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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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台機車吼叫起來,大家不禁打了個寒噤。接著,一台一台的機車鳴起了汽笛,一台接一台……在這吼叫聲中,發電廠也應和起來,驚心動魄,如同炮彈在空中呼嘯。一列將要開往基輔的特快列車也敲響了機車上的銅鍾。鍾聲雄渾,蓋過了汽笛聲。
    舍佩托夫卡至華沙直達快車的波蘭機車上麵,那位司機知道鳴響汽笛的原因,聽了片刻後也慢慢地舉起手來,拽住鏈子往下拉,打開了汽笛的閥門。這突如其來的舉動,令國家政治保安局的一名工作人員吃了一驚。波蘭司機明白,這是自己最後一次鳴笛,這份工作保不住了。然而他仍然拉著鏈子。這機車的鳴笛聲,驚動了包廂裏的波蘭信使和外交官。他們驚惶失措了,從軟軟的沙發上直蹦起來。
    機車庫裏人越來越多,人們從四個大門湧來,寬闊的車庫裏擠滿了人。這時,有一個人在這悲痛肅穆的氣氛中開始講話。
    這是舍佩托夫卡地區的黨委書記,老布爾什維克沙拉布林。
    “同誌們!全世界無產階級的偉大領袖列寧逝世了。黨遭到了無法彌補的損失,因為締造了布什維克黨,並且教導全黨對敵人進行毫不妥協的鬥爭的人與世長辭了。黨和階級的領袖之死是對無產階級優秀兒女的號召,要他們參加自己的隊伍……”
    在哀樂聲中,幾百個人一齊脫帽。十五年來沒有掉過一滴眼淚的阿爾焦姆哽咽了,寬寬的肩膀抖了一下。
    鐵路俱樂部的四麵牆壁似乎要被開會的人群擠破了。外麵是冰天雪地,大門旁的兩棵雲杉也蓋著冰雪。大廳裏反而很悶熱,因為荷蘭式火爐燒得很旺很旺,也由於有六百個人在這裏呼吸——他們希望參加黨組織將要召開的追悼大會。
    大廳裏沒有往日的喧鬧聲。深深的悲痛使人們嗓音沙啞了,他們說話都很輕聲。幾百雙眼睛裏流露出的是悲傷和焦灼,好像是一群水手聚在一起,而他們久經考驗的領航員被海浪無情地卷走了。
    黨委委員們默默地坐在主席台上。矮矮的西羅堅科慢慢拿起鈴來,輕輕搖動了一下,然後放回桌上。這已經足夠了。大廳裏慢慢安靜下來,靜得讓人感到沉重。
    黨委書記西羅堅科致了悼詞以後,又一次從桌後站起來,他宣布的事雖然一般是不在追悼會上宣布的,但所有的人都不覺得意外,他這樣說:
    “一群工人要求大會討論他們的申請書。在這份申請書上簽名的共有三十八位同誌。”
    接著,他開始讀申請書:?致西南鐵路舍佩托夫卡站布爾什維克共產黨組織:
    領袖的逝世就是號召我們加入布爾什維克黨。因此,我們懇請在今天的大會上審查我們,並接受我們參加列寧的黨。
    在簡短的文字下麵簽著兩排姓名。
    西羅堅科逐個念出姓名。每念一個名字就稍停一會兒,讓這裏所有的人都記住這些熟悉的名字。
    “斯坦尼斯拉夫·齊格蒙多維奇·波利托夫斯基,火車司機,三十六年工齡。”
    一片讚同聲在大廳裏響起。
    “阿爾焦姆·安德列耶維奇·柯察金,鉗工,十七年工齡。”
    “紮哈爾·瓦西裏耶維奇·勃魯紮克,火車司機,二十一年工齡。”
    大廳裏聲浪越來越高。黨委書記繼續念著名字。大家聽到的一直都是與鋼鐵、機油打交道的產業工人。
    第一個簽名的人走到桌前,大廳立即變得鴉雀無聲。
    老司機波利托夫斯基心血沸騰,他向大家講述自己的經曆。
