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5章 “非典”病例引省委檢查組調查(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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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侯衛東心裏很清楚,像何敏文這種基層工作經驗相當豐富的區委書記,為了達到目的,肯定使出了渾身解數,能夠答應的事情肯定能夠答應,能讓步的肯定也能讓步,如今他做不通林安村村民的思想工作,自己這個副市長基本沒戲。但是自己必須要與村民見一麵,否則程序上就有缺失和遺憾。
    何敏文道:“那我就去安排,選五個代表,最好能通過對話解決問題。”
    侯衛東沒有多說,認真翻閱前幾次與村民代表談話的記錄。
    在現場,公安人員守住了隔離點,他們拉起警戒線,守住煤炭療養院三個進出口。在公安人員背後是緊閉的大門,裏麵是穿著白色防護服的工作人員,他們不時地消毒,使消毒水的味道飄蕩在空中,更加增強緊張情緒。
    在村民沒有衝擊大院時,警察和村民就互相看著,有的警察和村民還開始對話。
    一位高個子警察長期參加值勤,對這種群體事件見慣不驚,勸說著身邊的老年村民:“你們回去,別再鬧了。”
    那個老年村民仰著頭,用憤怒的眼光看著穿著黑色警服的大個子,固執地道:“裏麵的人搬走,我們就離開。”
    高個子警察道:“這不可能,這是市政府定的點。他們是關在院子裏,醫生在裏麵都不怕,你們怕個卵子。”
    “怕個卵子”是農村土話,通俗說就是“怕個啥”。老人並不因為此語土俗而生氣,反而覺得眼前警察很有人情味,他的敵對情緒消減幾分,道:“醫生穿了防毒衣服,我們沒有防毒衣服。聽說那些病會從空中飛,如果飛到我們村裏麵,如何了得。我們農村人也是人,為什麽不把這些人弄到城裏頭?”
    “現在我們距離圍牆最近,如果病毒真要從圍牆飛出來,我們這些人全部都要中招。我們也是有兒有女的,同樣也怕病毒。你們最好別圍在這裏,讓醫生安心治病。”高個子警察繼續做著思想工作,他順手遞了一支煙給老人。
    老人接過煙,道:“我們沒有屁眼法,全村都要從這條路經過,一千多號人,有老有小。”
    兩人正聊著,旁邊一位肥胖的中年婦女靠了過來,罵道:“你們這些黑幫,鎮壓我們老百姓,摸摸你們的胸口,良心是不是被狗吃了!”
    高個子警察與老人原本已經沒有對立情緒了,被女人一罵,老人不好意思再和警察談天論地,微微退了一步,又仰著頭質問道:“現在政策這麽好,你們還是不是共產黨的幹部,把這些瘟病放在林安?”
    杜鎮駐林安村的駐村幹部帶著任務來到了人群中,他是林安村本地人,平時與村民關係都不錯,此時人們見他過來,都帶著警惕的神情。
    駐村幹部對林安村情況了如指掌,他找到這群人的主心骨,道:“你們這樣做要不得,有什麽想法可以向政府反映。”
    主心骨是一個近七十歲的矮小幹癟老頭,是駐村幹部的堂叔父,他說話時顯得很激動,臉紅筋脹,道:“我們反映了好多回,到鎮裏來反映了情況,又到區裏座談,政府給我們答複沒有?全市這麽寬,為什麽把瘟病放到林安?今天不解決,我們絕不客氣。”
    駐村幹部賠著笑,道:“還是選幾個代表,到鎮裏麵座談,今天市裏麵侯市長來了,親自與大家見麵。”
    幹癟老頭很是倔強,梗著脖子道:“我不管哪一個當官的來了,要談可以,到醫院現場來。”
    駐村幹部賠著笑,道:“這裏人多,你一言我一語,根本不曉得說的是啥子,二伯,你還是發個話,選幾個代表去。”
    村社兩級幹部站在人群外麵,平時他們說話還管點用處,此時沒有村民聽他們招呼,說話就如放屁一樣。作為村社幹部,生於斯長於斯,他們夾在鎮政府和老百姓中間,若是一個勁地幫著鎮政府說話,不僅要被村民罵,在換屆時,極有可能選不上。而且,在對待煤炭療養院被定為隔離觀察點這件事上,他們是和村民一條心的。可是,他們又是在勝利街黨委行政領導之下,和鎮政府對著幹,他們的日子也不好過。
    他們就采取了默不作聲的態度,徹底把自己變成旁觀者。
    杜鎮現任的書記和鎮長都是外麵派下來的幹部,不熟悉林安村的人,或者說,他們根本不認識現場的村民。
    書記杜軍安排了一位本地副鎮長去做工作,好說歹說,才有五個村民坐著鎮政府的小車來到了大院子。
    在侯衛東要求下,會議由杜鎮書記杜軍主持。
    等到五位村民坐下,杜軍首先作了一個自我介紹:“我是杜鎮黨委書記杜軍,幾位老鄉都認識我。今天沙州市副市長侯衛東和區委何書記帶著相關部門參會,說明市裏、區裏高度重視你們反映的事。上兩次開座談會,你們提了些問題,先由相關部門回答你們提出的問題,然後你們有什麽情況再反映。我這裏做幾點要求,第一是一個人一個人輪流說話,相關部門同誌說話時,你們不要打岔,你們說話時,相關部門也不打岔。最後再由領導講話。”
    幾位村民都是六十來歲,他們黑著臉坐在領導們對麵。
    第一個講話的人是衛生局許慶蓉,她講話的重點是針對如何防範“非典”以及“非典”的特點,這些內容在防“非典”宣傳冊上都有,西城區為了加強宣傳,特地送了林安村1000份。
    在許慶蓉講話時,幾位村民都露出不屑一顧的神情。他們聽說了許多關於“非典”如何厲害的傳言,比如隻要“非典”病人呼了氣,順風吹過來,一公裏都要被傳染;“非典”病人小便流到河裏麵,河裏的魚全部都要死完;土裏沾了“非典”,幾十年都要得瘟病。他們懷著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態度,拒絕接受衛生局許慶蓉的解釋。
    等到許慶蓉發言以後,幹癟老頭道:“這位女同誌是衛生局局長,你說瘟病隻能活幾個小時,你騙鬼啊,硬是欺我們農村人不懂科學。瘟病這麽容易就死了,你們這麽緊張做什麽,為什麽還要專門修隔離點?”
