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故事新編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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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天爺的心腸是頂好的,”她說。“他看見他們的撒賴,快要餓死了,就吩咐母鹿,用它的奶去喂他們。您瞧,這不是頂好的福氣嗎?用不著種地,用不著砍柴,隻要坐著,就天天有鹿奶自己送到你嘴裏來。可是賤骨頭不識抬舉,那老三,他叫什麽呀,得步進步,喝鹿奶還不夠了。他喝著鹿奶,心裏想,‘這鹿有這麽胖,殺它來吃,味道一定是不壞的。’一麵就慢慢的伸開臂膊,要去拿石片。可不知道鹿是通靈的東西,它已經知道了人的心思,立刻一溜煙逃走了。老天爺也討厭他們的貪嘴,叫母鹿從此不要去。(33)您瞧,他們還不隻好餓死嗎?那裏是為了我的話,倒是為了自己的貪心,貪嘴嗬!……”
    聽到這故事的人們,臨末都深深的歎一口氣,不知怎的,連自己的肩膀也覺得輕鬆不少了。即使有時還會想起伯夷叔齊來,但恍恍忽忽,好像看見他們蹲在石壁下,正在張開白胡子的大口,拚命的吃鹿肉。
    一九三五年十二月作。
    注釋:
    (1)本篇在收入《魯迅全集》前沒有在報刊上發表過。
    (2)關於伯夷和叔齊,《史記·伯夷列傳》中有如下的記載:“伯夷、叔齊,孤竹君之二子也。父欲立叔齊,及父卒,叔齊讓伯夷。伯夷曰:‘父命也。’遂逃去。叔齊亦不肯立而逃之。國人立其中子。於是伯夷、叔齊聞西伯昌善養老,盍往歸焉。及至,西伯卒。武王載木主,號為文王,東伐紂。伯夷、叔齊叩馬而諫曰:‘父死不葬,爰及幹戈,可謂孝乎?以臣弑君,可謂仁乎?’左右欲兵之,太公曰:‘此義人也。’扶而去之。武王已平殷亂,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齊恥之,義不食周粟,隱於首陽山,采薇而食之。及餓且死,作歌,其辭曰:‘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農虞夏忽焉沒兮,我安適歸矣?於嗟徂兮,命之衰矣!’遂餓死於首陽山。”
    (3)商王:指商紂,姓子名受,是商代最末的一個帝王。
    (4)散宜生:周初功臣,商代末年往歸西伯(周文王),以後曾侍武王伐紂。
    (5)關於太師疵和少師強,《史記·周本紀》載:“紂昏亂暴虐滋甚,殺王子比幹,囚箕子;太師疵、少師疆(強)抱其樂器而奔周。”太師、少師都是樂官名。據《周禮·春官》鄭玄注,凡擔任這種官職的,都是盲人。
    (6)關於紂王砍腳、剖心的事,《尚書·泰誓》有如下記載:“今商王受……斮(斫)朝善之脛,剖賢人之心。”《太平禦覽》卷八十三引《帝王世紀》:“帝紂斮朝善之脛而視其髓。”又《史記·殷本紀》也記有比幹被剖心的事:“紂愈淫亂不止。……比幹曰:‘為人臣者,不得不以死爭。’乃強諫紂。紂怒曰:‘吾聞聖人心有七竅。’剖比幹,觀其心。”
    (7)西伯肯養老:西伯,即周文王姬昌,商紂時為西伯,死後諡為文王。《史記》的《周本紀》和《伯夷列傳》都說“西伯善養老”。《周本紀》說他“篤仁、敬老、慈少”。
    (8)大告示:《史記·周本紀》載武王率師渡過盟津以後,曾發布誓師辭,即所謂《太(泰)誓》。這裏的“告示”,除首尾“照得”、“此示”數字外,都是《太誓》的原文。“毀壞其三正,離遏其王父母弟”,意思是毀壞了天、地、人的正道,拋棄他的祖輩和弟兄不用。
