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隻是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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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霜蘭兒仿佛做了一個很長的夢,仿佛所有過往都在腦海重演一遍,真實的觸感,真實的痛楚,每當她以為自己清醒時,又突然陷入更深的迷霧中。她好似走入茫茫樹林,晨霧環繞,辨不清方向,身旁每顆樹都是相同的,無論怎麽走都在原地打轉。
    突然,眼前有蒼老的身影轉過來,竟是爹爹。她剛要喊出聲,刹那,雪亮的銀箭射來,洞穿爹爹,鮮血直湧。不!她想喊,卻喊不出聲來。冷汗不停地流著,好似被毒蛇盤住脖頸,不敢妄動,隻得僵立,頸間收緊,再收緊,直至喘不過氣來。
    驟然驚醒,她猛地睜開雙眸,大量新鮮空氣爭先恐後湧入胸口,她大力呼吸著,隻覺心跳愈來愈快,又漸漸平緩。
    視線由模糊至清晰,她瞧見頭頂煙霞色的帳幔似巨網灑下,籠罩住她,她從未見過這種帳幔,環顧四周,床的樣式更奇特,側麵雕花中鑲嵌著精致的玉瓷,瓷器上手繪著衣著豔麗的女子身像。
    這是哪裏?有瞬間的恍惚,她活著?還是死了?來到完全陌生的世界?掙紮著從床上爬起來,她跌跌撞撞奔向梳妝台,撲倒在桌麵。
    抬眸,昏黃的銅鏡中,慘白的唇色,死灰般的眼眸,瘦得突出的顴骨。她還活著,聽說,死人在鏡中是沒有影子的……她竟然還活著,爹爹慘死的景象衝擊著她脆弱的神經。不能承受,叫她如何承受?
    “哐啷”一聲,她猛地砸斷銅鏡。斷柄鋒利,她毫不猶豫朝自己喉口刺去。她不要活著,她想死……用力刺下,痛楚並沒傳來,她的手似被什麽擊中,銅鏡斷柄掉落在地,她剛想撿,卻被進屋的秋庭瀾一腳踢開。
    秋庭瀾將手中托盤放下,臉色鐵青,冷冷望著霜蘭兒,“想死啊?”
    霜蘭兒眼神無光,隻淒惶搖頭,“我不要活著,我不要活著。”
    秋庭瀾腳一抬,踢了張凳子在霜蘭兒麵前,將熱氣騰騰的麵往桌上一撂,吼道:“坐下!吃麵!想死你也吃完了再去死!”她以為她的命是撿來的?竟這麽不懂珍惜!
    霜蘭兒一驚,竟聽話坐下。
    秋庭瀾惡狠狠地將一雙筷子塞入她手中,“你傷已痊愈,身子虛需要營養,快點吃啊!愣著做什麽?”
    霜蘭兒神情依舊呆滯,隻覺手中筷子比鉛更沉重,她費力夾起一筷麵條送入口中。
    秋庭瀾鬆了口氣,歎道:“這裏是北夷國查索裏城,僅次於都城墨赫。你已經安全了,絕不會有人追到這。”
    霜蘭兒茫然聽著,哪怕心神恍惚,她也能嚐出這麵條味道極佳。
    不知怎的,她腦海裏突然回想起這樣一段話。
    “霜霜,對了啊。這裏不比宮中,咱們就簡單點。首先燉一整隻雞做湯底,燉至七分時,將火腿切成丁再撕成一絲一絲,放入雞湯中燉,官燕沒有就算了,嗯,最好還要加一錢幹貝。對了,麵要先在清水中煮五分熟,再撈出來用清水過幾遍,等涼了再放入雞湯中用文火慢燉。還有,輔料要加上嫩青筍、金針菇、裏脊,這些都要先在油裏過一遍,洗去油,再撈進雞湯一同燉……”
    雞湯,火腿,官燕,幹貝,嫩青筍,金針菇,裏脊,一樣不差。曾經龍騰養傷時想吃麵,她嫌麻煩,隨便煮了碗雞湯麵給他。她辦不到的事,龍騰卻能辦到。她煮不出來的麵條,龍騰卻能煮出來。原來,並非是難,是她沒有用心,她沒有他用心。
    那夜她中箭,周遭那樣冷,隻有身後他的懷抱溫暖如火。眼前那樣黑,隻有他的麵容明亮如朝陽。他身上有種說不清的魅力,像是有種希望。好似一人在黑夜行走,而他就是為你點亮黑暗的光。
    他承認喜歡她,可她卻對他提那麽過分的要求,明知他做不到,明知他一定會救她。可他不知道,她真的活不下去。孤身飄零,有什麽意義?
