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6章 成熟,就是能戴著枷鎖辦成大事(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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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過了一會兒,周昌全幹瘦的臉就如高速路兩旁的黑夜那麽深沉,沒有笑意,沒有怒意。他推了推桌上專用文件夾,道:“這是誰的手筆?”
    這是一份關於沙州、鐵州國有企業麵臨困境的內參,作者是移山。內參分析了沙州、鐵州兩個工業強市麵臨的問題,各舉了兩個案例,沙州的案例之一就是沙州絹紡廠。在內參上,省長朱建國批示道:“請昌全副省長提意見,在省政府常務會上研究,朱建國。”
    “你說說內參是怎麽一回事?”
    侯衛東道:“寫得挺客觀,基本符合當前企業的現狀。”
    周昌全不客氣地打斷道:“你說說,這是怎麽一回事?移山的文章與你配合得很好啊。”
    侯衛東這才醒過味來,移山這一篇文章的觀點和自己多次匯報的觀點一致。從周昌全的角度來說,應該是誤認為是自己所策劃,他道:“移山畢竟是大報記者,有眼光,與我想到一塊了。”
    周昌全把頭仰了仰,目光銳利,道:“這不是你的主意?”
    侯衛東道:“我是沙州副市長,這點組織觀念還是有的。”
    周昌全打斷道:“你以為全嶺西皆醉,就你一個人獨醒嗎?你是沙州市政府的官員,不是憤青,反映情況有多種渠道,將沙州的事情通過內參捅到上層,這是最不可取的方式。你若是市委書記、市長,有這樣一個副職,你會如何想?”
    又道:“你這人點子多、膽子大、能辦事,在未成為黨的中高級領導幹部前,有時不講規矩,沒有大問題。如今身份不同了,你是廳級幹部,必須得記住黨的組織紀律。沒有紀律,黨組織就是一盤散沙。帶著約束能辦成大事,則是真正的成熟。你要牢牢記住,你是沙州副市長,是領導集體中的一員,如此重大的決定隻能是集體的聲音,而不能由你來當英雄。”
    侯衛東點了點頭,鄭重地道:“我記在心上了。不過,我與這事確實沒有關係。”
    “治理一個大省,一個大區,依靠組織是正道,個人英雄主義在高層決策中格外危險,你這個人有這個傾向,我得給你敲一敲警鍾。”周昌全放緩了口氣,道,“你再談一談具體事。”
    侯衛東道:“絹紡廠就是一個不斷膨脹的膿瘡,如果不及時解決,就是一個災難,具體來說……”
    聽完侯衛東詳細的介紹,周昌全道:“錢書記和朱省長都有批示,這對一個市級企業是極其罕見的,我最近得到沙州來一趟。”
    談完工作,周昌全冷不丁地道:“你和黃子堤矛盾還是不小,我記得你曾經說過他帶私貨,他到底如何帶著私貨?從外人角度來看,你在南部新區搞獨立王國,是不是也可以被人認為帶著私貨?”
    周昌全再次提起這個話題,侯衛東不能再隱諱了,他決定趁機將自己與黃子堤的齟齬徹底說清楚,道:“我和黃市長確實有矛盾,這個矛盾不是一年形成的。當年黃市長當市委副書記,我是市委辦副主任,我們之間關係還很不錯,出現裂痕是我在成津工作之時。沙津路分為四個標段,黃市長想讓易中嶺承包一個標段,被我拒絕了,這是我和黃市長產生的第一次隔閡,當時我之所以拒絕黃市長,原因隻是不信任易中嶺。”盡管以前講過當年發生在益楊檢察院的事情,他仍然重新講了此事,而且比上次多了更多細節。
    周昌全認真詢問了一些細節,心道:“黃子堤與易中嶺怎麽就混在一起?心有貪欲,這是黃子堤的致命傷!”
