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2章 政治就是將朋友弄得多多的,將敵人弄得少少的(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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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言兵已經算計清楚,侯衛東問一句,他就毫不猶豫答一句。
    侯衛東沒有馬上答複,通過嶽父母這個渠道,他對沙州農用車廠還是比較了解,也對朱言兵有較好的印象,隻是今天的提議確實超出了自己的預想。
    “你們既然提出了這個方案,應該做過認真研究。我沒有看到完整方案,無法當場答複你們,我講兩點:一是對你們這種勇於探索,不計較個人得失的精神給予表揚;二是你們的方案拿出來以後,如果有操作性,我會提交到市政府常務會。”
    搞完調研,侯衛東婉拒朱言兵的吃飯邀請,回到市政府。當晏春平下車之時,恰好見到黃子堤的小車進入院子。侯衛東不願意在此時與黃子堤碰麵,沒有馬上下車,有意拿出了手機,假裝看起裏麵的信息。
    晏春平站在車門口等著侯衛東。他當上秘書以來,進步很快,父親晏道理傳給他的基因漸漸起了作用,他的腦袋裏也開始裝著各種各樣的念頭,雖然還欠著些曆練,卻對侯衛東隱晦的心思有了幾分了解。他站在車前,正好看到劉坤在走進大門時,朝著這邊回望了幾眼。
    晏春平帶著微笑與劉坤遠遠地對視,直至黃子堤和劉坤的身影沒入了大樓之中。
    秘書也分等級的,劉坤是政府辦副主任,是黃子堤秘書,所以他是一等一的秘書。晏春平沒有在政府辦任職,但是,侯衛東是最年輕的,在沙州市政府班子成員中最能折騰,其前途不可限量,而且有杜兵的先例,大家都把晏春平當成了潛力股。
    侯衛東估計黃子堤已經上了樓,這才從小車裏出來。正在上樓,見到政協主席步海雲。政協有單獨的辦公樓,除了開會或吃飯,侯衛東還很少在辦公場所見到步海雲。
    兩人握手以後,步海雲不勝欷歔地道:“時間真是過得快啊,我最先認識張小佳時,你們還沒有結婚,衛東還在益楊工作,如今一晃就是十年,衛東不錯。”最後一句“衛東不錯”來得很突然,很是意味深長。
    到了政府領導的樓層,侯衛東目光示意步海雲,道:“步主席,到辦公室去坐一坐?”
    步海雲擺了擺手,道:“我有事找子堤市長,等一會兒過來。”
    在周昌全時代,黃子堤是市委常委、秘書長,步海雲從建委主任一直當到了市委常委、常務副市長,他們兩人與洪昂一起,算得上周昌全在常委裏的鐵杆。此時周昌全離開了沙州,這三位曾經一個戰壕的同事很快就走進了各自的戰壕。
    在辦公室看了一會兒文件,步海雲出現在門口。
    侯衛東不敢怠慢,他將步海雲迎到了屋角的沙發,道:“步主席,你是第一次到我辦公室,對年輕人關心不夠啊。”
    步海雲仰頭豪爽地笑道:“按照沙州通俗的話來說,來了是關心,不來是放心。”寒暄幾句,他道:“衛東不愧為昌全書記衣缽弟子,你在南部新區搞的交易平台,是一個值得全市甚至全省推廣的好做法。政協這邊準備組織委員一起來看一看,我們準備把此事作為一個典型案例來分析,在適當的時候,報到省委和省政協。”
