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朝花夕拾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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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迎神時候的無常,可和演劇上的又有些不同了。他隻有動作,沒有言語,跟定了一個捧著一盤飯菜的小醜似的角色走,他要去吃;他卻不給他。另外還加添了兩名角色,就是“正人君子”之所謂“老婆兒女”。凡“下等人”,都有一種通病:常喜歡以己之所欲,施之於人。雖是對於鬼,也不肯給他孤寂,凡有鬼神,大概總要給他們一對一對地配起來。無常也不在例外。所以,一個是漂亮的女人,隻是很有些村婦樣,大家都稱她無常嫂;這樣看來,無常是和我們平輩的,無怪他不擺教授先生的架子。一個是小孩子,小高帽,小白衣;雖然小,兩肩卻已經聳起了,眉目的外梢也向下。這分明是無常少爺了,大家卻叫他阿領,對於他似乎都不很表敬意;猜起來,仿佛是無常嫂的前夫之子似的。但不知何以相貌又和無常有這麽像?籲!鬼神之事,難言之矣,隻得姑且置之弗論。至於無常何以沒有親兒女,到今年可很容易解釋了:鬼神能前知,他怕兒女一多,愛說閑話的就要旁敲側擊地鍛成他拿盧布,所以不但研究,還早已實行了“節育”了。
    這捧著飯菜的一幕,就是“送無常”。因為他是勾魂使者,所以民間凡有一個人死掉之後,就得用酒飯恭送他。至於不給他吃,那是賽會時候的開玩笑,實際上並不然。但是,和無常開玩笑,是大家都有此意的,因為他爽直,愛發議論,有人情,——要尋真實的朋友,倒還是他妥當。
    有人說,他是生人走陰,就是原是人,夢中卻入冥去當差的,所以很有些人情。我還記得住在離我家不遠的小屋子裏的一個男人,便自稱是“走無常”,門外常常燃著香燭。但我看他臉上的鬼氣反而多。莫非入冥做了鬼,倒會增加人氣的麽?籲!鬼神之事,難言之矣,這也隻得姑且置之弗論了。
    六月二十三日。
    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
    我家的後麵有一個很大的園,相傳叫作百草園。現在是早已並屋子一起賣給朱文公的子孫了,連那最末次的相見也已經隔了七八年,其中似乎確鑿隻有一些野草;但那時卻是我的樂園。
    不必說碧綠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欄,高大的皂莢樹,紫紅的桑椹;也不必說鳴蟬在樹葉裏長吟,肥胖的黃蜂伏在菜花上,輕捷的叫天子(雲雀)忽然從草間直竄向雲霄裏去了。單是周圍的短短的泥牆根一帶,就有無限趣味。油蛉在這裏低唱,蟋蟀們在這裏彈琴。翻開斷磚來,有時會遇見蜈蚣;還有斑蝥,倘若用手指按住它的脊梁,便會拍的一聲,從後竅噴出一陣煙霧。何首烏藤和木蓮藤纏絡著,木蓮有蓮房一般的果實,何首烏有擁腫的根。有人說,何首烏根是有像人形的,吃了便可以成仙,我於是常常拔它起來,牽連不斷地拔起來,也曾因此弄壞了泥牆,卻從來沒有見過有一塊根像人樣。如果不怕刺,還可以摘到覆盆子,像小珊瑚珠攢成的小球,又酸又甜,色味都比桑椹要好得遠。
    長的草裏是不去的,因為相傳這園裏有一條很大的赤練蛇。