    當年提拔黃子堤之前,周昌全知道黃子堤愛占小便宜,他認為黃子堤這是小家子氣,並不是致命傷,猶豫之後,還是向省委推薦由黃子堤出任市委副書記。可以這樣說,黃子堤能走到今天的崗位,他在裏麵起到了關鍵作用。
    此時,麵對著另一位心腹手下的尖銳說法,周昌全心裏對黃子堤有了看法,但是沒有將自己的看法表達出來,道:“領導打招呼在現實生活中並不罕見,這裏麵情況複雜,不能一概而論。打招呼並不是了不得的壞事。你認為他帶有私貨,還有什麽更具體的事情?”
    侯衛東認真回想了一會兒,黃子堤除了與易中嶺等人關係密切以外,還真沒有其他明顯劣跡。盡管易中嶺和黃二在沙州獲得了不少土地,但是這也是通過正規程序辦理的,黃子堤即使打了招呼,可是誰又能拿得出證據。而在辦理絹紡廠的事情上,擺在明處,隻能說黃子堤與自己的觀點不同。
    他略為斟酌,道:“在沙州,目前有兩人幾乎將最好的土地拿去了,一個是易中嶺,另一個是黃二,黃二也就是黃誌強。我被任命為南部新區主任以後,為了改變這種現象,才建了南部新區交易平台。這套製度建成以後,我隻是監督製度的執行,具體的事情我不管。”
    周昌全當過一方主官,知道土地中的貓膩,道:“你再談細一些,放開了談。”
    結束這次談話時,周昌全推心置腹地道:“衛東,你有理想有追求,這很好,可是官場有著自身的規律和規則,你是廳級領導,記著最好別犯官場之忌。否則,誰還願意對你交心,沒有人擁護,你還算什麽領導?你現在就是朱民生的一把刀,但是他僅僅會把你當成一把刀而已。你是嶺西最年輕的副市長,有著遠大的政治前途,說話辦事要慎之又慎。數十年甚至是上百年形成的潛規則,非常頑固,憑一人之力難以消除,我們要利用之。隻有做到戴著腳鐐和手銬還能跳舞,還能為人民辦實事,才是真正的高手。你要成為政治家,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離開了周昌全的辦公室,侯衛東上了車,不說話,點燃一支煙,慢慢吸。
    周昌全這一番話完全是肺腑之言,是出自對侯衛東的關愛,否則也不會讓侯衛東到省城來接受訓話。侯衛東對這一點理解得很是深刻,因此,在出門時,他對周昌全行了一個三十度的鞠躬禮,這是發自內心的禮節。
    上了車,晏春平問道:“侯市長,回沙州嗎?”
    侯衛東突然間很懷念當年在青林山上青春熱血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的日子,而在嶺西,來往最多的朋友就是上青林曾憲剛,道:“先不回沙州,我要找老朋友喝酒。”
    獨眼曾憲剛正在帶著小兒子玩耍,手機響了起來,宋致成提醒道:“手機響了。”
    曾憲剛道:“我跟兒子玩的時候,不接電話。”他穿著一件短袖,健壯的身體並沒有因為大魚大肉的日子而變成脂肪。
    鈴聲要結束的時候,宋致成拿起手機看了看號碼,道:“是侯衛東的電話。”
    聽說是侯衛東電話,曾憲剛趕緊接了過來,道:“瘋子,今天怎麽有空給我打電話。”
    一聲“瘋子”傳來,讓侯衛東心裏覺得異常舒服,道:“憲剛,我在嶺西,找你喝酒,去館子還是你家?”