    (9)九旒雲罕旗:《史記·周本紀》載武王克商後舉行祭社典禮,有“百夫荷罕旗以先驅”的記載;南朝宋裴駰《集解》說:“蔡邕《獨斷》曰:‘前驅有九旒雲罕。’”據《文選·東京賦》薛綜注,雲罕和九旒,都是旌旗的名稱。
    (10)周王發:周武王姬發,文王之子。《史記·周本紀》記有武王出兵的情形:“武王即位,太公望為師,周公旦為輔。……九年,武王上祭於畢,東觀兵,至於盟津,為文王木主,載以車,中軍。武王自稱太子發,言奉文王以伐,不敢自專。……是時,諸侯不期而會盟津者,八百諸侯。諸侯皆曰:‘紂可伐矣。’武王曰:‘女(汝)未知天命,未可也。’乃還師歸。居二年,聞紂昏亂暴虐滋甚,……於是武王遍告諸侯曰:‘殷有重罪,不可以不畢伐。’乃遵文王,遂率戎車三百乘,虎賁三千人,甲士四萬五千人,以東伐紂。”又以下記牧野誓師時情形,有“武王左杖黃鉞(黃斧頭),右秉白旄(白牛尾)”的句子。
    (11)薑太公:薑尚。《史記·齊世家》說文王在渭水之濱遇見薑尚:“與語大悅,曰:‘自吾先君太公曰:“當有聖人適周,周以興。”子真是邪?吾太公望子久矣!’故號之曰‘太公望’。”文王死後,他佐武王滅紂,封於齊。
    (12)周尺一丈:約當現在的七市尺。
    (13)周師渡盟津:《史記·周本紀》載:“十一年十二月戊午,師畢渡盟津,諸侯鹹會。”按盟津亦名孟津,在今河南孟縣南。武王伐紂,由陝西進入河南,在此渡過黃河,至朝歌近郊牧野,擊敗紂兵,便占領了紂的都城朝歌(故城在今河南湯陰縣)。
    (14)“自棄其先祖肆祀不答”等語,見《史記·周本紀》:“二月甲子昧爽,武王朝至於商郊牧野,乃誓。……王曰:‘古人有言,“牝雞無晨。牝雞之晨,惟家之索。”今殷王紂維婦人言是用,自棄其先祖肆祀不答,昏棄其家國,遺其王父母弟不用。’”按小說中所說的《太誓》,應為《牧誓》;《尚書·牧誓》作:“昏棄厥肆祀弗答,昏棄厥遺王父母弟不迪。”
    (15)關於牧野大戰的情況,《尚書·武成》中有如下的記載:“甲子昧爽,受率其旅若林,會於牧野。罔有敵於我師,前徒倒戈,攻於後以北,血流漂杵。”
    (16)關於紂兵倒戈的事,《史記·周本紀》中有如下的記載:“帝紂聞武王來,亦發兵七十萬人距武王。武王使師尚父與百夫致師,以大卒馳帝紂師。紂師雖眾,皆無戰之心,心欲武王亟入。紂師皆倒兵以戰,以開武王。”
    (17)鹿台和巨(钜)橋,都是商紂的倉庫。前者貯藏珠玉錢帛,故址在今河南湯陰朝歌鎮南;後者貯藏米穀,故址在今河北曲周東北古衡章水東岸。《史記·殷本紀》:“帝紂……厚賦稅以實鹿台之錢,而盈钜橋之粟。”
    (18)關於紂王自焚和武王入商等情形,《史記·周本紀》中有如下的記載:“紂走反入,登於鹿台之上,蒙衣其殊玉,自燔於火而死。武王持大白旗以麾諸侯,諸侯畢拜武王,武王乃揖諸侯,諸侯畢從;武王至商國,商國百姓鹹待於郊,於是武王使群臣告語商百姓曰:‘上天降休!’商人皆再拜稽首,武王亦答拜。遂入,至紂死所,武王自射之,三發而後下車,以輕劍擊之,以黃鉞斬紂頭,縣大白之旗;已而至紂之嬖妾二女,二女皆經自殺。武王又射三發,擊以劍,斬以玄鉞,縣其頭小白之旗。”
    (19)妲己:商紂的妃子。《史記·殷本紀》:“帝紂……好酒淫樂,嬖於婦人,愛妲己,妲己之言是從。”武王克商,“殺己。”又明代王三聘《古今事物考》卷六:“商妲己,狐精也,亦曰雉精,猶未變足,以帛裹之。”在長篇小說《封神演義》中也有類似的傳說。
    (20)“天道無親,常與善人”:語見《老子》七十九章。又《史記·伯夷列傳》說:“或曰:‘天道無親,常與善人。’若伯夷、叔齊,可謂善人者非耶?積仁潔行如此而餓死!……天之報施善人,其何如哉?”