    她望著碗中的麵,淚水突然滑落,起先一滴一滴,接著成串成串,盡數落在碗中。她哭著將麵湯與淚水一同咽下,湯的味道漸漸變澀,不再鮮美……皆是她的淚水……
    對龍騰,她虧欠太多。她一文不值,她的世界隻有絕望,可他執著地護著你、心疼你,就是鐵石心腸,也會動容。可她隻是具掏空靈魂的行屍走肉,又能給他什麽?
    秋庭瀾看著霜蘭兒痛哭,轉首歎了口氣。神人治好霜蘭兒後,龍騰拖著虛弱的身子來到查索裏城,隻因繁華之地才有名貴的補品,才有舒適的房間,才能讓霜蘭兒好好養病。他不懂龍騰為何不許他透露朝聖山的事。他隻知麵前這碗麵飽含著龍騰太多的心意,怕麵糊了不好吃,龍騰做了一碗又一碗,隻為等霜蘭兒醒來,吃上最爽口的。所以哪怕是強迫,他也要霜蘭兒把麵吃完。
    此時,房門被人輕輕推開。
    望去,隻見龍騰一襲絳紫長衫,優雅地靠在門側,依舊風采軒昂。唯一異樣的是,他的額頭用紗布包裹著,薄唇亦是蒼白。
    霜蘭兒怔怔望著龍騰,腦中掠過無數畫麵,她突然發現,他刮她鼻子說話時的俏皮,他微笑時的魅惑,他作畫時的認真,她記憶中竟然都有,不知不覺早已刻入她的心中。
    上次她害他被貶瀘州,背井離鄉。這次她卻害他堂堂皇孫國都回不了。欠他的恩,欠他的情,她怎麽還?
    突然,腦中有一個念頭閃過。她心意已決,隻要她死了,他總會忘了她,總有機會回祥龍國。天長日久,皇帝總會原諒他。如果說,她還能為他做點什麽,無疑就是她去死,讓他解脫。
    她輕輕啟口,聲音斷斷續續,“少筠,謝謝你的雞湯麵。你不該救我……你讓我怎麽活下去……我一直在拖累你……”
    龍騰望著霜蘭兒麵前的空碗,突然笑起來,“我從外邊買來的麵還不錯吧。等你吃飽,有精神,我們坐下來談筆生意。”
    秋庭瀾猛地抬眸,對入龍騰深邃的眸底,裏麵是一望無際的深沉,他竟一點都看不懂。明明親手做的麵,龍騰什麽意思?龍騰和霜蘭兒間能有什麽交易?他剛要問。
    龍騰淡淡阻止,“庭瀾你出去。”
    秋庭瀾眉心皺起,朝聖山一事後,他總覺龍騰變了,可哪裏變了,他又說不上來。他起身離開,將門帶上。
    霜蘭兒怔怔望著龍騰,“我以為這麵……”
    龍騰冷笑中帶著嘲弄,“你以為是我做的?怎可能?我是貴中之貴,怎可能做這些事?你真有趣,怎會這樣想?”
    “你的額頭怎麽了?”她問。
    “哦。”龍騰輕撫額頭,擺手道:“別提了,昨夜在紅蘭苑暢飲,喝多不小心撞到了。跟你說,北夷國的姑娘真開放,裙子穿在肚臍下,腰細似酒壇翁口。”
    霜蘭兒蹙眉不語,其實她根本沒在聽龍騰說什麽,她滿腦子想的都是怎樣跟他告別,怎樣了斷自己。他救活她的人,卻救不回她枯竭的靈魂。過了很久,她輕輕道:“少筠,讓我死吧,我死了你就能回去……”
    龍騰猛地打斷她,“你是我好不容易布下的棋子,你要死了,我損失可就大了。”他的語速並不快,聲音也並不高,卻像是在冰冷的湖麵投下巨石。
    霜蘭兒呆滯的神情終於有了變化,抬眸望著龍騰,疑道:“棋子?”
    龍騰微微眯起眼睛,“你真以為我愛上你了?愛到不惜為你做一切?我承認對你有點興趣,也曾想占為己有。可天下這麽大,我有興趣的女子太多了,你隻是其中之一。接近你,我是有目的。”頓一頓,他來到霜蘭兒身前,一指挑起她的下巴,“你是我遇到女子中,最難哄的一個。我哄你這樣久,本想等你愛上我,心甘情願做我的棋子。不過現在沒必要,如今你恨透龍霄霆,對我來說一樣。”
    霜蘭兒愕然,“少筠,你是不是喝多了?”她不知龍騰究竟怎麽了,突然的轉變叫她無所適從。
    龍騰心中一酸,眼神有瞬間溫和,卻突然冷硬,“霜蘭兒,你真好騙。打開天窗說亮話,我們做一筆交易,你助我奪得皇位,我替你奪回孩子,如何?今後我當我萬人敬仰的皇帝,你過你的逍遙生活,怎樣?”