    曾憲剛道:“和領導喝酒就到館子,和朋友喝酒就在家裏,我給你準備了好酒。”自從前妻被殺以後,他就戒了酒,不過他在家裏長期備了些好酒,有國產茅台還有洋酒,這不是他喝,是專門給到家裏喝酒的客人準備的。
    得知侯衛東要來,宋致成趕緊去看冰箱,取了些魚、肉,仔細地交代了阿姨。
    侯衛東一個人上了樓,晏春平和駕駛員到金星大酒店去開房間。
    吃飯時,由於曾憲剛不喝酒,由宋致成陪著侯衛東喝茅台。幾杯酒下肚,宋致成臉紅了,話就多起來:“我們憲剛今年成為市政協委員了,以前是區政協委員。這幾年我們做了些工作,有領導答應他進入省政協,我們的目標是下一步成為全國政協委員。”
    曾憲剛瞪了她一眼,道:“進政協有什麽好吹的,你這女人,到一邊去。”
    宋致成臉紅紅的,很有些喜色,並沒有因為曾憲剛說話而生氣,道:“進了省政協,有了社會地位,被人欺負了也有地方說話,有人幫著我們說話。”
    侯衛東倒了一杯酒,一飲而盡,道:“進入省政協,這是一件好事。當初我們在上青林開石場,哪裏能夠想到這一天,隻是可惜了秦大江。”正喝著,秦敢和曾憲勇也開著車來到了嶺西。他們兩人在成津做鉛鋅礦,賺錢賺得意氣風發,在曾憲剛家中見到侯衛東,不顧曾憲剛勸阻,開車到專賣店買了最貴的洋酒。
    這一夜,秦敢、曾憲勇、宋致成皆醉,侯衛東喝得半醉,與曾憲剛說閑話直到淩晨兩點,然後回到金星大酒店。
    痛痛快快睡到了第二天中午,起床以後又衝了一個熱水澡,當他從衛生間出來,又變得精神抖擻。
    上了高速路,他暗道:“開弓沒有回頭箭,無論如何,改製工作必須咬牙堅持下去。”
    兩天以後,在市委小招待所,副省長周昌全與朱民生、黃子堤、侯衛東、粟明俊、蔣湘渝見了麵。傳閱了移山的文章以後,周昌全道:“今天不是務虛會,是真正的務實會,大家別談理論,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研究沙州國有企業如何改革,還有市絹紡廠這事如何辦。錢書記、朱省長都有批示,搞不好,我們這群人如何交代?”
    他看了一眼在座之人,道:“侯衛東是分管領導,先講。”
    侯衛東毫不保留地將自己的改製思路拋了出來。
    這一次小範圍高規格的會議開了約兩個小時,取得了三個成果:一是沙州國有企業改革繼續深入,第一批改製企業要按時間完成;二是針對絹紡廠的特殊情況,將絹紡廠納入第一批改製企業;三是促進嶺西汽車廠和沙州農用車廠的聯營。
    後兩個是個例,將提交市委常委會。
    在這一次會議上,侯衛東的建議基本上得到了采納,他長舒一口氣的同時,也感到了巨大的壓力。
    新改製方案提出來以後,經過了周昌全認可,而且朱民生、黃子堤、寧玥、粟明俊和侯衛東等與改製相關的領導都參加了小規模高規格的座談會,因此在常委會上,常委們都沒有什麽意見,順利通過了沙州市絹紡廠實行改製的決定。
    侯衛東提出的“請國內知名評估公司進行清產核資,同時成立沙州國有資產管理公司”等原則性意見,也獲得通過。
    新改製方案通過以後,一石激起千層浪。
    絹紡廠召開了中層幹部會。在會上,市絹紡廠廠長項波悲哀地發現,幾乎所有中高層幹部都是旗幟鮮明地站在了蔣希東的陣營,包括以前配合得還不錯的楊柏,居然也在會上表示支持蔣希東。關於捆綁銷售之事在會上被拎了出來,項波被參會人員罵得狗血噴頭。
    沙州農用車廠從廠領導到工人也都對未來充滿了期待,如果聯營方案通過,他們就將成為嶺西汽車廠的一部分。作為嶺車職工,無論是經濟效益還是自豪感,都比作為沙農廠職工要大大提升。
    就在侯衛東全心全意投入國有企業改革之時,任林渡也開始忙於進行公關。沙州駐京辦主任出現了空缺,他作為信訪辦副主任,想爭一爭駐京辦主任這個位置。
    轉眼到了秋之尾,冬意漸漸逼來。不過太陽出來時,仍然天高氣爽,沙州大地沉浸在秋的收獲之中。
    侯衛東上了樓,見到任林渡站在走道外,手裏拿著文件夾。
    侯衛東以為任林渡來匯報信訪辦的相關工作,一邊走向自己辦公室,一邊問道:“有事嗎?”