    侯衛東連忙道:“實在是不敢當,南部新區交易平台剛剛起步,還正在探索階段,很不成熟。”他一邊謙虛,腦子一邊想道:“步高的遠景公司如今已經搬到嶺西市,這是以退為進又可退可進的做法。隻是處於步海雲的角度,他始終擺脫不了以權謀私的嫌疑,而且,步高實力很強,度過了草莽期,當然希望交易平台越正規越好,這大概是他讚成搞交易平台的原因之一。”
    步海雲臉有憂色:“南部新區交易平台的第一投,被步高奪得了,這事我沒有打過任何招呼,衛東最清楚。還是有人將我和你一起舉報到中央、省裏去了,說是我們勾結起來操縱了交易平台,這才是天大的冤枉。”步海雲和侯衛東的關係不錯,這在沙州官場倒不是秘密,有這種說法,倒也稀鬆平常。
    這十年,侯衛東一路走過來,也算是經曆了風風雨雨。聽到步海雲的說法,也不吃驚,道:“我這個南部新區籌備組組長隻管籌備,最多管管宏觀,把製度框架製定出來,把握好大方向,具體細節絕不參加。這一次步高中標,完全是他的本事,符合遊戲規則,同我何幹,與步主席更沒有關係。”
    “這是一坨泥掉進了褲襠,不是屎也是屎。我到了這把年紀,這政協主席的位置好多人盯著,我也不想幹了。”步海雲這句話倒有了八成的真實意味。
    侯衛東抬頭看著步海雲頭上的花白頭發,隻是搖了搖頭,未對此事作出評價。
    兩人聊了一會兒,步海雲告辭,侯衛東將步海雲送到門口。步海雲握緊侯衛東的手,道:“衛東要防備小人,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
    侯衛東握緊了步海雲的手,道:“身正不怕影子歪,笑罵由人,我隻想把事情做好。”這也是侯衛東的心裏話,他坐回到辦公桌,就將步海雲談到的事情撂到一邊,拿起了沙州農用車廠的調研筆記。
    “一分錢不要,白送一個企業。”這事情早有人做過,也就不存在理論問題,如今的關鍵是侯衛東是副市長,他無法對重大決策拍板,要實現自己的目的就得多費腦筋,多走彎路。更為關鍵的是,如果一把手堅決反對此事,侯衛東縱有孫悟空的本領,也隻能是望五指山興歎。
    侯衛東在屋裏坐了一會兒,腦子不由得從沙州農用車廠轉移到了市絹紡廠。黃子堤不同意將絹紡廠納入第一批改製範圍,他縱然搞再多的調研,有再好的方案,也無能為力。他知道絹紡廠是火山口,隨時有可能爆發。若是真出了事,作為分管副市長,他難辭其咎。想了一會兒,他給信訪辦打了電話:“我是侯衛東,請任林渡接電話。”
    很快,傳來任林渡氣喘籲籲的聲音:“侯市長,我是任林渡,有什麽指示?”
    “你上次給了我關於絹紡廠的上訪件,我看了一遍,覺得內容挺亂,能不能幫著整理一下,形成一個報告?”侯衛東說到這裏,又覺得口氣有些生硬,補了一句,“林渡,謝謝你。”
    任林渡對此事早有準備,道:“侯市長,你客氣了,我專門把絹紡廠的信訪件歸入卷宗,相應的報告也基本完成,馬上給你送過來。”
    一聲“侯市長”,似乎將兩人的距離一下就拉得很遠。
    侯衛東猛然間有些失神,他心裏明白,他和任林渡再也回不到當年一同醉酒的時光了。
    看罷信訪辦送來的卷宗,侯衛東默思良久。
    他接任副市長時,沙州市屬國有企業已經麵臨著不少矛盾,最為突出的就是絹紡廠。絹紡廠是典型的市屬企業,建廠時間長,工人眾多,徘徊在虧損邊緣。