    (21)“歸馬於華山之陽”二語,見《尚書·武成》:武王克商後,“乃偃武修文,歸馬於華山之陽,放牛於桃林之野,示天下弗服。”
    (22)小窮奇:窮奇,我國古代所謂“四凶”(渾沌、窮奇、檮杌、饕餮)之一。《左傳》文公十八年:“少暤氏有不才子……天下之民謂之窮奇。”小窮奇,當是作者由此虛擬的人名。
    (23)“天下之大老也”原是孟軻稱讚伯夷和薑尚的話,見《孟子·離婁》:“二老者,天下之大老也。”
    (24)剝豬玀:舊時上海盜匪搶劫行人,剝奪衣服,稱為“剝豬玀”。豬玀,江浙一帶方言,即豬。
    (25)首陽山:據《史記·伯夷列傳》裴駰《集解》引後漢馬融說:“首陽山在河(黃河)東蒲阪,華山之北,河曲之中。”蒲阪故城在今山西永濟縣境。
    (26)撈兒:也作落兒。北方方言,意為物質收益。這裏指可吃的東西。
    (27)小丙君:作者虛擬的人名。
    (28)祭酒:古代饗宴時,先由一個年長的人以酒沃地祭神,故尊稱年高有德者為祭酒。漢魏以後,用為官名,如博士祭酒、國子祭酒等。
    (29)“敦厚”、“溫柔”語出《禮記·經解》:“孔子曰:溫柔敦厚,詩教也。”據孔穎達疏說,所謂“溫柔敦厚”就是“依違諷諫,不指切事情”的意思;這一直成為我國封建時代文學創作和批評的一種準則。
    (30)“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語見《詩經·小雅·北山》,“普”原作“溥”。
    (31)關於伯夷、叔齊由於一個女人的話而最後餓死的事,蜀漢譙周《古史考》中記有如下的傳說:“伯夷、叔齊者,殷之末世,孤竹君之二子也。隱於首陽山,采薇而食之。野有婦人謂之曰:‘子義不食周粟,此亦周之草木也。’於是餓死。”(按《古史考》今不傳,這裏是根據清代章宗源輯本,在清代孫星衍所編《平津館叢書》中)
    (32)阿金姐:作者虛擬的人名。 (1)
    (33)關於鹿奶的傳說,漢代劉向《列士傳》中有如下的記載:“伯夷,殷時遼東孤竹君之子也,與弟叔齊俱讓其位而歸於國。見武王伐紂,以為不義,遂隱於首陽之山,不食周粟,以微(薇)菜為糧。時有王糜子往難之曰:‘雖不食我周粟,而食我周木,何也?’伯夷兄弟遂絕食,七日,天遣白鹿乳之。逕由數日,叔齊腹中私曰:‘得此鹿完噉之,豈不快哉!’於是鹿知其心,不複來下。伯夷兄弟,俱餓死也。”(按《列士傳》今不傳,這是從《琱玉集》卷十二所引轉錄。《琱玉集》,輯者不詳。宋代鄭樵《通誌·藝文略》著錄二十卷,現存殘本二卷,在清代黎庶昌所編《古逸叢書》中)
    鑄?劍(1)