    “同誌們,我還能說什麽呢?在舊社會,大家都知道,工人們過著怎樣的生活。一輩子做牛做馬,年老了,還要如乞丐一樣餓死。說實話,革命剛剛開始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已經老了,養家糊口的重擔又壓在肩上,便猶猶豫豫,沒有提出入黨的事。雖然我決不幫敵人,但也很少參加戰鬥。1905年,我在華沙的工廠裏參加過罷工委員會,跟布爾什維克一起幹過。當時我還年輕,心頭火熱。陳年舊事我就不提了吧!伊裏奇的死,就像刀紮在我的心窩上。我們永遠失去了自己的朋友和知心人。我決不再提一個老字了!……我笨嘴拙舌,讓講得好的同誌發言吧。隻有一點我得強調一下,我跟著布爾什維克走一條路,永不變心。”
    白發的老司機堅定地揚一揚腦袋。白眉毛下,一雙眼睛凝視著大廳,似乎在靜靜地等待著決定。
    黨委會請非黨群眾發表意見,沒有誰對這位矮矮的白發老人提出異議。表決的時候,也無人反對他入黨。
    波利托夫斯基再次離開桌邊時,已經是一名共產黨員了。
    所有在大廳裏的人都明白,不同尋常的事情正在眼前進行著。剛剛老司機站過的地方,又出現了阿爾焦姆健壯的身影。這個鉗工不知該把兩隻大手放在哪兒,就使勁地捏著護耳帽。衣襟磨光了的羊皮短大衣敞開著,露出灰色的軍便服,衣領上整齊地扣著兩顆銅紐扣,使他顯得服飾端正,像是在過重大的節日一樣。阿爾焦姆把臉轉回大廳,忽然發現一張熟悉的臉。是石匠的女兒加林娜,正坐在被服廠的女工們中間。她對著阿爾焦姆輕輕地微笑。這微笑有讚揚的意思,也有同意的意味,嘴角上還隱隱表露出一種難以言傳的感情。
    “阿爾焦姆,談談自己的經曆吧!”黨委書記西羅堅科對他說。
    阿爾焦姆不大會在大會上發言,不知該從什麽地方說起。此時他才發現自己無法講出自己畢生的經曆和體會。他心情過於激動,找不到該說的詞語,始終開不了口。他還從來沒有過這種感受。他心裏明白,自己正處在生活中重大的轉折點上,他阿爾焦姆在走出自己關鍵的一步。平庸的生活將變得火熱,變得更有意義。
    “我母親生了我們四個兒女。”阿爾焦姆開始講話了。
    大廳裏靜悄悄的,六百個人認真地聽著這位鷹鼻子、濃眉毛、瞘眼睛的大個子工人講話。
    “我母親在富人家當廚娘。父親長什麽樣,我記不清楚了。他和母親感情不好,他經常喝醉。我們是跟著母親生活的。她辛辛苦苦地養大我們幾個孩子。母親天天起早摸黑,幹活兒幹得腰都累彎了,除去吃飯,每個月隻能掙四個盧布。不管怎麽說,我上過兩年冬季的小學,會讀會寫。我九歲時,母親實在沒有辦法,隻好把我送到鐵路工廠當學徒。三年裏隻管飯,不發工錢……老板是德國人,姓費斯特。他原來嫌我太小,不願要我,不過看我長得結實,母親又替我多報了兩歲,這才把我收下。我在他那兒幹了三年活兒。他不教給手藝,隻叫我幹家務,派我去買伏特加酒。他經常喝得爛醉如泥……叫我買煤,讓我搬鐵。老板娘也把我當傭人使喚,叫我倒屎盆、削土豆皮。他們時不時就踢我一腳,往往是沒有原因的。這已經成為他們的習慣了。老板經常醉醺醺地,老板娘看誰都不舒服,火氣一上來就抽我兩三個嘴巴子。我向外逃,跑到街上,可是能去哪兒呢?能向誰去訴苦呢?母親遠在四十俄裏以外,何況她那兒也沒有我容身之地……在廠裏處境也並不怎麽好。老板的弟弟負責管理一切。這個畜牲就知道捉弄我來取樂。
    鐵匠爐在屋角,他指指那邊的地上,然後對我說:‘去,把那邊那個鐵墊圈給我拿過來。’我走過去伸手便拿。其實這玩意兒是剛從爐裏夾出來錘打好的,看起來是烏黑的。一拿,手上的皮肉都被燙傷了。我疼得狂叫起來,他卻笑得前仰後合。這種折磨人的方法,我實在受不了,就逃跑了,去找母親,可她沒有地方安置我,就又被迫把我送到德國人那裏去了。她邊走邊哭。直到第三個年頭,他才讓我學一些鉗工的活兒,但仍舊要抽我的耳光。我隻好又逃跑了。這次跑到了舊康斯坦丁諾夫,去香腸作坊做工。在那兒,我每天就是洗腸子,過了這麽一年半的豬狗生活。後來由於老板賭錢,把作坊也輸掉了,他欠我們大家整整四個月的工資沒有發,就躲得無影無蹤了。這樣我離開了這個鬼地方。我搭上火車,坐到日梅林卡,下車後我就去找活兒幹。幸好有一個機車庫的工人同情我。他知道我會幹一點兒鉗工活兒,就給上司說我是他的侄子,求他收下我。那上司看我長得高,替我報了十七歲。就這樣,我開始給鉗工打下手了。後來我來這裏幹活兒,也幹了八年多了。這就是我的經曆。至於此後,我的情況,你們都了解的。”