    絹紡廠和那些完全資不抵債的企業不同,完全資不抵債,倒可以下定決心進行關、停、並、轉。絹紡廠尚未到這種程度,如果貿然行事,捅了馬蜂窩,誰動手誰將要承擔主要責任。
    此時市政府常務會沒有將絹紡廠納入第一批改革企業,侯衛東完全可以將絹紡廠暫時放在一邊。可是,近一段時間,絹紡廠的效益直線下滑,關於絹紡廠領導與易中嶺合夥鯨吞國家資產的告狀信也越來越多,如今,絹紡廠確實像一個火藥桶。
    下午,侯衛東將絹紡廠黨委書記蔣希東叫到了辦公室。
    “這一段時間,廠裏的生產經營情況怎麽樣?”侯衛東還是按照老習慣,首先扔了一支煙給蔣希東。
    蔣希東一臉黑氣,走進辦公室,也沒有笑意,悶頭不說話。抽了兩口煙,他用斬釘截鐵的口氣道:“這樣搞下去,絹紡廠遲早要敗家,我不明白為什麽要將一個大廠的命運交給一個根本沒有從事過紡織行業銷售的企業。”
    侯衛東道:“企業一直在擴大自主經營權,要求政府不幹涉企業的經營活動,我記得當年你也提起過此事。”
    蔣希東被堵了一下,道:“這不是經營,是犯罪。我作為絹紡廠黨組書記,有權向上級黨組織反映情況。”
    從內心深處,侯衛東在絹紡廠問題上沒有任何私心,也就不怕蔣希東將事情鬧大。從特定角度來說,事情鬧大以後,引起上級重視,事情或許才更好解決。但是,對於蔣希東這種賭氣的態度,侯衛東還是嚴肅批評道:“作為黨委書記,你是絹紡廠的領導成員,難道絹紡廠出現這種情況,你就沒有責任?作為黨員,向上級黨組織反映情況,這是你的權利,但是,解決絹紡廠的問題更是你義不容辭的責任。”
    蔣希東今天的態度也是故意為之,他是用發泄的語句來觀察侯衛東的態度,之後,才正式開始匯報,道:“我認為絹紡廠存在著五大問題,第一就是銷售上的問題……第二是國有資產流失的問題……”
    兩人談了約一個小時,在結束談話時,蔣希東說出了心裏話,道:“侯市長,絹紡廠沒有納入第一批改製,這是很遺憾的事情。我認為改製才能救活絹紡廠,否則必然會走進死胡同。在完全競爭領域,國家是支持國退民進,再不改製,絹紡廠也就完了。”
    憑侯衛東掌握的材料是項波和易中嶺狼狽為奸。不過,這個蔣希東也不是善茬,兩害相權取其輕,若論選擇,他還是願意讓蔣希東收拾絹紡廠的局麵。蔣希東經營了絹紡廠十年,雖然不能說可以完全代表絹紡廠職工,至少可以代表中層幹部。而項波,除了代表易中嶺,誰都代表不了。
    侯衛東作為理智的官員,他心目中的第一個詞匯是——穩定,第二個詞匯是——發展。穩定與發展密不可分,把握分寸和尺度,就得看領導者掌控全局的能力。
    他將蔣希東送到門口,一邊握手,一邊道:“蔣書記,作為黨委書記,你對絹紡廠有著義不容辭的職責,出了事情,項波要負責任,你同樣要負責任。”
    蔣希東道:“侯市長,今天談的這些事情,我更多的是出於對絹紡廠的愛護。”
    侯衛東鼓勵道:“市政府對絹紡廠寄予了厚望,希望你和項波精誠團結,將絹紡廠的事情辦好。”
    此時,蔣希東與項波的矛盾已經公開化了,除了楊柏,蔣希東的六員幹將以及六員幹將手下的科長、班組長們,紛紛采取非暴力不合作運動,致使絹紡廠的生產經營受到極大影響。項波的每一項政令,蔣希東都暗地反對,兩人的鬥爭已經如火如荼。從侯衛東辦公室出來,回到廠裏以後,蔣希東按照原定計劃,帶著四十三名幹部以及兩百名普通群眾的簽名,直奔嶺西。
