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談判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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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連回到家裏,父親一見到他劈頭就罵:“該死的懶鬼,上帝知道你現在該有這個榮耀了,付還我的養育費。這麽多年都是我墊錢供你穿衣吃飯。收拾好你的破爛兒,滾到市長先生家裏去吧。”
沒有挨打,這個例外令於連自己都覺得驚奇。他匆匆忙忙地離開了他的家,但是當他剛剛見不到父親的影子的時候,他就放慢了腳步。他忽然覺得應當到教堂做一次祈禱,這也許對他有點什麽好處,雖然做祈禱對於他時常是假仁假義的敷衍。
這句話使您頗感吃驚麽?在於連尚未形成這種可怕的意念之前,他的心靈曾起過很多變化,經曆了無數的曆程。
當於連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他看見幾個第六團的龍騎兵。這些威武的騎兵,身著白色大氅,頭戴銀盔,頭盔後麵垂著黑色的毛發,他們從意大利回來。於連親眼看見他們把馬拴在父親屋窗的鐵柵欄上,這情景使他發狂般地想成為一名軍人。後來,他又聽老軍醫敘述拿破侖大戰的故事,當他聽到洛迪橋戰役、阿爾科戰役和裏沃利戰役時,熱血沸騰,耳聽這些勝利的曆史,眼睛盯著老軍醫,他注意了老軍醫眼中的火花在投向他的十字勳章。
但是當於連滿十四歲時,小城維裏埃開始修建一座教堂,對於小城而言,這座教堂可算得上是華麗壯觀。最引人注目的是四根大理石柱子,那華美給於連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令他驚歎連連。後來為這四根柱子,年輕的副本堂神甫和治安法官之間起了風波,鬧得滿城風雨,於是這四根柱子名氣陡增。那年輕的副本堂神甫是貝藏鬆派來的,據說是聖會的密探。為這事治安法官險些丟了烏紗帽,至今輿論還是這麽傳說的。他怎麽敢向一個教士挑釁,此人每半月去貝藏鬆省朝見主教大人,這事婦孺皆知。
在當時,那個兒女成群的治安法官審理的好幾件案件似乎都有失公允,這些案件都是控告居民中閱覽《立憲新聞》的人。公正的一方終於勝訴了。其實那件事隻不過是為了三五個法郎的小小罰款,但這筆錢要由於連的教父,一個製釘商人出,他被惹惱了,大聲抱怨:“這成什麽世界了,真是人心不古啊!人們還說治安法官是個公正的好人呢。”隻可惜老軍醫——於連的忘年交——這時候已經死了。
從此於連不再提拿破侖的名字。他宣布他要做一名神甫。他時常在他父親的鋸木廠裏,手不釋卷地背誦那本拉丁文聖經。那聖經是老神甫借給他的。於連神速的進步使老神甫百倍驚異,甚至願意整晚整晚地教於連神學。於連在他麵前表示出虔誠的情感。他少女般的麵孔,如此灰白,如此溫柔,但誰又能知曉他靈魂深處不可撼動的決心,這決心就是再苦再累,也要出人頭地。於連認為,要建立自己的一番事業首先要離開維裏埃,他嫌惡他的家鄉。這裏耳聞目睹的,無不使他心灰意冷,使他的想象力和熱情冷得可以結冰。