    阿爾焦姆拿帽子擦擦額頭,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而且還有一件最重要,也特別難於解釋的事情,最好不要等別人來提問,應該自己主動說。他皺起眉來,繼續說:
    “每個人都會問我,為什麽革命剛開始時,我沒有成為布爾什維克?對於這個問題我該如何回答?顯然,我離老年還遠著呢,我是因為如今才剛剛認清道路。我沒有必要隱瞞,以前就是沒看清。其實早在1918年,進行反德大罷工那會兒,我就應該走上這條路。以前,有一個水兵叫朱赫來,他跟我進行過多次交談,一直到1920年,我才開始拿起槍來戰鬥。等到把白匪扔進黑海裏,打完了仗,我們就回來了。就這樣我成了家,生兒育女……一頭鑽進家庭這個小圈子裏。現在,我們偉大的領袖列寧同誌逝世了,黨發出了號召。我仔細回顧了自己的生活,覺得這當中總缺少些什麽。保衛過政權是遠遠不夠的。我們應該共同奮鬥,接替列寧,一定要讓蘇維埃政權像高聳的山峰屹立不動。我們應該成為布爾什維克,因為那是咱們自己的黨。”
    阿爾焦姆說得誠誠懇懇,態度極為認真,似乎還為與自己平時語言的不同感到窘迫。講完以後,好像卸下自己肩頭的重擔,挺直身子,等著大家提問。
    “是不是有人要問些什麽?”黨委書記打破了沉默。
    在大廳裏,坐著的一排排工人開始變得活躍起來,但是仍舊沒有人提問。有一個司爐工剛下了機車就急忙趕來開會,他黑得像甲蟲,直爽地大聲說:
    “像他這樣的人是出不了軌的。他一定能成為堅強的同誌。西羅堅科,表決吧!”
    共青團員坐在後麵幾排,有一個共青團員站了起來,因為半明半暗,看不大清楚他是誰。他說:
    “我們讓阿爾焦姆同誌來說說,他為什麽被莊稼所吸引?農民意識有沒有削弱了他的無產階級覺悟呢?”
    一片雜亂的、不以為然的言語悄悄在全場掠過。有的人不同意了:
    “別繞彎子!用不著在這兒旁敲側擊……”
    然而,阿爾焦姆說話了:
    “沒關係,同誌們。這個小夥子說得不錯,我確實是被莊稼地所吸引了,可是我並沒有為此喪失工人的良心。從今往後,我就要解放出來了。我們全家都要遷到機車庫附近,住在這裏會比較安心、踏實。要不然,我真的是因為那塊地氣都喘不過來了。”
    阿爾焦姆的心又一次顫栗了,因為他看到台下舉起了的手臂如同密密的樹林。他挺起胸脯,不再感到沉重,直直地向自己的座位走去。他身後傳來了黨委書記的聲音:
    “一致通過。”
    紮哈爾·勃魯紮克第三個走到桌前。他如今已是一個司機了,但還是和給波利托夫斯基當助手時一樣,寡言少語。他講述了自己的艱苦經曆,又談了自己近來的想法,聲音不高,但大家都聽得清楚。
    “我的一雙兒女都犧牲了。我不能老躲在角落裏為他們傷心,而應該去完成他們沒有完成的事業。我還沒有行動來補償他們的死所造成的損失。列寧的死打開了我的眼界。大家就別再問我的陳年往事了,真正的生活應從現在開始。”
    一回想往事,頭發斑白的紮哈爾就不由地心煩意亂、神情黯淡。大家果然一個問題也沒有,舉手一致通過。這時,他抬起頭來,一雙眼睛也炯炯有神了。
    大會一直開到深夜,審查著一個個申請人,入黨的人全都是大家了解的,以自己經曆獲得信任的、最優秀的工人。
    列寧的逝世促使幾十萬工人成為布爾什維克。領袖的逝世沒有引起黨的隊伍的渙散。就像一棵大樹一樣,強有力的將根深深地紮入土壤中,即使削掉樹梢,也絕不會因此而凋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