    在省委辦公廳,蔣希東黑臉通紅,道:“趙部長,我知道不應該用這種方式來找你,有違組織紀律,讓你為難。可是,事關我們絹紡廠六千員工的生死存亡,請您無論如何也要轉交給錢書記。”
    趙東在沙州當市委組織部長時,與蔣希東關係挺不錯。當趙東灰溜溜離開沙州時,蔣希東一直跟隨在其左右。在隨後的時間裏,兩人一直都有交往。
    趙東初任錢國亮的秘書,伴君如伴虎,伴封疆大吏如伴狼,為了徹底穩固自己的地位,他必須要按照錢國亮的要求來約束自己的行為。
    盡管他同蔣希東私交良好,卻不想壞了錢國亮的規矩。他沉默了一會兒,直言道:“錢書記最講規則,這事還是通過沙州市委、市政府向省裏反映。”
    “不管什麽渠道,先請趙部長過目。”蔣希東取出厚厚的一封信,鄭重地用雙手遞給趙東。
    這一封信前麵平淡無奇,後麵兩百四十三個簽名卻是紅彤彤一片,皆為血字。
    看了血字,趙東臉色變了變。他在沙州任市委組織部長時,敢為農民負擔重鳴不平,身上有著古代的俠義之情。但是,前一次的經曆讓他刻骨銘心,如今的位置讓他小心翼翼。看了三遍血書,他沒有改口,道:“此事最終還得交給沙州,沙州幾位領導態度如何?”
    蔣希東咬了咬牙,直接在趙東麵前刺刀見了紅,道:“市委朱書記對企業工作不熟悉,基本上沒有什麽實質性動作。黃子堤心術不正,將項波弄上來當廠長,又讓易中嶺暗地與項波捆綁銷售。分管副市長侯衛東倒是個內行,也肯做事,可他說話算不了數。”
    趙東對於朱民生沒有好印象,反倒是對市長黃子堤的印象挺好,他沒有在蔣希東麵前表露感情,道:“你別這麽說市委、市政府領導,哪怕是私底下也別說。絹紡廠的事情最終還得依靠沙州市委、市政府,這一點你必須要想明白。”
    蔣希東道:“省裏應該出麵,畢竟涉及六千人,若是鬧起來,就是件天大的事。”
    趙東沉吟著道:“老蔣,此事直接交到我手裏,不妥當啊,如果有另外的渠道,我就好處理了。”這句話是提示,也大有深意,就看蔣希東能否領悟。
    蔣希東離開以後,趙東心情不佳,他總覺得欠了市絹紡廠一筆賬。可是,在什麽山頭唱什麽山歌,屁股決定著腦袋,在他的這個崗位上隻能如此處理。
    蔣希東離開省委,臉色陰沉,比煤炭還黑。他坐在小車上,悶頭吸煙,接連吸了兩支,煙在車內聚集,如霧。他細細回想著趙東最後的一句話,猛然間,他想起了趙東說過的“另外的渠道”,馬上拿起了手機,咬著牙給楊柏打了電話,道:“我與趙東見了麵,如今要多管齊下,有理有節弄出點聲勢。你以廠黨委名義給省委寫信,給省委組織部、省紀委、省政府寫信,給省級相關部門寫信。”
    掛斷電話,蔣希東拿著信轉身直奔嶺西機場。
    在蔣希東離開省委給楊柏打電話時,侯衛東帶著朱言兵廠長來到省政府。
    在楚休宏辦公室等了約莫半個小時,周昌全回到辦公室,侯衛東趕緊和朱言兵迎了上去。
    稍作寒暄,周昌全戴上了眼鏡,坐在沙發上,道:“你們兩人先等一等,我看一份材料。”
    朱言兵將腰板挺直,一動不動。
    侯衛東觀察著看報告的周昌全。周昌全已經五十來歲了,歲月在他的臉上留下了深深的印跡,最明顯是頭發已經斑白一片,額頭上留著深深的川字紋。
    他專心致誌看著報告,不時還皺一皺眉毛。看完報告,周昌全取下眼鏡,揉了揉太陽穴,道:“思路還是可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