    杜軍道:“老林,你等會兒再發言,先請包局長講。”
    隨後由區公安局包局長宣傳《刑法》《治安管理處罰條例》等法律法規。
    再由西城區副區長講了硬化機耕道以及林安村子女入學難的問題。
    三人講完,就輪到村民發言。
    第一個發言的就是在林安村很有威信的幹癟老頭,他頗有大將風度,咳嗽數聲,才不緊不慢地道:“我就問政府三條,第一條是衛生局那位女局長講的,我有個疑問,你說起‘非典’沒得好凶,既然沒得好凶,那為什麽全國到處都在死人?沒得好凶,為什麽不把你們那個隔離點設在城裏頭?當真是城裏頭的人命比我們農村要金貴?他們的就是命,我們就不是命?我現在七十歲,黨的政策好,我還想多活幾年。”
    在幹癟老頭說話時,侯衛東在紙上寫了幾個字:“他以前是做什麽的?”何敏文寫道:“林有德,多年的老支部書記。”
    針鋒相對地回答了許慶蓉的話,林有德瞪著眼,伸出雙手,把目標對準了區局包局長,道:“包局長,當了官硬是不得了,有本事現在就把我銬起帶走。我不是支部書記了,但還是老黨員,黨員還怕坐牢?我拚了這把老骨頭,也要保衛林安村。”
    包局長以前在杜鎮當過派出所所長,與林有德關係還不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不說話。
    林有德又道:“這麽多年,林安村每家每戶都集了錢,要硬化機耕道。要修通機耕道得修一座小橋。我們年年打報告,希望政府補貼點錢。你們從來不理睬,現在覺睡醒了,想給我們修路了。林安村有骨氣,不是一條狗!”
    一席話,挑起了火藥味,隨後幾位代表輪番發言,有的談到林安村入學難的問題,還有征地遷拆方麵存在的不公平,還有村務公開方麵的事,甚至幾年前開展的“二十年不變”的土地承包工作中出現的問題也被提了出來。
    侯衛東看了看時間,看了杜軍一眼。杜軍明白其中的意思,他吹了吹話筒,道:“大家還有沒有新的問題,如果沒有新問題,請侯市長講話。”
    做群眾工作很難,侯衛東深解其中之味,他根本沒有指望自己一席話能解開如此複雜的疙瘩,作為防非辦主任,他必須要講。
    “我講四點,一是為什麽要設立‘非典’隔離觀察點,設立以後糞便廢水、醫療廢物以及醫療垃圾如何處理……”
    在預案中,對於隔離觀察點的糞便廢水、醫療廢物以及醫療垃圾都有專門交代,沙州市政府還專門下發了《關於加強非典醫療汙水和醫療垃圾處理監管工作的意見》。侯衛東對這方麵的知識了解得甚為詳細,一一道來,清清楚楚。
    “二是設立‘非典’隔離觀察點的法律依據……”
    “三是林安村曆來都是先進村,希望大家以大局為重,同心協力共抗‘非典’……”
    “四是大家的出發點是為了維護全村的利益,出發點是好的,但是不能采取違法的行為……”
    等到侯衛東講完,村民們沉默了幾分鍾。在與侯衛東見麵之前,村民們還抱有幻想,認為小官肯定不能主持正義,大官往往會主持公道,大官是被小官們蒙蔽了。副市長侯衛東算得上沙州大官,可是說出來的話與鎮裏的官員無異,這讓他們格外失望。
    林有德感受到另外幾位同伴的目光,在內心深處產生深深的憤怒,這個憤怒有的是來自林安隔離,有的是來自對現實社會的不滿。強烈的憤怒,讓他忘記了對大領導與生俱來的畏懼,他霍地站了起來,大聲道:“侯市長,你這麽大的領導,講話當放屁,我們林安村村民是不是人?你還是不是為人民辦事的領導?是不是想把我們全村人都整死絕?”
