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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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爾腳下的海濱拍打著岸邊大弧的亂石。來自土耳其遠方的幹燥海風吹拂著他的臉龐。彎曲的弧形港灣伸進陸地,海水被鋼筋混凝土築就的防波堤攔擋。起伏的小山在海邊驟然停住,遠處的山坡上散布著一些市郊的小白屋,遠遠望去像玩具似的。
古舊的郊區公園一片寂靜,很久沒有打掃的小徑上雜草叢生,被秋風吹落的枯黃的槭樹葉,慢慢地飄了下來。
一輛馬車把保爾從城內送來這裏。老波斯車夫攙下這位奇怪的乘客,忍不住說:
“您上這兒幹嗎?沒有姑娘,沒有戲院,倒是有胡狼……我真不明白。同誌先生,我還是帶你回去吧!”
保爾付了車費。馬車夫隻好走了。
公園裏沒其他人影,保爾找條長凳坐在海邊,把臉朝向已不是很熱的太陽。
他乘馬車來這個荒僻之地,是為了好好想想過去,再考慮考慮將來,是必須做出抉擇的時候了。
保爾的第二次到來加劇了丘察姆家的矛盾。老頭兒知道他來了後生氣得大鬧一場,母女三人奮起反抗,保爾則成了她們的領頭人。老頭兒沒料到這種狀況,於是自這天起他們便公開化了。雙方互相仇視,誰也不讓誰。通向老人住房的過道被堵死了,一間小廂房由保爾租了下來。老頭兒預收了租金,很快他就似乎無所謂了,因為一吵翻他就不用給兩個女兒生活費了。
出於方便對話的考慮,阿爾賓娜還跟老頭兒住在一起,老頭兒極端痛恨保爾,根本不願意見他,也就不走到他這邊來。但他會在院子裏像火車頭似的大喘粗氣,以表明他才是房子的主人。
老頭兒會鞋匠活兒,還有木工手藝。加入合作社後他把板棚改成工場,抓空兒掙點錢,現在為了跟房客搗亂,他把工作間安到保爾窗戶底下,叮叮當當敲個不停。他知道這肯定影響保爾看書,心裏特痛快。
“看著吧,準會把你嚇走……”
天海一線的遠方,輪船噴出烏雲一般的黑煙,一群海鷗尖叫著從海麵飛過。
保爾用雙手抱住頭冥思苦想著,回想起從小到大自己的一生,這二十四年,他猶如一位嚴厲公正的法官,審查著自己的生活曆程。他很滿意自己過得還算不錯。當然,也由於糊塗,由於年輕,更由於無知犯過許多錯誤。然而有一點,最需要他的時候他沒有躲在一邊,而是在奪取政權的戰爭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他的鮮血也滴在了鮮紅的革命大旗上。
我們的歌聲傳遍四方,
我們的旗幟全球飄揚,
我們的熱血在燃燒,
放射出萬丈紅光……
他輕輕哼唱著自己喜歡的歌詞,自嘲地笑了。“老弟,總是帶著英雄浪漫主義可不行,簡單普通的東西總被你加上豔麗的顏色。而對於辯證唯物主義,你又知之甚少。老弟,生病的話最好再等五十年,現在正是學習的大好時機呀。想方設法活下去才對,媽的,怎麽能這麽早就動彈不了呢?”他痛苦地想,五年來頭一次怒罵髒話。
他怎麽能料得到遇上這樣的橫禍。他生就一個好身體,經得住任何磨難。記得小時候曾快跑如飛,爬樹則跟猴子一樣強健迅捷;在樹杈間攀爬時又輕巧得像隻燕子。戰爭年代需要非凡的毅力和耐力,他全身心投入戰爭,戰爭同時又引燃了他的生命之火,他獻出了所有。青春年華的二十四歲,本該正處在生活的巔峰,然而卻被疾病摧毀了一切。