少年時代,於連也曾有過揚眉吐氣的時期。他時常夢想,有一天他將見到許多巴黎的貴婦,他運用某種炫耀的手段來引起她們的注意。他總想為什麽他就不能為其中的一個愛慕呢。拿破侖年輕時窮困潦倒,但光彩照人的德·波阿列夫人不就愛上他了麽?難道自己不如拿破侖麽?多少年來,在日常瑣碎的生活中,於連無時不對自己說起拿破侖這名字,這個小小的中尉,卑微,窮困,但他用他手中的劍征服了別人。這種想象,給不幸的於連莫大安慰,也給快樂時的於連更多的快樂。
維裏埃教堂的建造和治安法官的宣判使於連突然受到啟發。幾個星期裏一個新的想法幾乎搞得他發瘋。一個富有激情的人應當有所建樹,這個念頭強有力地攫住了他的心。
“拿破侖被舉國稱頌時,正是法國害怕受侵犯的時候,所以軍事上的勝利不但必要而且時髦。可是世易時移,如今一些四十歲上下的神甫們年薪有十萬法郎,也就是說相當於拿破侖時期名將收入的三倍。瞧瞧這位治安法官吧,他頭腦清楚,作風清廉,又如此年長,然而他害怕得罪一個小小的神甫,而且這神甫隻有三十幾歲。這樣看來,我應當做教士。”
在研究神學已有兩年後,有一次,於連心中充滿的新的虔誠突然被吞噬著靈魂的火照出本來麵目。那是在謝朗神甫家裏,許多教士共進晚餐,這位好心的神甫把他介紹給大家,說他是個天才。但於連突然讚頌起拿破侖來了。事後他把自己的右手綁在胸前,佯裝因移動木料而脫臼,保持這種不舒服的姿態整整兩個月。肉體的痛苦使他原諒了自己的冒失。
這就是這個十八歲少年思想轉變的過程。從外表上看,他是多麽柔弱無助,我們看他頂多不過十七歲,他正肘下夾著一個小小的包裹,走向維裏埃的教堂。
於連覺得這座教堂黑暗、冷清。每當節日,教堂的窗戶都掛上深紅色的窗簾。透過窗簾,陽光射入,產生一種莊嚴的眩目的氛圍。這氛圍令人對宗教產生某種信心。這時於連戰栗起來。他獨自站在教堂裏,走過去坐在一張長凳上,這是一張華美的凳子,上麵雕刻著德·瑞納先生的紋章。
在祈禱的小凳子上,於連注意到一張印有字跡的紙,端正地攤在他眼前,仿佛專等他來念似的。他的眼光投落在紙上,他看到:
“路易·索黑爾的處決及臨終詳情:在貝藏鬆省處以極刑,在……”
這張紙是撕破了的,下麵的內容不得而知。反麵,有一行頭幾個字看得明白,寫著:
“第一步。”
於連暗想:“誰把這張紙擺在這兒呢?可憐的人。”他深深歎了口氣,接著說,“他的名字末尾恰恰和我的一樣……”他隨即把紙撕個粉碎。
從教堂出來,於連恍惚看見聖水缸旁邊有許多鮮血,其實那是灑出來的聖水,窗子上的紅光映在上麵,看上去像是血。於連為自己的恐懼感到羞愧難當。
“難道我是一個膽小鬼麽?”於連自問,“參軍去!”
“參軍去,”這句話在老軍醫的戰爭故事中時常出現。對於連而言,這充滿了英雄氣概。想到這裏,他挺了挺胸,很快地向德·瑞納先生的住宅走去。
雖然決心已定,但當他看到自己離德·瑞納先生的住宅還有二十幾步的時候,還是克製不住心中的怯意。那住宅外有一道鐵柵欄,在於連的眼裏,這是多麽奢華啊!鐵門大敞著,他必須走進去。
走入宅子裏,心中更加膽小慌亂,實際上有這種感覺的不隻於連一個人。德·瑞納夫人天生膽小,簡直無以複加。近來一想到家庭教師這個陌生來客,她就心生局促,可是按理說這個人要經常處在她和孩子們中間。她習慣於看著孩子們在她的臥室裏睡覺,今天早上,她看到孩子們的小床搬到了家庭教師的大房間裏,她流了很多眼淚。她請求過丈夫,讓斯坦尼斯拉·克薩維埃她的小兒子的床搬回到她的房間裏,可是連這一點也沒得到允許。
女人的敏感有時不可思議。在德·瑞納夫人的想象中,於連蓬頭垢麵,粗野不堪。這麽個討厭的人擔負著訓導孩子的責任,惟一的原因是他懂拉丁文,為了這並不雅訓的語言,她的兒子們也許要遭鞭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