    主持會議的杜軍連忙將話岔開,問其他幾位村民:“你們幾位還有什麽不同意見?”
    其他村民也談不出什麽新意,一位村民激動地揮著手道:“我們的要求很簡單,不能把得了瘟病的人送到煤炭療養院,明天不拉走,我們就要挖公路。”
    另一位村民道:“自前一個星期以來,我們到鎮裏和區裏反映了十來次,你們總要給個解決辦法。每次來反映問題,都是這樣說,你們是在騙我們土農民,把我們當成叫花子?”
    在一片爭吵聲中,主持會議的杜軍用眼光尋找何敏文。雖然侯衛東是副市長,但是在西城區這一畝三分地裏,何敏文才是真正的老大。何敏文與這些村民接觸過,他早就猜到了如此結果,他瞧了瞧侯衛東的臉色,向杜軍微微點頭示意。
    杜軍馬上宣布:“座談會到此結束,請各位老鄉要理解政府,支持防非工作。”
    林有德在離開會議室時,道:“我們理解政府,誰來理解村民的命?”又一位村民轉身罵道:“貪官,全部都是貪官,生娃兒沒屁眼!”
    何敏文走到侯衛東身邊,道:“侯市長,你看這事弄得,我沒有做好工作。”
    侯衛東離開基層有幾年時間了,直接與群眾交談的時間也減少很多,他在沙州幹部中有威信,老百姓不在體製內,他就沒有多少威信。他再次清醒地認識到現實,凡是涉及利益和生命的事,靠一張嘴巴難以解決問題。
    侯衛東被村民代表罵了,他仍然很平靜,道:“晚上,再派得力幹部到林安村,每一家每一戶都去做工作,爭取村民理解,減少工作阻力。”
    何敏文道:“已經作了安排,區、鎮抽了一些幹部,此時已經進了村。”
    侯衛東頭腦中回想著幾位村民代表的神情與觀點,道:“他們提出明天要斷公路,我估計此事肯定會發生,你們要做好充分準備。我隻有一個要求,不能讓林安村的事情攪亂整個沙州市的防非大局。”
    何敏文道:“區分局作了周密安排,方案報給了市局,目前便衣和著裝民警都帶有錄像設備,執勤人員和備勤人員都準備好了。”他很想再問“能不能考慮在其他地方建隔離點”,見到侯衛東一臉嚴肅,想問的話便收回肚子。
    離開杜鎮的時候,侯衛東心情變得壓抑起來,明天要發生什麽事情,用屁股想都知道,這是他最不願意看見的事情。可是作為防非辦主任,防非大局才是最重要的,其他一切都要讓路,他必須當這個惡人。
    回到家裏,小佳見丈夫臉色不佳,道:“林安的事還沒有擺平?”
    侯衛東搖了搖頭,坐在沙發上,喝了一口熱茶,道:“你怎麽知道林安的事?”
    小佳道:“我到政府開會,聽到好幾個人都在談這事情。”
    “他們是什麽觀點?”
    “同情村民,但是都覺得市政府必須要趕緊下決心。”
    侯衛東感覺有些累,靠在沙發上:“換位思考,若是我站在村民的角度,說不定也會激烈反對,畢竟讓‘非典’觀察點留在村旁是一顆定時炸彈,反對是符合人性的。包括村一級組織都對村民有同情,甚至暗中支持,在這一次的群體事件之中,村‘兩委’基本沒有發生作用。”
    小佳安慰道:“你別有思想負擔,換了誰,麵對這種情況都得作出選擇。”
    侯衛東道:“原來我想,目標明確,手法可以講究,具體到此事就是既減少衝突,又要把事件辦好,少抓人或是不抓人。現在,不抓人肯定解決不了問題。”他在沙發上稍坐了一會兒,又到書房給寧玥打了電話,講了自己開座談會的情況。
    寧玥很重視此事,馬上又和朱民生通了電話。
    半個小時以後,市委辦打來電話,在市委小會議室召開緊急會議,參會人員有市委書記朱民生、代市長寧玥以及宣傳部長、政法委書記、公安局長、衛生局長、西城區區委書記和區長。
    侯衛東回家時,又是淩晨。下車之時,他朝林安方向看了一眼,暗道:“但願明天平平安安,村民們不再圍堵現場。”
    淩晨六點,公安局長老粟打來電話,道:“侯市長,這麽早把你吵醒。”
    侯衛東昨夜並沒有睡好,抹了抹眼角的眼屎,問:“是不是林安出事了?”
    老粟笑道:“還是侯市長最敏銳,一語中的,五分鍾之前,來了幾十個村民,帶著鋤頭、鐵鍬。”
    侯衛東道:“他們帶這些東西,果真是要斷路。”
    老粟道:“他們已經在挖公路,挖了一個大口子,西城分局的人正在勸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