的寒光。
風四娘失聲道:“是連公子麽?”
連城璧緩緩道:“不錯,正是在下,這世上也許隻有在下一人能留得住蕭十一郎。”
蕭十一郎的臉色也變了,忍不住道:“你真要留下我?”
連城璧淡淡一笑,道:“那隻不過是因為在下的心情不太好,很想留閣下陪我喝杯酒。”
他瞳孔似已收縮,盯著蕭十一郎,緩緩道:“在下今日有這種心情,全出於閣下所賜,就算要勉強留閣下喝杯酒,閣下也不該拒絕的,是麽?”
蕭十一郎也在凝視著他,良久良久,終於慢慢地坐下。
風四娘這才鬆了口氣,嫣然道:“連公子,請坐吧。”
燈光似乎更暗了。
連城璧的臉,在這種燈光下看來,簡直就跟死人一樣。
他目光到現在為止,還沒有離開過蕭十一郎的眼睛。他似乎想從蕭十一郎的眼睛裏,看出他心裏究竟在想什麽。
但蕭十一郎目光卻是空洞洞的,什麽也看不出來。
賣酒的本來一直在盯著他們——尤其特別留意風四娘,他賣了一輩子的酒,像風四娘這樣的女客人,還是第一次見到。
他並不是君子,隻希望這三人趕快都喝醉,最好醉得不省人事,那麽,他至少就可以偷偷地摸摸風四娘的手——能摸到別的地方自然更好。
但現在……他發覺自從這斯斯文文的少年人來了之後,他們兩人就仿佛有了一種說不出的難受滋味。
他並不知道這就是殺氣,他隻知道自己一走過去,手心就會冒汗,連心跳都像是要停止。
風四娘在斟著酒,帶著笑道:“這酒實在不好,不知連公子喝不喝得下去?”
連城璧舉起杯,淡淡道:“隻要是能令人喝醉的酒,就是好酒,請。”
這句話幾乎和蕭十一郎方才說的完全一模一樣。
風四娘做夢也想不到連城璧會和蕭十一郎說出同樣的一句話,因為他們本是極端不同的兩個人。
這也許是因為他們在基本上是相同的,隻是後天的環境將他們造成了完全不相同的兩個人。
也或許是因為他們在想著同一個人,有著同樣的感情。
風四娘心裏也有很多感慨,忽然想起了楊開泰。
她本來從未覺得自己對不起他,因為她從未愛過他,他既然要自作多情,無論受什麽樣的罪都是自作自受,怨不得別人。
但現在,她忽然了解到他的悲哀,忽然了解到一個人的愛被拒絕、被輕蔑是多麽痛苦。
她心裏忽然覺得有點酸酸的,悶悶的,慢慢地舉起杯,很快地喝了下去。
連城璧的酒杯又已加滿,又舉杯向蕭十一郎,道:“我也敬你一杯,請。”
他似乎也在拚命想將自己灌醉,似乎也有無可奈何,無法忘記的痛苦,似乎隻有以酒來將自己麻木。
他又是為了什麽?
風四娘忍不住試探問道:“連公子也許還不知道,她……”
她正不知該怎麽說,連城璧已打斷了她的話,淡淡道:“我什麽都知道。”
風四娘道:“你知道?知道有人在找你?”
連城璧笑了笑,笑得很苦澀,道:“她用不著找我,因為我一直在跟著她。”
風四娘道:“你已見過她?”
連城璧目光轉向遠方的黑暗,緩緩道:“我已見過了。”
風四娘顯然很詫異,道:“那麽她呢?”
連城璧黯然道:“走了,走了……該走的,遲早總是要走的……”
這句話竟又和蕭十一郎所說的完全一樣。
風四娘更詫異:“難道她也離開了他?”
“她明明要回去,為何又要離開?”
“她既然已決心要離開他,為什麽又要對蕭十一郎那麽絕情,那麽狠心?”
風四娘自己也是女人,卻還是無法了解女人的心。
有時甚至連她自己都無法了解自己。
但蕭十一郎卻似已忽然了解了,整個人都似忽然冷透——由他的心,他的胃,直冷到腳底。
但他的一雙眼睛卻火焰般燃燒起來。
他知道她更痛苦,更矛盾,已無法躲避,更無法解決。
她隻有死。
死,本就是種解脫。
可是,她絕不會白白地死,她的死,一定有代價,因為她本不是個平凡的女人,在臨死前,一定會將羞侮和仇恨用血洗清。
蕭十一郎的拳緊握,因為他已明白了她的用心,他隻恨自己方才為什麽沒有想到,為什麽沒有攔住她。
他恨不得立刻追去,用自己的命,換回她的一條命。
可是現在還不能,這件事他必須單獨去做。
他不能再欠別人的。
連城璧目光已自遠方轉回,正凝注著他,緩緩道:“我一直認為你是個可憐的人,但現在,我才知道你實在比我幸運得多。”
蕭十一郎道:“幸運?”
連城璧又笑了笑,道:“因為我現在才知道我從來也沒有完全得到過她。”
他笑得很酸楚,卻又帶著種說不出的譏誚之意,也不知是對生命的譏誚,是對別人的譏誚,還是對自己的?
蕭十一郎沉默了半晌,一字字道:“我隻知道她從來也沒有做過對不起你的事。”
連城璧瞪著他,忽然仰天大笑了起來,大笑著道:“什麽對不起?什麽對得起?這世上本就沒有‘絕對’的事,人們又何苦定要去追尋?”
蕭十一郎厲聲道:“你不信?”
連城璧驟然頓住了笑聲,凝注杯中的酒,喃喃道:“現在我什麽都不信,唯一相信的,就是酒,因為酒比什麽都可靠得多,至少它能讓我醉。”
他很快地幹一杯,擊案高歌道:“風四娘,十一郎,將進酒,杯莫停,會須一飲三百杯,但願長醉不複醒,古來聖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
一個人酒若喝不下去時,若有人找你拚酒,立刻就會喝得快了。
連城璧已伏倒在桌上,手裏還是緊握著酒杯,喃喃道:“喝呀,喝呀,你們不敢喝了麽?”
風四娘也已醉態可掬,大聲道:“好,喝,今天無論你喝多少,我都陪你。”
她喝得愈醉,愈覺得連城璧可憐。
一個冷靜堅強的人突然消沉淪落,本就最令人同情。因為改變得愈突然,別人的感受也就愈激烈。
直到這時,風四娘才知道連城璧也是個有情感的人。
蕭十一郎似也醉了。
本已將醉時,也正是醉得最快的時候。
連城璧喃喃道:“蕭十一郎,我本該殺了你的……”
他忽然站起,拔劍,瞪著蕭十一郎。
可是他連站都站不穩了,用力一掄劍,就跌倒了。
風四娘趕過去,想扶他,自己竟也跌倒,大聲道:“他是我的朋友,你不能殺他。”
連城璧咯咯笑道:“我本該殺了他的,可是他已經醉了,他還是不行,不行……”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像是說得很起勁,但除了他們自己外,誰也聽不懂他們說的是什麽。
然後,他們突然不說話了。
過了半晌,蕭十一郎竟慢慢地站了起來。暗淡的燈光下,他俯首凝視著連城璧,良久良久。
他神情看來就像是一匹負了傷的野獸,滿身都帶著劍傷和痛苦,而且自知死期已不遠了。
連城璧突又在醉中呼喊:“你對不起我,你對不起我……”
蕭十一郎咬著牙,喃喃道:“你放心,我一定會把她找回來的,我隻希望你能好好待她,隻希望你們活得能比以前更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