    霜蘭兒突然握住龍騰的手,“你臉色不好,究竟怎麽了?是不是出什麽事?”
    龍騰俊容僵了僵,將手抽走,他冷聲道:“我在和你談條件。你助我扳倒龍霄霆,我幫你奪回孩子,如何?”
    霜蘭兒忽而一笑,“在洪州泛舟時,你說過,你從不想當皇帝。”
    龍騰轉眸,淡淡道:“隨口哄你,你也信?”
    霜蘭兒不置可否,“若你想當皇帝,當初被構陷,何必隻身頂罪?被貶瀘州,如何東山再起?少筠,我不會相信你這些鬼話。你想幫我奪回孩子?我絕不會再拖你下水。你不用再說,我不想聽。”
    有短暫沉默,寂靜的屋中傳來細微的聲響,像是誰的心正跳得淩亂。
    龍騰的手微微顫抖,撥弄著袖口的南海珍珠,那樣圓,幾乎捉不住。她無條件信任他,哪怕他說這樣殘忍的話,她竟一點不信。可他沒有退路,他知道她還想尋死,她想讓他回祥龍國,她的心思他怎會不懂?
    再抬首時,他眸中隻餘寒冰,字字都是嘲笑,“我當你有多清高,還是被我迷了魂。看要是我早些將你弄上床,你還不是服服帖帖,讓你做什麽就做什麽。”停一停,他突然揪住她的衣襟,手輕佻地撫摸著她的臉,一字一字說給她聽:“你有沒聽過,以退為進?”
    不等她開口,他繼續道:“我父王與龍霄霆和秋家鬥了這麽多年,我若攪進去,那才是必輸無疑。我父王做過什麽,你當我皇爺爺真的一無所知?霜蘭兒,不妨告訴你,阻礙我登上帝位的,根本不是龍霄霆,而是我父王!我父王狠辣有餘,能力卻有限,絕非帝王之才。再說,若我父王登基,何時才能輪到我即位?我不想像他那樣,大半輩子擔著太子虛名,一無實權,二需謹慎,真是度日如年。”
    霜蘭兒眉心一跳,身子微微顫抖。
    “最聰明的做法,就是隔山觀虎鬥!若龍霄霆鬥不過我父王,皇位遲早還是我的。若我父王鬥輸,龍霄霆的野心亦在皇爺爺麵前暴露。而我已然博得皇爺爺同情,再來便是信任!”
    霜蘭兒心中酸澀,強辯道:“如今你祥龍國都回不去。談什麽皇位?少筠……”她突然握緊他撫在自己臉側的手,聲音哀戚:“少筠,你別再騙我了,好不好?”
    龍騰狠下心來,將她推遠,冷漠道:“天時地利人和皆全,我隻差兩樁事便能成功。第一樁事,需立奇功一件。”他突然笑了笑,“籌謀多年,皆在我掌控中。有個人你一定聽過。”
    “誰?”霜蘭兒下意識地問。
    “李知孝!”
    那一刹那,霜蘭兒臉色變得雪白。與李知孝的婚宴,是她此生悲劇的開始,亦是整個謎團的開始,通敵叛國之罪,究竟李知孝與北夷國有何關係,而這一切跟龍騰……
    龍騰深深凝視她,“你想想,我們第一次相遇,是在何時何地?”
    霜蘭兒的聲音突然軟弱下來,“新婚之夜我卻被劫至瑞王府。我打暈桂嬤嬤逃出來,想出崇武門卻沒令牌,正巧遇到你的轎子……”
    龍騰打斷,“你有沒想過,那麽晚了,我出城做什麽?”
    霜蘭兒不語,靜靜望著他,眼中隻有空茫。
    “北夷國是由幾個部落合並,從中推選可汗,當時這名風吉可汗是主和派,想與祥龍國永久修好。可部落中有好戰的貴族,他們爭土地爭錢爭女人,燒殺搶掠。風吉可汗想盡辦法打壓好戰貴族,維持邊關穩定。好戰貴族漸漸生了異心,聯合兵變,刺殺風吉可汗,重新推舉一位可汗,便是現在北夷國當權的佐部可汗。佐部可汗生性殘暴,從此兩國大小戰火不斷。邊境將士,一半由庭瀾統領,另一半則由龍霄霆管轄,這你應當知曉。”
    霜蘭兒點點頭,她曾隨龍霄霆巡視邊疆,多少知道些。此刻她的聲音有些顫抖,“這些與李知孝有何關係,與你有何關係?”