不到精疲力竭時他決不脫離隊伍。但現在,病體不允許他再戰鬥在前沿,而進了後方醫院。保爾想起華沙城下的戰役中,有個戰士受傷掉落馬下,戰士們匆匆幫他包好傷口交給衛生員後便又繼續前進,追擊敵人了,並沒有因為少了一個人而使騎兵隊伍停滯不動。為了進行偉大的事業,這樣做在當時是必需的,當然,也有例外。保爾曾親眼看見失去雙腳的機槍手仍堅守機槍掃射。他們使敵人魂飛魄散,他們的機槍發出死亡和毀滅的槍彈。他們意誌如鋼鐵,目光似閃電,是戰鬥隊伍的先驅,是驕傲。不過這樣的戰士畢竟是少數。
現在,他徹底病倒了,重返戰鬥一線的希望破滅了,該怎麽辦呢?他已經從巴紮諾娃那裏知道了真相,他的未來是個悲慘的未來。怎樣安排將來這個難題已擺在他麵前。
戰鬥的能力——這最寶貴的東西已經沒了,活著又有什麽意義呢?今天和更悲苦的明天裏,生命的價值來如何證明呢?僅是吃、喝、呼吸,做為一名觀眾看著同誌們繼續戰鬥嗎?成為大家的負擔嗎?他想起基輔無產階級領袖、久經考驗的女地下工作者,博什·葉芙格妮婭,被肺結核剝奪了工作能力,不久前自殺身亡。她在簡短的遺書中說:“我不能坐拿吃喝,做黨的累贅。沒有再活下去的必要了。”看起來,他也該毀掉背叛了自己大腦的肉體吧?朝心髒來一槍,一了百了吧!既然從前做得很好,現在適時地死去,不願再白白掙紮下去,沒人會責備吧!
他的手摸摸口袋裏光滑的勃郎寧手槍,手指習慣性地握住槍柄,掏了出來。
“你可曾料到會有這麽一天?”
槍口輕蔑地望著他的眼睛,他把手槍放在膝頭,痛罵自己:
“老弟,你隻是個紙老虎罷了。即使一個笨蛋也能隨時給自己一槍,這是用來脫離困境最懦弱不費力的方法了。生活艱難,一槍就完,可你為什麽不嚐試戰勝這種生活?是否已盡全力了呢?當初一天發起十七次衝鋒硬是拿下了沃倫斯基新城,你忘了嗎?收起槍,別跟任何人說,哪怕生活無法忍受也要堅持下去,這樣生命才有可能變得有價值。”
保爾站起來走向大路那邊。碰上一個人駕著四輪馬車,他把他帶進城裏。進城後,他在一個路口買了份報紙,上邊通知本市黨組織在傑米揚·別德內俱樂部開會。保爾在該大會上講了話,深夜才返家。他不知道這是他最後一次在大會上發言了。
達雅還在等著遲歸的保爾,她為他擔心不已,他怎麽了?去哪兒了呢?她覺得保爾那生動靈敏的眼眸今天充滿嚴肅和冷峻。他很少談自己,但達雅感應出他正被某種痛苦折磨著。
母親那邊的時鍾告訴她兩點了,這時響起籬笆院門開了的聲音。達雅披上短外套跑去開門。廖莉婭正在說著含糊不清的夢話。
“我正擔心你呢!”見到保爾達雅高興得很,走進過道時才輕輕低語。
“達尤莎,我永遠不會出什麽事的。廖莉婭睡了嗎?我卻清醒得很,去你房間吧,不然會吵到她的。”保爾低聲說。
達雅猶豫了一下,這樣做好嗎?母親知道會說什麽呢?可她又不想讓保爾生氣。再說,他想說什麽呢?達雅想著,還是朝自己的房間走去。
兩人靠得很近,坐了下來,屋裏一片昏暗,達雅甚至能感覺到保爾的氣息。保爾壓低了聲音說:
“達雅,是這麽回事。生活的變化讓我措手不及。這些日子以來我心裏很亂,不知該如何麵對一切,這是我有生以來從沒有過的事。好在我召開了自己的‘政治局會議’,下了重要的決定。我會告訴你一切,你可別害怕。”
保爾對她講了幾個月來的波折和在公園裏自己的種種想法。
“就是這樣。中心意思是,你們家的麻煩才剛開始,我已經卷進來了,就會陪你到底。現在你我差不多,我想幹脆再重燃生命之火,你明白我的意思嗎?你是否願意作我的女友、我的妻子?”