    長媽媽曾經講給我一個故事聽:先前,有一個讀書人住在古廟裏用功,晚間,在院子裏納涼的時候,突然聽到有人在叫他。答應著,四麵看時,卻見一個美女的臉露在牆頭上,向他一笑,隱去了。他很高興;但竟給那走來夜談的老和尚識破了機關。說他臉上有些妖氣,一定遇見“美女蛇”了;這是人首蛇身的怪物,能喚人名,倘一答應,夜間便要來吃這人的肉的。他自然嚇得要死,而那老和尚卻道無妨,給他一個小盒子,說隻要放在枕邊,便可高枕而臥。他雖然照樣辦,卻總是睡不著,——當然睡不著的。到半夜,果然來了,沙沙沙!門外像是風雨聲。他正抖作一團時,卻聽得豁的一聲,一道金光從枕邊飛出,外麵便什麽聲音也沒有了,那金光也就飛回來,斂在盒子裏。後來呢?後來,老和尚說,這是飛蜈蚣,它能吸蛇的腦髓,美女蛇就被它治死了。
    結末的教訓是:所以倘有陌生的聲音叫你的名字,你萬不可答應他。
    這故事很使我覺得做人之險,夏夜乘涼,往往有些擔心,不敢去看牆上,而且極想得到一盒老和尚那樣的飛蜈蚣。走到百草園的草叢旁邊時,也常常這樣想。但直到現在,總還沒有得到,但也沒有遇見過赤練蛇和美女蛇。叫我名字的陌生聲音自然是常有的,然而都不是美女蛇。
    冬天的百草園比較的無味;雪一下,可就兩樣了。拍雪人(將自己的全形印在雪上)和塑雪羅漢需要人們鑒賞,這是荒園,人跡罕至,所以不相宜,隻好來捕鳥。薄薄的雪,是不行的;總須積雪蓋了地麵一兩天,鳥雀們久已無處覓食的時候才好。掃開一塊雪,露出地麵,用一支短棒支起一麵大的竹篩來,下麵撒些秕穀,棒上係一條長繩,人遠遠地牽著,看鳥雀下來啄食,走到竹篩底下的時候,將繩子一拉,便罩住了。但所得的是麻雀居多,也有白頰的“張飛鳥”,性子很躁,養不過夜的。
    這是閏土的父親所傳授的方法,我卻不大能用。明明見它們進去了,拉了繩,跑去一看,卻什麽都沒有,費了半天力,捉住的不過三四隻。閏土的父親是小半天便能捕獲幾十隻,裝在叉袋裏叫著撞著的。我曾經問他得失的緣由,他隻靜靜地笑道:你太性急,來不及等它走到中間去。
    我不知道為什麽家裏的人要將我送進書塾裏去了,而且還是全城中稱為最嚴厲的書塾。也許是因為拔何首烏毀了泥牆罷,也許是因為將磚頭拋到間壁的梁家去了罷,也許是因為站在石井欄上跳下來罷,……都無從知道。總而言之:我將不能常到百草園了。ade(德語,“再見”的意思),我的蟋蟀們!ade,我的覆盆子們和木蓮們!……
    出門向東,不上半裏,走過一道石橋,便是我的先生的家了。從一扇黑油的竹門進去,第三間是書房。中間掛著一塊扁道:三味書屋;扁下麵是一幅畫,畫著一隻很肥大的梅花鹿伏在古樹下。沒有孔子牌位,我們便對著那扁和鹿行禮。第一次算是拜孔子,第二次算是拜先生。
    第二次行禮時,先生便和藹地在一旁答禮。他是一個高而瘦的老人,須發都花白了,還戴著大眼鏡。我對他很恭敬,因為我早聽到,他是本城中極方正,質樸,博學的人。
    不知從那裏聽來的,東方朔也很淵博,他認識一種蟲,名曰“怪哉”,冤氣所化,用酒一澆,就消釋了。我很想詳細地知道這故事,但阿長是不知道的,因為她畢竟不淵博。現在得到機會了,可以問先生。
    “先生,‘怪哉’這蟲,是怎麽一回事?……”我上了生書,將要退下來的時候,趕忙問。
    “不知道!”他似乎很不高興,臉上還有怒色了。
    我才知道做學生是不應該問這些事的,隻要讀書,因為他是淵博的宿儒,決不至於不知道,所謂不知道者,乃是不願意說。年紀比我大的人,往往如此,我遇見過好幾回了。
    我就隻讀書,正午習字,晚上對課。先生最初這幾天對我很嚴厲,後來卻好起來了,不過給我讀的書漸漸加多,對課也漸漸地加上字去,從三言到五言,終於到七言。
    三味書屋後麵也有一個園,雖然小,但在那裏也可以爬上花壇去折臘梅花,在地上或桂花樹上尋蟬蛻。最好的工作是捉了蒼蠅喂螞蟻,靜悄悄地沒有聲音。然而同窗們到園裏的太多,太久,可就不行了,先生在書房裏便大叫起來:
    “人都到那裏去了?!”
    人們便一個一個陸續走回去;一同回去,也不行的。他有一條戒尺,但是不常用,也有罰跪的規矩,但也不常用,普通總不過瞪幾眼,大聲道:
    “讀書!”