    任林渡一直帶著下級的神情,自覺扮演下級的角色,他便也把任林渡當成了下級。
    任林渡笑了笑,並不答話。等到侯衛東進了辦公室,坐在椅子上,他才道:“今天晚上有空沒有,我約了秦小紅、楊柳和郭蘭等人,以前我們老青幹班的幾個人,一起聚聚。”
    侯衛東此時百事纏身,晚上東城區歐陽區長還請吃飯,他看到任林渡企盼之情,猶豫一會兒,還是答應了,道:“好吧,晚上大家在一起吃頓飯。”又道,“林渡,你是不是有事要說,我們是什麽關係,你也別吞吞吐吐了。”
    任林渡在青幹班時,算是班上的風雲人物。他調到益楊縣團委時,侯衛東還在上青林艱苦度日;在侯衛東當上縣委書記秘書時,他亦當上了縣委副書記趙林的秘書。從資曆來說,他和侯衛東相差不多,甚至還略高於侯衛東。
    兩人拉開差距是在同當縣委書記秘書時,侯衛東深獲祝焱信任,後來當上了縣委辦副主任、開發區主任、科委主任,再當上了周昌全秘書,從此正式走上了沙州的政治舞台。任林渡過於外露的性格成為縣委書記秘書的致命缺陷,他當了吳海縣委辦主任多年,始終當不了常委,從科級到處級這關鍵一步落後以後,便步步都落後於侯衛東。
    調到了信訪辦任副主任,這才解決了副處級。任林渡痛定思痛,承認了現實,將麵子和自尊都抹了下來,他打定主意跟著侯衛東腳步前進。對於任林渡來說,他用這種態度與侯衛東接觸,是對現實的妥協,也是鳳凰在火中重生。
    任林渡道:“聽說駐京辦主任要調整,我想爭取這個機會。”以前他想過這個職位,隻是沒有機會,但他沒有放棄,一直緊盯著,因此在第一時間打聽到異動。
    侯衛東對任林渡認識很深,心道:“任林渡最大的優點就是擅長交際,駐京辦主任倒是很適合他。任林渡到了駐京辦,以後我到北京辦事也方便一些。”他當場表態道:“這事我盡量幫你撮合,但是話我要先說清楚,如果兩位主要領導有了人選,我就無能為力。”
    領導做事講究滴水不漏,話說到這個地步,已經很夠意思了。任林渡道:“侯市長隻要肯出手,我就有信心了。”
    侯衛東笑道:“林渡,你別恭維我,我先幫你摸摸底。”他給市政府秘書長蔣湘渝打了電話:“湘渝,在忙什麽?”
    蔣湘渝曾經是成津縣長,兩人搭過班子,關係不錯,說話也就隨便:“侯市長,我是在執行會議指示,與幾個評估機構接觸。這些個評估機構屁眼心心是黑的,要價很高。我選定幾個信譽稍稍好點的,到時你們來定。”
    談了幾句工作,侯衛東奔向了主題,道:“聽說駐京辦老周另有安排,新人選有意向沒有?……沒有就好,我給你推薦一個人,信訪辦副主任任林渡,他當過縣委辦主任,在信訪辦崗位上也很出色,到時你要幫著說話。”
    蔣湘渝道:“這事不敢打包票,駐京辦一直是楊市長在管,有什麽消息,給您報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