    龍騰擺出慵懶之狀,嘴角抿成殘酷的弧度,“那夜我去救李知孝,他的身份差點被秋景華識破。其實,李知孝是個假名,他是風吉可汗唯一的兒子,流落祥龍國。我早與他相識,布局多年,經商是為籌謀資金,儲備藥材是為助他政變。佐部可汗暴虐,主和派貴族怨聲載道,若風吉可汗之子政變成功。將為祥龍國邊疆帶來長久的平安。龍霄霆善戰,隻是從戰術上擊退敵人。堡壘要從內部去瓦解,我若做成這件大事,是不是曠古奇功?”
    頓一頓,他輕輕吐出幾字,“居大功返回祥龍國,若再抓住龍霄霆把柄。你說,皇位?是不是探囊取物!”
    隨著他話音落下,霜蘭兒慌亂起來。
    龍騰補充道:“那夜為掩蓋事實真相,我派殺手銷毀證據,偷天換日,用假屍體替換李知孝,將整件事情圓得天衣無縫。你被劫走是幸運,否則你也不會坐在這裏。”
    怔愣良久,霜蘭兒極力想要鎮定,發顫的手不停地理著衣襟上的流蘇,忽地手上一用勁,細碎的珠子散落一地。她突然伏在桌上哭起來,熱淚浸濕手背。
    龍騰收攏五指,薄唇緊抿。他從未見過她失態地放聲大哭,仿佛有無窮無盡的悲哀隨著淚水噴發,絕望且哀慟。這樣的哭聲,令他的心狠狠揪起來。可唯有徹底絕望,才能新生。
    良久,霜蘭兒抬頭時已沒了淚意,“你想讓我做什麽?”
    “我需要人做內應,拿住龍霄霆的把柄,一舉將他擊敗。沒人比你更合適。”龍騰深深看著霜蘭兒,“不過,你現在這副病懨懨懦弱的樣子,是絕對不行的。給你兩年,你必須學會騎馬、射箭、學會搏殺之術,學會兵法布陣,屆時我安排你易容。聽著,每一樣你都要好好學,別叫我失望!想想你的孩子,事成之後,天下之大,你帶著孩子去哪都行。”
    霜蘭兒臉上尚有風幹的淚痕,愣愣望著他。
    龍騰麵無表情,“為什麽這樣看著我,難道你不恨龍霄霆?不想奪回孩子?”
    霜蘭兒不答,視線落在自己腕間齒印上。
    龍騰瞥見,淡淡道,“哦,瞧你那不爭氣的樣子,咬你一口算便宜你了。”
    她垂首,輕輕拂過身上大紅嫁衣,拂過百年好合的繡花。
    他開口解釋,“你全身是血,換上嫁衣才好遮掩,否則四處被人盤查。”
    她手指緩緩摩挲著胸前懸掛著的翠玉扳指,冰涼的觸感,似凍到、她的心。剛欲自脖頸間解下。
    他伸手阻止,“不值錢的東西,我早戴膩了。你留著隨便玩玩。想扔了也行,不用還我。”
    俯身,他靠近她耳側。
    冰冷邪佞的話語給予她最致命一擊。
    “別告訴我,你還是不願相信。想知道你沒來得及見上一麵的夫君李知孝,其實是誰?”
    再靠近一分,灼熱的呼吸盡數噴灑在她臉側。
    他一個字、一個字緩緩地說出來,慢得好似淩遲,“風!延!雪!”