    於是大家放開喉嚨讀一陣書,真是人聲鼎沸。有念“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的,有念“笑人齒缺曰狗竇大開”的,有念“上九潛龍勿用”的,有念“厥土下上上錯厥貢苞茅橘柚”的……。先生自己也念書。後來,我們的聲音便低下去,靜下去了,隻有他還大聲朗讀著:
    “鐵如意,指揮倜儻,一座皆驚呢;金叵羅,顛倒淋漓噫,千杯未醉嗬……。”
    我疑心這是極好的文章,因為讀到這裏,他總是微笑起來,而且將頭仰起,搖著,向後麵拗過去,拗過去。
    先生讀書入神的時候,於我們是很相宜的。有幾個便用紙糊的盔甲套在指甲上做戲。我是畫畫兒,用一種叫作“荊川紙”的,蒙在小說的繡像上一個個描下來,像習字時候的影寫一樣。讀的書多起來,畫的畫也多起來;書沒有讀成,畫的成績卻不少了,最成片段的是《蕩寇誌》和《西遊記》的繡像,都有一大本。後來,因為要錢用,賣給一個有錢的同窗了。他的父親是開錫箔店的;聽說現在自己已經做了店主,而且快要升到紳士的地位了。這東西早已沒有了罷。
    九月十八日。
    父親的病
    大約十多年前罷,s城中曾經盛傳過一個名醫的故事:
    他出診原來是一元四角,特拔十元,深夜加倍,出城又加倍。有一夜,一家城外人家的閨女生急病,來請他了,因為他其時已經闊得不耐煩,便非一百元不去。他們隻得都依他。待去時,卻隻是草草地一看,說道“不要緊的”,開一張方,拿了一百元就走。那病家似乎很有錢,第二天又來請了。他一到門,隻見主人笑麵承迎,道,“昨晚服了先生的藥,好得多了,所以再請你來複診一回。”仍舊引到房裏,老媽子便將病人的手拉出帳外來。他一按,冷冰冰的,也沒有脈,於是點點頭道,“唔,這病我明白了。”從從容容走到桌前,取了藥方紙,提筆寫道:
    “憑票付英洋壹百元正。”下麵是署名,畫押。
    “先生,這病看來很不輕了,用藥怕還得重一點罷。”主人在背後說。
    “可以,”他說。於是另開了一張方:
    “憑票付英洋貳百元正。”下麵仍是署名,畫押。
    這樣,主人就收了藥方,很客氣地送他出來了。
    我曾經和這名醫周旋過兩整年,因為他隔日一回,來診我的父親的病。那時雖然已經很有名,但還不至於闊得這樣不耐煩;可是診金卻已經是一元四角。現在的都市上,診金一次十元並不算奇,可是那時是一元四角已是巨款,很不容易張羅的了;又何況是隔日一次。他大概的確有些特別,據輿論說,用藥就與眾不同。我不知道藥品,所覺得的,就是“藥引”的難得,新方一換,就得忙一大場。先買藥,再尋藥引。“生薑”兩片,竹葉十片去尖,他是不用的了。起碼是蘆根,須到河邊去掘;一到經霜三年的甘蔗,便至少也得搜尋兩三天。可是說也奇怪,大約後來總沒有購求不到的。
    據輿論說,神妙就在這地方。先前有一個病人,百藥無效;待到遇見了什麽葉天士先生,隻在舊方上加了一味藥引:梧桐葉。隻一服,便霍然而愈了。“醫者,意也。”其時是秋天,而梧桐先知秋氣。其先百藥不投,今以秋氣動之,以氣感氣,所以……。我雖然並不了然,但也十分佩服,知道凡有靈藥,一定是很不容易得到的,求仙的人,甚至於還要拚了性命,跑進深山裏去采呢。
    這樣有兩年,漸漸地熟識,幾乎是朋友了。父親的水腫是逐日利害,將要不能起床;我對於經霜三年的甘蔗之流也逐漸失了信仰,采辦藥引似乎再沒有先前一般踴躍了。正在這時候,他有一天來診,問過病狀,便極其誠懇地說:
    “我所有的學問,都用盡了。這裏還有一位陳蓮河先生,本領比我高。我薦他來看一看,我可以寫一封信。可是,病是不要緊的,不過經他的手,可以格外好得快……。”
    這一天似乎大家都有些不歡,仍然由我恭敬地送他上轎。進來時,看見父親的臉色很異樣,和大家談論,大意是說自己的病大概沒有希望的了;他因為看了兩年,毫無效驗,臉又太熟了,未免有些難以為情,所以等到危急時候,便薦一個生手自代,和自己完全脫了幹係。但另外有什麽法子呢?本城的名醫,除他之外,實在也隻有一個陳蓮河了。明天就請陳蓮河。
    陳蓮河的診金也是一元四角。但前回的名醫的臉是圓而胖的,他卻長而胖了:這一點頗不同。還有用藥也不同。前回的名醫是一個人還可以辦的,這一回卻是一個人有些辦不妥帖了,因為他一張藥方上,總兼有一種特別的丸散和一種奇特的藥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