達雅始終心情激動。他聽到最後,禁不住打了個哆嗦。
“達雅,你不必今天就答複。多想想,你肯定奇怪我怎麽不追求一下就求婚。那些有什麽用?我的手伸給你,姑娘,看見了嗎?相信我,你不會受騙,因為你我互相需要,我已經想好了,咱們結合的共同目標就是讓你真正成長為我們的同誌。我能幫你達到目標,不然我就真是個廢人了。沒達到前咱們不要破壞這個結合。一旦你真正蛻變成熟,你就完全自由了,不知哪一天我就會全身癱瘓,到時,你記住,我不會束縛你的。”
停了一下,他又深情地說:
“如今我請你接受這份友誼和愛情。”
他神情坦蕩地握住她的手,仿佛她已經答應了。
“你不會拋棄我吧?”
“達雅,我不發無用的賭咒,你隻要相信,我從不背棄朋友……但求朋友也別背棄我。”保爾鼻子一酸。
“這太突然,我今天什麽也說不出來。”達雅回答。
保爾起身。
“睡吧,達雅,快拂曉了。”
他一回到自己屋裏便倒在床上合衣睡著了。
他的桌子靠窗,上邊放著一大堆從黨委圖書館借來的書報和幾本寫滿字的筆記本。床和兩把椅子是房東家的。一幅標有紅或黑色小旗的中國地圖掛在通往達雅房間的門上。當地黨委同意他借閱資料室的書刊,還為他請了本市最大的港口圖書館的主任擔任讀書指導。不久他就借來好多書,從早到晚讀讀寫寫個不停,隻有吃飯時才休息一會兒。廖莉婭很驚訝他如此用功,每晚姐妹倆和保爾都會一起談天,保爾會給她們講在書上讀到的東西。
後半夜,老頭兒走進院子,總能看見不速之客的房間護窗板的縫隙裏透出燈光。他悄悄過去窺視,卻發現討人厭的房客還在看書。
“大家都睡了,他還整夜亮燈,一副主人的精神頭兒。兩個丫頭也學會頂撞我了。”老頭兒想來想去,沒趣地走開了。
保爾·柯察金八年裏,頭一次不做任何工作,充分自由地安排時間。他像海綿一樣吸取書中的養分,一天苦讀十八個鍾頭。這樣下去他的身體會受損更甚,好在有一天,達雅仿佛不經意地一句話:
“五鬥櫃挪開了,那扇門可以用了,你有事可以直接過來,不用穿廖莉婭的房間了。”
保爾頓時精神一振。達雅燦然一笑——他們的結合成功了。
入了夜,老頭兒再也看不到那不眠的燈光了。母親也發現了達雅眼底的喜悅,還有那不眠之夜留下的陰影。心中燃燒著愛情的火焰,眼睛閃爍著幸福的光芒,小屋子裏常傳出吉它聲和達雅的歌聲。
達雅有時會心慌地醒來,不敢相信這一切是真的。一聽見有響動她就以為是母親來了而渾身哆嗦。她惴惴不安,怕別人問她為何夜裏緊扣屋門。保爾見她膽怯成這樣,就溫柔地安慰她:
“怕什麽呢?想想就明白了,咱們是這裏的主人。好好睡吧,旁人無權幹涉我們兩個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