    她的臉色,在這一刻終於變得雪白。
    默然低頭,日影投在她臉頰上,愈見肌膚透亮,如白瓷一般,幾縷碎發從額邊垂落,卻被冷汗膩在脖頸中。不想相信,此刻她也不得不信。
    如果,單純隻是他幫她爭奪孩子。她不會同意,她不願連累他。
    如果,隻是一場交易。那麽,她會鄭重考慮。畢竟,各取所需。
    往事如雲煙,她突然想起……
    記得被人陷害那夜,他輕輕一笑,慢悠悠地扣紐扣,好似他並沒做錯什麽,而是其他人打攪他的好事。
    “不就是皇叔的女人嘛,我早就想把她弄上手了。”
    記得皇帝的拐杖朝他背脊狠狠砸下,他挺直脊梁承受,鮮血自他喉頭湧出,浸染她的衣衫。可如今,他告訴她,以退為進。這是他的計劃之一。
    記得她離開瑞王府來到洪州,遇上風延雪,一同經營生意,從此她有自己的事業,簡陋的閣樓是她的家,她有了屬於自己的希望。
    可如今,他告訴她,一切都是他計劃好的。
    瀘州天鳳樓,他們相遇。
    他的聲音柔和若四月暖風,“霜霜,我有點喜歡你了。”
    “你真相信?你真是太好騙了。見過傻的,沒見過這麽傻的。哈哈哈--”
    他總是這樣,半真半假的,她無從分辨。
    瀘州街市上,旁人誤以為他們吵嘴。
    他裝得很委屈,“娘子別氣了,都是為夫不好。為夫下次再也不會了,好不好?在場各位做個見證,我對她的一片真心,天地可鑒。娘子,你就原諒我吧。”
    洪州泛舟時。
    山間的水格外清澈,竹筏漾起恬靜的柔波,兩旁青峰高聳,身後跟著一輪搖搖欲墜的紅日。
    她清楚記得,他說:“我從不想當皇帝。”
    他輕輕捧住她的臉,神情再認真不過,“我確定,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連自己想要的東西都得不到。閑雲野鶴才是我的向往。”
    那時,他美麗的眼眸深深刻在她的腦海中,再抹不去。
    她清楚記得,那夜,利箭刺穿了她,她痛得沒有知覺,唯有身後他的懷抱溫暖如火。
    可如今,他告訴她,一切都是假的。都是他布的局,她隻是他一枚棋子。
    他並不知道。她活不下去,是因不想無止境地拖累他。隻要她活著,他總要為她爭取、為她考慮。可他不知道,她什麽都給不了他,她的心支離破碎,即便她將自己拚湊完整,回應他的情,可她早不是完整的女人,一碗絕育湯藥,她的人生已是枯井。
    可如今,他竟告訴她,一切都是假的。
    她不欠他的,既不欠他恩,也不欠他情。將來一切,也隻是交易。
    其實,她很想告訴他,她是喜歡他的。隻是,她的愛已然給不起。她本想允諾他下一世,再下一世,甚至生生世世。若有輪回,她會好好愛他,隻愛他。
    可如今,他竟告訴她,一切都是假的。
    那她也沒必要告訴他了。
    既然全世界都這樣冷酷,全世界的人都這樣無情,既然再美麗的回憶都是一場騙局,既然是合作、是各取所需,她為何不去爭取呢?她還有孩子,她要去奪回來,那是她唯一的親人。
    這一刻,霜蘭兒驟然起身,麵容不再哀戚,聲音平靜且鎮定,“你的交易,我同意!”
    龍騰望著此前霜蘭兒的神情,從淒怨,到茫然,再到堅毅,最後是冰冷。
    他的心,在痛。
    他的嘴唇,在發抖。
    猛地閉上眼,再睜開時,他已倉惶逃離,什麽都沒說,一個字都沒說。他一刻都不能再待下去,哪怕再多一秒,他都不能再掩飾好自己。
    他穿越街道,穿過人群……他不知自己該去哪……
    眼前似有什麽模糊了視線,所有景象像是隔著一層薄紗。忽地,臉頰似有一點冰涼要落下。他猛地仰起頭,深吸一口氣,不讓眼角的淚落下。
    怔怔看著陌生的地方,陌生的天空,如同看著無底深淵,白鳥飛過,晴空萬裏。
    是誰在撕裂著他的傷口?他鮮血橫流,他無法呼吸。
    究竟要花費多少心思,究竟要怎樣忍受心中淩遲的痛楚,回憶著他們曾經美好的點點滴滴,並將這些美好回憶一一拆得支離粉碎,才能編出完美的彌天大謊,才能騙過她。
    他傷她,她的目光楚楚可憐,像是乞求,他不知自己怎樣說出口,可再難,他也做到了。而她,亦是相信了。這不正是他想要的?
    如果沒有愛,就讓仇恨支撐你。
    陽光猛烈,灼痛著他的眼。
    他站在查索裏城繁華的街市中,舉目望去,圓圓的、尖尖的屋頂,有白色的,有藍色的,好似朵朵白雲飄在身邊,縹緲不真實。
    有風掃過城鎮街角,他好似聽到無數蘭花悄無聲息地綻放,好似聽到日升月移,聽到雁過留痕。
    如果,她對他的愛,尚未開始,那將不再會有後續。
    如果,她對他的愛,剛剛萌芽,那也隻能就此扼殺。
    因為……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
    三年時光,並不長,不過轉瞬逝去。有很多東西,她必須學會,她總要成長。因為,將來能保護她的,隻有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