    眉間尺(2)剛和他的母親睡下,老鼠便出來咬鍋蓋,使他聽得發煩。他輕輕地叱了幾聲,最初還有些效驗,後來是簡直不理他了,格支格支地徑自咬。他又不敢大聲趕,怕驚醒了白天做得勞乏,晚上一躺就睡著了的母親。
    許多時光之後,平靜了;他也想睡去。忽然,撲通一聲,驚得他又睜開眼。同時聽到沙沙地響,是爪子抓著瓦器的聲音。
    “好!該死!”他想著,心裏非常高興,一麵就輕輕地坐起來。
    他跨下床,借著月光走向門背後,摸到鑽火家夥,點上鬆明,向水甕裏一照。果然,一匹很大的老鼠落在那裏麵了;但是,存水已經不多,爬不出來,隻沿著水甕內壁,抓著,團團地轉圈子。
    “活該!”他一想到夜夜咬家具,鬧得他不能安穩睡覺的便是它們,很覺得暢快。他將鬆明插在土牆的小孔裏,賞玩著;然而那圓睜的小眼睛,又使他發生了憎恨,伸手抽出一根蘆柴,將它直按到水底去。過了一會,才放手,那老鼠也隨著浮了上來,還是抓著甕壁轉圈子。隻是抓勁已經沒有先前似的有力,眼睛也淹在水裏麵,單露出一點尖尖的通紅的小鼻子,咻咻地急促地喘氣。
    他近來很有點不大喜歡紅鼻子的人。但這回見了這尖尖的小紅鼻子,卻忽然覺得它可憐了,就又用那蘆柴,伸到它的肚下去,老鼠抓著,歇了一回力,便沿著蘆幹爬了上來。待到他看見全身,——濕淋淋的黑毛,大的肚子,蚯蚓隨的尾巴,——便又覺得可恨可憎得很,慌忙將蘆柴一抖,撲通一聲,老鼠又落在水甕裏,他接著就用蘆柴在它頭上搗了幾下,叫它趕快沉下去。
    換了六回鬆明之後,那老鼠已經不能動彈,不過沉浮在水中間,有時還向水麵微微一跳。眉間尺又覺得很可憐,隨即折斷蘆柴,好容易將它夾了出來,放在地麵上。老鼠先是絲毫不動,後來才有一點呼吸;又許多時,四隻腳運動了,一翻身,似乎要站起來逃走。這使眉間尺大吃一驚,不覺提起左腳,一腳踏下去。隻聽得吱的一聲,他蹲下去仔細看時,隻見口角上微有鮮血,大概是死掉了。
    他又覺得很可憐,仿佛自己作了大惡似的,非常難受。他蹲著,呆看著,站不起來。
    “尺兒,你在做什麽?”他的母親已經醒來了,在床上問。
    “老鼠……”他慌忙站起,回轉身去,卻隻答了兩個字。
    “是的,老鼠。這我知道。可是你在做什麽?殺它呢,還是在救它?”
    他沒有回答。鬆明燒盡了;他默默地立在暗中,漸看見月光的皎潔。
    “唉!”他的母親歎息說,“一交子時(3),你就是十六歲了,性情還是那樣,不冷不熱地,一點也不變。看來,你的父親的仇是沒有人報的了。”
    他看見他的母親坐在灰白色的月影中,仿佛身體都在顫動;低微的聲音裏,含著無限的悲哀,使他冷得毛骨悚然,而一轉眼間,又覺得熱血在全身中忽然騰沸。
    “父親的仇?父親有什麽仇呢?”他前進幾步,驚急地問。